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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蒙:在石家河

 铁马冰河风雨斋 2023-05-11 发布于广东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任蒙,当代作家,文化学者。现居武汉,1955年出生,湖北广水人,系多所高校特聘教授、客座教授。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作家》等各地各类报刊发表数以千计的作品;出版诗歌、散文、杂文、文艺理论专集26部,《任蒙散文选》再版3次,另有4种散文集曾经再版或重印;曾获首届“全国孙犁散文奖”唯一大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全国首届鲁迅杂文奖金奖。

在石家河

石家河文化遗址经过十多轮发掘,考古工作已经持续了70年,多半还是那些对历史感兴趣的人知道这个地方。
我对邻座说,这里是新石器时代长江中游最大的一座都邑性古城,享有过一千多年人声鼎沸的热闹与辉煌,如果那会儿我们走进这里,就像是到了今天的武汉或荆州一样。大家听后都是哈哈一笑,一副似信非信的表情。时间太遥远了,新石器时代远没有“唐宋元明清”这般可辨可感。
车辆在乡间穿行,一路上都是村居、树木、田野等常见的乡村景物,我们就像是赶往某个村落。直到人们进入“景区”,还以为这里是某个村口的几片野坡,一簇簇老槐斜柳守望着秋后的棉花地,到处空旷无人,偶有欢叫的野雀俯冲到草丛间觅食。
石家河遗址规模达120万平方米,也就是1800亩,周边附建有高大的城墙和全围的护城河。这么一座专家眼中的“史前巨城”,却悄然埋藏在地表之下。考古工作者一锹一铲细心清理出来的泥墙城垣,向今天的人们展示史前文明中心当初的宏大气象,还有他们用毛刷清理过的陶窑、黄土坑、洗泥池等文化遗存,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社会文明开步阶段的脚印。
不过,石家河遗址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文物,还是这里成片散落的废弃陶杯,有的地方堆积一米多高,几千年来一直这么杂乱地堆积着,有专家推测其持续生产能力达到数千万只,甚至上亿只。我估计没有那么大的产量,但可以肯定,那时石家河设有大型专业窑场,红色陶杯是他们的主打产品,并且已经“产业化”。
那些陶杯全部呈现着比玫瑰色更深一点的红,色泽均匀。烈阳和寒冰总是那么残酷,大地上有生命的绿色和没有生命的颜色,出现多少次,就被它抹掉多少次,但这些经过窑火焚烧的陶杯被岁月深埋,无论是形体和颜色,都一如当初。
废弃陶杯一堆堆,一片片,大小规格一致,比我们今天的一次性纸杯大,外型圆润光洁,即使是现在的制陶工艺也不过如此,当是出自那时的专业窑工之手,我估计他们运用了手动旋转的轮式制坯工具。
当年的工匠或许是技术不成熟,或许是疏忽大意,导致整窑的陶器烧制失败,成千上万的废陶被抛弃在荒野,或稀疏,或密集,当时散乱的分布状态也没有改变。
此后,在河南舞阳县贾湖出土的陶罐之类的陶器,距今8千年;北京门头沟东胡林人遗址出土的一些陶器残片,距今9千多年;而江西万年县仙人洞出土的陶片,经过考古部门与北京大学、哈佛大学等单位的专家研究测定,距今约两万年,是目前世界上发现最早的陶器。仙人洞的发现让人震惊,被评为2012年世界考古十大发现。

几乎每个新石器时代的遗址,都有陶器出土。人类跨越式的文明进程,从制陶开始!

