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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漠 | 濛濛母爱

 富平人原创馆 2023-05-13 发布于陕西

濛濛母爱

文/巴漠

每每看到有关母亲的文章,心里都会潮起莫名的酸楚,总想为英年早逝的母亲写点什么,可脑海里总也泛不上母亲的容颜,不由喟叹:母亲竟没在人世留下一张照片!进而扪心自责:那时年幼的我咋能没记住母亲刻心铭骨的印象呢?!可母亲总在夜深人静时,悄然入梦,还是那一脸模糊而暖意的慈祥,为我抻抻被角,将我伸在外面的胳膊和脚放回被内。醒来却是暗夜里的茫然,心底掠过一阵濛濛细雨,母爱的潮润化作眼角的一片湿痕,只轻轻念道:濛濛母爱,思念何时休?

如今鲜见谁的母亲没有照片,与母亲同龄者也不过七十,就是比她大许多的人去世了也有遗照,可我的母亲偏没有照片,这不能不令我心底常常隐隐作痛。周围许多亲人说,你母亲长得像大姨,想她了就去看你大姨。我看了无数次大姨,虽然她老人家对我亲切有加,可我心头总也找不回母亲的影子。记忆深处,总觉得母亲是这样的:白皙的皮肤,慈祥的眼睛,在村里也算大个子女人,见谁都一脸笑意,大抵有着活菩萨的形象。这便是我心头的母亲朦胧意象了,以具体的印记刻画母亲,倒觉得对她不公平了。这种朦胧感,让我伤感的同时,又觉得蕴藏着慈和与崇伟,尽是亲切与温馨。印记里虽多了些内疚和缺憾,可夜深人静时,那根柔软的思亲心弦,总能在感情上奏出涟漪,眼前依稀浮现出母亲的点滴影像,让人唏嘘,又温暖如初。

那年刚入深秋,玩伴小明穿了件新买的背带裤,精神头十足,这在贫瘠的乡村甚为抢眼,惹得小伙伴们眼羡,啧啧赞叹。小明的父亲在县城工作,家道殷实,母亲又拥有全村唯一的缝纫机,心灵手巧,自然让他的衣着在当时全村的孩子里卓然不群。有着"孩子王"之称的我,见他抢去了大家眼球,出尽了风头,自然不甘落后,回到家里,哭嚷着非让母亲做一件同样的裤子。耐不住我的哭泣哀求,母亲自然心软了,让我说那裤子的样子,我哽咽着比划式样。母亲听完,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我娃莫哭,娘做给你就是了!我便破泣为笑,歪着头说,娘,您会做吗?只记得那时夜幕降临,深秋的寒意渗人,昏黄的灯光里,母亲没有言语,从框子拿出针线包,从箱底取出积攒多年的一块蓝布,用尺子和剪刀,边量边划,裁剪起来。灯光里的母亲,影子在墙上起伏着,还不时望着眼挂泪花的我。我被眼前的母亲震撼了,这个情境久久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时时想起,心头便飘过阵阵暖流。

疯玩了一天的我,只觉眼前的母亲模糊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趴在炕沿睡着了。睡梦里的我,正穿着母亲缝制的裤子,与小明在村头的碾麦的大场里比美……一阵尿憋,扰了我的梦。醒来不知什么时候了,煤油灯还亮着,墙上母亲的影子还在动,只是外面的秋风带着唿哨,紧紧刮着,似人吵嚷着,拍打着窗户,叩着门环,急欲闯进来。我知道,大人们常说的风魔来了,缩在被窝里打了个冷战,不敢下炕尿了。昏黄的灯光摇曳着,应和着外边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势,更添了惊栗。恐惧中我探出头,母亲还在炕头一针又一针地缝着,还不时用针头在额上轻抹一下,鼻子溜着。我的心头不由一紧,原来母亲将睡在炕沿的我抱上炕,盖上被,自己在炕头又劳作起来。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涌上了喉咙,我不再怕风魔,悄悄钻出被窝,趴在母亲旁边,带着哭腔说:娘!眼泪不由滚落下来。母亲仿佛受了一惊,一见是我,针头又在额上轻抹一下,微笑着说:我娃醒了,要尿尿了!我嗓子眼好像堵了块东西,软绵绵地,湿热中带着软涩,不能言语了,慌忙中起身,借着外边揪心的风声,在脚地尿盆里哗哗排尿,遮掩心头的呜咽,匆匆抹了几下眼睛,转过身微声道:娘,做不完算了,明天再做!娘用牙咬了一下线头,张了张口,带着倦色说:我娃快睡去,一会就完了!我便迟滞地钻进被窝,不知不觉又见了周公。