石家河陶器作坊遗址

蹲在河边用双手捧水喝,一家八口人只有三只碗,老小轮流吃饭,铜钉补缸补碗的手艺人走村串巷,这些情景都是几十年前的生活常态。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句俗语还常常挂在人们口头。《水浒传》里李逵为了拔下一个石香炉舀水送给母亲喝,而延误时间以致母亲被老虎吃掉;贫困时代某个酒仙忽见街头有人卖酒,他急中生智先买一个冬瓜将其掏空做了盛酒容器,古人和今人经历的这些生动情节,更能让我们体味器皿的珍贵与重要。
也是一个黄昏,斜阳即将西下,一位年轻的母亲坐在水边给怀里的婴儿喂水。开始,她用一只手掌窝起来为孩子舀水,可婴儿的嘴太小,反而被灌了满脖子水。这位聪明的母亲从身后的桐树上摘下一匹阔叶,将其窝成瓢状小心翼翼地将水送到婴儿嘴边,她终于成功了,脸上露出笑容。可是,当她回到他们栖身的草棚取来那只泥碗舀水时,泥碗却碎了。她习惯给孩子备一碗水过夜,漆黑的夜晚她根本没有胆量抱着孩子靠近水源,也无法平息孩子的啼哭,她哭了。
当然,这是想象。在没有陶器的漫长时代,先祖们除了几块经过打磨的石器,没有任何生活用具和生产工具,他们的日子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某次雷火之后,人们涌向燃烧过的森林,在灰烬中寻找动物残骸,发现一些被烧过的泥块格外坚硬,有人突发奇想,将其捏制的泥碗泥盆架火焚烧。后来的高温陶冶,是他们面对被烧坏的泥胚疙瘩和半成品都算不上的碗盆陶器反复审视的收获,是一代代先人从露天架火到筑窑封烧经历了许多次失败之后的成功。
江西仙人洞的第一只陶罐被人从尚未散温的火堆里扒出来时,大家一眼就看出了成功,顾不得皮肉毛发被残火灼伤,争相伸手抚摸不停,一声声狂叫划破山林。当然,大家不会意识到,他们手中的这只褐色的陶器,标志着人间的早期文明跨出了重大的一步。
后来,一万年之后的后来,石家河的第一批陶器烧制出来的那个傍晚,人们仍然是奔走相告,聚集在窑堆前举火狂欢。
从仙人洞遗址的陶片算起,先民在“陶器时代”大约徘徊了160个世纪,才叩开“青铜时代”的大门。而我们“就近”举例,从尽人皆知的秦始皇到现在,也不过22个世纪。
陶器多半不属于生产工具,而是生活用具。
冶炼金属需要掌握很多看不见的科学规律,比烧陶复杂得多,仅仅靠“眼面上”的观察远远不够。而冶铜技术的发明,带来的是各种各样的生产生活用具,使人类社会迅速告别石器时代, 彻底走出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
如今,无论我们缺少哪一样生活必需品,都会让人无法忍受,而我们的先祖当初一样“必需品”都没有。多少代人都在渴望摆脱蒙昧,都在渴望生存的基本问题能够得到解决。

一道道沉重的文明大门,被先祖渐次开启,仅仅以走出黑暗看见初露曙光的喜悦去形容他们当时的心情,显然远远不够。文明道路上的一次次重大突破,不是上帝的恩赐,而是他们摸索的结果。

从仙人洞到石家河,先人走过了一座又一座文明的里程碑。站在石家河城垣边沿,回望古远的日子,回望漫漫来路,让我思考更多的,还是未来“归程”。
人类社会还能延续多久?至少到现在,移民其他星球的希望还极其渺茫,只能听天由命。地球上的飞行器早已抵达火星,有人就嚷着移民火星。我一次次凝视从太空传回的火星照片,那些山岭沟壑似不陌生,那里也有山坡袒露着石质地面,清洁宁静,好像是自己去过的某个景区的所在,若能够去火星的山坡上闲坐半日倒也舒适,可那里任何生物都没有,整个星球都找不出一滴水,谁相信那里能居住生存,谁去啊!
我是坚信星外存在智慧生命的,还相信其中有的生命可能已经彻底消亡。但是,地球人或许到最后也未能找到宜住的星球,好不容易联系上一个宇宙“邻居”,却距离对方50亿光年甚至更远。
“地球村公民”如此短暂的生命时光,也无法对应宇宙间的星际距离。我们所能预测的人类最后结局,就是与地球共存亡。
那么,地球还会存在多久呢?据说是40亿年。原来,地球不是永恒的,太阳系也不是永恒的,甚至连银河系都可能消亡。天文学的黑洞理论告诉人们,别说一个小小星球,就是整个太阳系也能够被吸进巨大的黑洞,并且是瞬间工夫,根据我们的“常规想象”,可能像地下暗河吸进流水和枯木败草一样,强劲的引力势不可挡,但不知道是否发出那种吱吱的恐怖响声。

说什么地老天荒,说什么永恒不朽,高尚人生追求的灵魂长在、精神永恒,充其量也就是延续到地球生命终结的那一天。更不要说什么名垂青史,青史那会儿也“黄”了。

网上曾经出现一个视频,声称是从太空的某个角度拍摄的地球。远远地,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小得不如一粒绿豆,有网友戏称,可以用弹弓将其打下来。
在浩茫宇宙中,或许太阳系能够算上一粒尘埃,小小地球连尘埃都不够格。我们的星球,原来如此脆弱,即使它脱离了自己的运行轨道,迷失在太空,或者彻底葬身太空,让整个星球上的智慧生命消失殆尽,宇宙间也不会发出一声叹息,更称不上是什么灾难性事件。
宇宙不会在意它的“尘埃”太阳系,尘埃中的寰球更不在意它孕育的生物。我们总说地球母亲博大而丰富,可它始终是冷漠的,更没有母亲疼儿那种骨肉连心的温情与爱怜,它只是丝毫不偏地沿着既定的轨道围绕恒星运行。
是的,它准备了海洋、陆地及其山川河流,包括液态水。然而,它准备这些,并不是为了地壳上的万物生灵;每间隔一段时间,它都要如期进行地壳运动,我所在城市的这片土地,据说过去4亿年中发生过4次沧海桑田的天翻地覆。至于恐龙灭绝了,猛犸象消亡了,猿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改变成了现代人等等,“母亲”视而不见,一概不予理睬。
地球是我们的家园,但很多人并不在意地球,大家惦记的只是自己的“家园”。早年,身上毛发未褪的先祖翻越几道山峰,也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到山间的那棵大树,树上搭有他们的窝棚,有同伴在盼着他平安归来。后来,石家河的某个先祖冒着黄昏的暴雪,踏着冰凌,也要艰难地回到这座泥墙茅草搭盖的城里,因为这里的长方型茅屋中,有一间是他的家,火坑里的火苗欢跳着迎接他进屋。如今,我们要从千万里之外赶回某个城市,因为那里某座蜂巢般的单元楼中,有一套房子是自己的温馨之所,自己的妻儿等候在家中。所以,我们也像飞鸽一样,能够在百里大城的楼宇森林中准确寻觅到自己的窝巢。

作为生命个体,这就是人们在自己星球上的“一席之地”。

地球人就是人类,度量这个世界的时间和空间,往往是以人为尺度的。人的体量就是参照物,比如估量一棵树究竟多高,你让一个人站在树下拍张照片就知道了,假如它高过楼房,还可称为参天大树。一只成年座头鲸的体量大出人类许多倍,它在大海里翻滚,就让人想到“倒海翻江”。呼啸的海浪扑向惊险的渔船,又叫人想到“巨浪排空”。同样,人的生命长度,也是这个世界的参照物,假如人类寿命能像古柏或老龟那样长久,那么,千年万年就不会“漫长”,而只是“一辈子”。
无数的人们生活在一粒脆弱的“微尘”上,生命短暂得如同晨露,如同蝼蚁,如同朝生夕灭的昆虫,却要不断地相互争斗,尔虞我诈,可谓“一微尘内斗英雄”。因此,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无法回避一个根本问题:自己如何在社会上安身立命?人们愤恨那些摇晃着身子在大街上横着行走的恶少,可他们也是估量了自身的条件之后才敢于选择这种处世方式。
相对于人类社会的整个历程,迄今走过的几千上万年文明道路,不过是刚刚启程,但人们总结出的“怎样做人”的经验早已堆积如山,哲学、文学、社会学、宗教、历史等等,大多是研究人应该怎么活着,社会怎么运行。那些或直接、或委婉的启示,只是存在于书本之中,并不是谁背记得多,谁就做人做得好。所以,来到世上的人依然感叹做人难。
这里所言“做人难”,主要指的是人际关系,一般情况下还没有包含人间烟火过日子的艰辛。
人生,原本是一场苦难的旅程。可是,每个人被父母带到人间,还要不约而同地感谢父母,千恩万谢。一代代子孙出于本能,他们模仿着先辈,也将自己完全陌生的子女带到人间,让他们接替自己忙碌,让他们像自己一样在生活的苦海中挣扎。其实,父母为了把子女带到人间,这种辛劳本身,也成了他们自己苦难中最沉重的一部分。
然而,每个人都不是为了苦难而来到人间的,每个父母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子女遭罪受难,但绝大多数人无法躲避苦难。
于是,很多人都未能避开那个没完没了的追问: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名言土得掉渣,却是许多前人思考生死命题的结论。后来曾经流传一句书本里的话: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这些结论,或许只能证明人性畏惧死亡的本能,并未回答人为什么要活着?