第二天醒来,母亲让我穿上了背带裤。望着母亲满是血丝的眼睛,一夜间额头新增的皱纹,我的心似被鞭子抽了般,酸辣里阵痛着,为自己的任性与顽劣而自责,可背带裤穿在身上的感觉,又将一切冲淡了,嘴角刹那挂上顽皮,竟然还伸了舌头,做了鬼脸。母亲只摸了摸我的头,又在鼻子上刮了下说:傻小子!现今想起,我为那时的懵懂而追悔,让我付出了母爱的利息——深责没有向母亲及时感恩,待到母亲去世后,才知道一切悔之晚矣!终于明白,爱是要及时喊出的,不然,藏在心里,只会惆怅与失落。母爱无价,此情追思,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有濛濛细雨洒江天,一番思念深。自然那天穿出背带裤后,在小玩伴中引起了震惊,更重要的是母亲在前胸绣了颗红五星,连小明娘也赞叹:你妈手真巧!

还记得那时冬季入学,眼看我要上小学了,而最要好的朋友虎子,却因年龄差两个月不能入学。那时的人严格,差一天也不行,虎子与我情同手足,报不上名自然很失落,心情便不好。我们那时最大的乐趣便是放羊,到河滩野地纵情撒欢,自然妙趣横生。安慰虎子,惟有放羊了,因为他是公认的“羊司令”。小伙伴们多是一家一只羊,而他家有三只羊,自然为司令,让我羡慕不已。也怪,那天在记忆里总是阴冷,灰色的天空如同虎子灰色的脸,写满悒郁,铅块般压得人心里窒息。为了铁杆虎子,我得去放羊,尽管我的心同样不爽快,只得佯装笑脸牵羊去,我辈同是放羊娃。母亲羊圈牵出羊,将铁绳给我,送我出门,刚入巷子,便见斜对门的虎子牵了三只羊,早已等在门口。我始终不敢看虎子的眼睛,不消说,已蓄满了委曲与孤寂。我俩默默走着,惟有咩咩的羊声,单调重复吟叹着,如阳关三叠,词调的空间多是郁闷。快到村口时,虎子情绪显得亢奋,倏地面向我倒着走,身后就是生产队经常碾打粮食的大场。只见他挽着三只羊的铁绳,羊儿反牵着他,羊向前走,他倒着退,边退边眉色飞舞地说,漠子,你先上学吧,放假了,咱俩还能玩!我点了点头,手里牵着的那只调皮的羊也仿佛受到感染,撒娇地在身后拽着,我回头猛拉,待它情绪稳定,回身却不见了虎子,只有那三只羊原地打转并叫个不停,我登时傻了眼,出了身冷汗!他不可能做了入地的土行孙吧!?心里便像打鼓似的,忐忑中向前探身:天呀,脚下就是一眼水窖,难怪羊在那里打转!我的眼前顿觉天旋地转,两股战悚,脚虚无地踩在地上,眼见得虎子在下面拍打着水,我只想大喊,可嗓子就是不出声,只无声地哭。这时村里的惠伯扛着一袋粮过来了,看见我便说:漠子,你站在哪里干啥?我说不出话,哽咽着指向窖里。他放下粮食,猛地在我背上拍了几下,我哭出了声,喊着说:伯呀,虎子掉窖里了!惠伯顾不得粮食,扯着嗓子边喊边向村子跑去。人们一下子慌起来,母亲也来了,她一下子抱住木讷的我哭起来。我只觉胸口被粘腥恶腐味的块状东西堵住了,一阵恶心,哇地吐出了血,浑身一软,瘫在了娘怀里……