今天,现代科技的“声光电”为我们展示的原始部落的生活场景,那些先祖大多身披兽皮、手执弯弓,一个个人高马大,健康整洁,肌肤白净,“团结活泼”地活跃在风和日丽的天际之下。这当然只是理想化的想象。真实情况是,他们几乎赤裸着身体,蓬头垢面,以兽群方式出没于丛林,却没有动物那样厚实的皮毛护体,也没有能力抵御层出不穷的自然灾害。即使是在阳光明丽的春日,天空一尘不染,大地鹰飞草长,万物萌生,也容易捕捉到食物,但丛林里、湖水边、河流中却危机四伏,数不清的灾难悄然威胁着他们,并且足以致命。
这里再做一次推想,没有金属工具的时代,越来越长的指甲和趾甲怎么修剪?可能会用石斧去砸,仅此一项可能导致许多人感染丧命。
原始先祖的岁月如此不堪回首,可以说他们每天都生活在绝望中。不要说每个人,每个部落都一无所有,没有财物。那会儿的祖宗过着动物般的日子,像动物那样获取猎物,即捕即食,生吞活剥,捕获与吞食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完成。那样原始的日子,今天不会有一个人赞美。
再将时光拉近一些:先祖门在茅棚里席地围坐,分享着眼前陶盆里的食物,其情其境充满温馨和欢乐。这让我们想到现代生活,大家相聚在灯火辉煌的楼宇里,面前自动旋转的宴席桌摆满美酒佳肴,一片欢歌笑语。从情感愉悦的角度看,这两种场景没有本质的不同,但可以断定,如今也没有人愿意再回到“毛棚岁月”。
虽然有些酒店在墙壁陈设方面做了些“复旧”的文章,或蓑草披墙,或残砖垒灶,更常见的是在墙上挂上几串红辣椒和大蒜,但全是装饰,他们要吸引顾客,必须配备现代厨具和食材,必须符合现代卫生条件。还有,而今有些年轻人写诗,说什么要去“结庐而居”,显然,这是住在装修舒适的电梯房里“为赋新词强说愁”,将苦难当作时尚。
我曾经说过,人类的历史从南方古猿进化到直立人,就是几百万年;接下来的智人时代,不过几十万年;而进入旧石器晚期,包括短暂的新石器时代,人类迎来文明的曙光,也就是几万年;而跨进有记载、有年谱、有故事的文明时代,不过几千年;走进工业文明的历史只有几百年,而开始高科技的伟大时代,只有短短几十年。
高科技时代的到来,标志着人类社会在器物文明方面已经捱过了最蒙昧、最黑暗的几百万年,当然包括以往那种依靠人工劳作、逼迫很多农夫累个半死的农耕历史。

我还写过一篇《感谢我们的时代》,庆幸我们能够目睹许多传统生活被送进历史博物馆,庆幸延续了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退出历史舞台。有人却沉醉于悬挂了几千年的那幅“田园牧歌”水墨画,曾经乐此不彼地描绘几千年没有改进的犁铧、锄镢和镰刀。现在回头看来,农耕时代更没有什么诗意,那种烈阳下田野劳作的辛劳,也并非人生的财富,经历过那种被暴晒和汗浸的人,宁愿一贫如洗,也不要这种“人生财富”。

江西仙人洞出土的陶片,陶面布满了绳纹,是当时条件下能够做到的简单美化,但夹杂着大量粗砂,品质粗糙,连大致平整的标准也没达到,更没有耳、足等附件,与其制陶初期的水准极为相符。石家河也出土了绳纹陶器,不但烧制纯度高,也远比仙人洞的“绳纹”精细,但两者相隔着没法形容的时光间距。
石家河遗址是个陶器世界,这里有彩绘陶盆和刻有不同图案的陶器,也有各种造型憨拙的人体陶俑,以及猪、羊、象、马、鸟等动物陶俑,虽然说不上精致,但也有几分灵动,能将我们带进史前先人的生活场景。还有蓄水缸和王者墓坑中堆积的陶罐,尤其是祭台上的几十口陶缸,每口体积需一人抱起,将它们匍匐在地上,首尾相扣,连接成龙,其用途令人费猜。这种大型陶器随处可见,显示出新石器时代后期陶制品在古城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重要地位。
从考古的视角看,专家们更看中的是石家河遗址出土的400余件各种玉器,形形色色的玉人、玉龙、玉凤、玉虎、玉鹰、玉蝉等等,小巧精致,大多是作为殉葬物出土的。虽然,这些宝贝属于佩饰,属于玩物,与社会生产力不直接挂钩,但其数量之多,让人想到这座远离玉料产地的南方古城的殷实。特别是玉器制作,根据造型设计多半需要打孔穿凿,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没有金属工具怎么完成玉器的切割钻孔?我在现场曾擅自走进他们的工作区,就这个问题请教过一位考古人员,他说古人可能从一种飞鸟身上抽取韧性很强的筋,用于玉材料的切割。他的这种解释,我仍然将其看作是一种猜测。
石家河各种玉饰的加工过程,可谓未解之谜,更让人惊异。诚然,无论古人的原始工艺怎样神奇,都与今天的科技有着天壤之别。
学校要上珠算课,每个同学都会斜挎着一只算盘上学,现在的年长者都有过这种经历,可短短几年,灵便之极的各类计算器便让算盘销声匿迹。经典计算机的功能已让人不可思议,需要6亿年计算的某个算题,现在的“九章”量子计算机只需200秒就能够完成。还有,仿真机器人呼之欲出,不但外形和动作逼近真人,而且其智能和口才也让人难以置信,甚至可以和人类“谈情说爱”,科技神奇得让我们的想象力越来越苍白。今天的科学奇迹,在当初捏泥烧陶的先人看来,只能是神话。

“高科技”不断为我们创造出陌生的世界,我们越来越没有理由认为世界无趣,越来越没有理由怀疑世界对生命的厚赠和赐予,也越来越没有理由否认我们生命的意义。

人类学家估计,早期人类的平均寿命只有十四五岁,我信。石家河遗址同时出土了近百具瓮罐(专家称作瓮棺),也让游客扎心,专家说那些瓮棺是用来掩埋儿童的。我的印象里,那些瓮罐竖埋于土中,并且大致成排。
4000多年了,这些没有连残骨都未留下的“小祖宗”依然让人生发伤感:从种植、养殖,到制陶、冶炼、纺织,社会生产力的每一次跨越性进步,都是先辈用生命铺垫出来的!虽然更多的人没有参与其探索过程,但他们没有熬到文明曙光初现的日子,短暂的人生便终结了。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有个名人面对镜头回答与会者的提问,说人生没有意义,就像地上的花和草一样,其生长和枯死都无关于这个世界。他的回答赢得一片掌声,可他没有意识到,草木没有灵性,无论它们衍生多少万年,都只是草木,而人类是智慧生灵,是社会性的,人们在不断地创造世界、改变世界,让世界不断向着美好的方向转变。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没有先人筚路蓝缕,前赴后继地与蒙昧和死亡抗争,哪来我们今天伟大的文明?因而,为了下一代,为了子子孙孙,每一代人都要努力地活着,坚韧地活着。
如前所述,从终极意义上看,所谓永恒或许不存在,但是相对于人的一生,多少万年或几十亿年漫长得无边无际,凭我们现在的情感触角是无法“看破”的。因此,面对世界,每个人还是得回到自己几十年或近百年的现实生命中,尽力地适应这个世界,融入社会,接受社会制约,在遵循规则的同时参与社会改造,其他别无选择。

每个人来到世间,既是为了自己而活着,也是为了后世而活着;都应该好好活着,都应该正确地活着。

像石家河这种史前文化遗址,多半都具有四五千年甚至更久的历史。说是文化遗存,但除了零零星星的几件石斧或陶片,很多遗址几乎没有什么文物可看,所以一般旅游线路都不安排游客来看这种太古老的地方。
石家河也不例外,并且尚在发掘中,很多出土文物早已不在现场。然而,当年先祖在这里建造的房屋,还留有排列整齐的屋基,方方正正,挖掘得很深,与今天南方乡村普通砖瓦房的规模大体相似,一经专家介绍,更是让人吃惊不已:史前先人修建石家河古城,至少挖土一百万立方米,而他们只有石铲等极其简陋的劳作工具,假定一千人持续不断地参与建设,也需要十年才能完成。
石家河文化遗址属于今天的湖北省天门市,地处江汉平原与大洪山麓相连接的山前地带,北临群山,南接辽阔平原。这里的山山岭岭都留着先祖的足迹,还有这暮秋的习习微风,也来自那个遥远的史前时代,一个曾经喧嚣了10多个世纪的史前文明中心更显得荒凉寂静。

此刻,只有站在这瑟瑟秋风里,面对先祖们夯土搭屋的城垣,才能更深切地感怀生命的悲壮,感叹人世的匆忙,感悟到我们降生人间的来由和意义。

(此文已刊载于《福建文学》202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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