一连昏睡了三天,虚弱地睁开眼,母亲坐在炕沿上,摩挲着我的手,眼睛哭得红肿。看见我醒来,母亲忧伤的脸上挂着一丝欣慰说:我娃醒了!忙端过炕沿上冒着热气的碗,用勺子给我喂鸡汤。我无力地望着娘,泪水如雨般泻出,濡湿了枕巾。母亲放下碗,用毛巾帮我拭泪,轻拍着我的胸口说:我娃受惊了,不怕,不怕,有娘在哩!

母亲精心调治下,我的身体渐渐康复,可神色依然恍惚,母亲执拗地认为,我把魂吓丢了,要招魂回来——我们那里流行这个,就是让神婆将受惊失去的魂叫回来,自然我的魂掉在大场里那眼窖边了!

叫魂那天,母亲在窖口划燃了纸符,神婆天语般嘟囔着。那口窖在我眼里犹如蟒口,是它吞噬了虎子鲜活的生命,让我失魂落魄,见到它如见仇人,我尖叫着,抱块场边的大石头,向窖口狠狠砸去,轰隆一声巨响,惊得母亲与神婆,半张着嘴,一脸愕然。我发疯般哈哈大笑,母亲忙贴脸抱住我,眼泪冷风里冰湿了我的脸,我哇地哭了,僵着嘴说:虎子,他……

母亲便拍着我的背说,乖儿子,虎子他回不来了,娘知道我娃心里苦,今儿给你叫魂来了,我娃不哭!

叫魂开始了,寒风里,母亲身子更显单薄,背佝偻着,尚未三十的她,鬓角一缕白发寒风里瑟索着,不几天母亲就苍老了许多,我的心刀割剑戮般滴着血,疼痛中自怨着。另一个我悄然说:漠子,再不要让娘伤心了!我便默然,任娘进行那叫魂程序,神婆依然呻吟着天语,如唱歌般,娘随着神婆韵律,间或一路叫着:漠子,我娃回来哟,我娃回来哟……我颤声应着,我回来了……就这样,进了家门,入了厨房,才算魂归了家,自然难与娘再难割舍了……

谁料半年后,母亲因到亲戚家奔丧,突发脑溢血溘然长逝。我们那里习俗,青壮年人在外去世,是不能进家门的,母亲遗体便被放在生产队的大仓房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丧葬仪式,就仓促掩埋了。自此,年幼的我失却了母爱,可无论日子多么艰难,经历多少磨难,每每想起母亲朦胧而又坚定的点滴印记,我便倍增决心和勇气。一路走来,母亲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她仿佛夜空中的星,闪烁着慈爱与温暖,让我不再迷茫与惆怅,不再岑冷于茫茫人海里。尽管她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可那碎片般分散的回忆,愈见分明,总能缀联出无尽的温馨,我时时觉得,母亲在天上看着我,每夜我沉睡入梦时会走到我枕边,摸着我的脸说:漠子,我娃要坚强!这美丽而深沉的母爱,在人生长河里,总给我慰藉和能量,让我披荆斩棘,逶迤前行。记得我考上了大学的那天,拿着录取通知书,躺在母亲坟前空地上,微风里,向她报告喜讯,倾诉着心事。我听到了她那激动的心跳,看见了她那慈祥的眼晴,泪水涌面,泣声说:娘,儿没让没让您失望!母亲摸着我的头,一脸欣慰和幸福……

依稀泪眼,母爱无疆。如今再忆母亲,更觉得,母爱是春天的濛濛细雨,扬洒着希翼与关切,滋润着儿女的心田,浸洇出无穷无尽的毅力与刚强;母爱是穿越时空的梭线,织出的满是爱符的乡村粗布,虽显朴拙,却洗尽铅华,温情盈怀……

写于2016年母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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