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顾颉刚先生就想为亚东图书馆的新式标点《封神演义》写一篇序;他为了审慎起见,大约参考了很多的道藏释典,因此至今未曾写好。我当然不敢有这个雄大的企图,只好把题目局限到《封神演义》与《全相武王伐纣平话》的比较上,庶几可以稍稍藏拙。 《武王伐纣平话》是元朝建安虞氏的刊本,此书现已有影印本,蝴蝶装,上面三分之一是图,下面三分之二是字,每页均有图,与商务影印的元至治本《三国志平话》款式完全相同。此书之于《封神演义》,也犹之《三国志平话》之于《三国演义》,关系非常密切,远胜过《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之于《西游记》, 《大宋宣和遗事》之于《水浒传》。因为前二者犹之血肉之于人身,后二者不过是衣服之于人身罢了。详细一点说,《西游记》之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因袭的成分较少,我们无法逐回比较;《水浒传》之于《大宋宣和遗事》,更只取了几节故事,大部分都还另有来源。但《封神》和《三国》可就不然了,它们只是把平话的故事放大而且加上琐细的描写罢了,其间互相吻合的痕迹是一看就知道的。因此我们要把《武王伐纣平话》和《封神》逐回比较,极为方便。平话没有回目,但画题也可以代替回目,现在我把二者的比较写在下面: 武王伐纣平话 封神演义 从上表看来,可知《封神演义》从开头直到第三十回,除哪吒出世的第十二、三、四回外,几乎完全根据《平话》来扩大改编。从第三十一回起,便放开手写去,完全弃掉《平话》,专写神怪的部分了;中间只把《烹费仲》和《伯夷叔齐谏武王》插在里面,这两小节算是《平话》里所有的。作者直写到第八十七回孟津会师,方才想到《平话》上还有材料不曾用进去,这才再用《平话》里的材料。加敲骨破孕妇、千里眼与顺风耳、火烧邬文化等。 《封神演义》是一部神怪小说,其中的许多习俗和信仰,在民俗学看来,都有研究的价值。郑振铎先生研究其中的“呼名落马”曾作有一篇很有兴趣而且精致的论文。书中的佛道截三教的神鬼仙佛不知凡几。在这殷周大战之役死掉的,总有一句套语说:“一道灵魂,往封神台上去了。”最后便是姜子牙封神。《史记·封禅书》已云:“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太公金匮》也说c “武王伐纣,都洛邑。明年阴寒,雨雪十余日。甲子平旦,五大夫乘马车,从两骑,止王门外。尚父曰:四海之神与河伯风伯雨师耳,使偈者各以其名召之,五神皆惊。”象这样封神的话在《平话》里也可以找到两节: “费仲曰:教崇侯虎为大将。教薛延沱为副将,此人封为白虎神;蔚迟桓,此人封为青龙神;要来攻,此人封为来住神;申屠豹,此人封为豹尾神;戌庚,此人封为太岁神。”(《太公水淹五将》) “太公教建法场,刽子蒙令斩了崇侯虎,献首级,武王封为夜灵神也。”(太公破纣兵) 武王封神,尤与《太公金匮》吻合。 《封神》上摆阵也极多,如第四十五回的十绝阵,第四十六回的金光阵,第四十九回的红沙阵,第五十回的黄河阵,第七十八回的诛仙阵,第八十回的瘟皇阵,第八十二回的万仙阵等等。这在《平话》上不是没有,也有所谓六甲阵(页三六)五武阵(页三九)八卦阵(页三九)等,不过并无神仙助阵以及种种妖术罢了。 《平话》或许是说书人的底本,其中是否有节略之处或者节略极多,已不可知。现在我只能就书论书,他非所问。大约《演义》改《平话》之处,除了增加琐细描写之外,还增加人物。一个奸臣费仲不够,再添上尤浑;两个还不够,就又加上飞帘(此人《平话》中亦有之,似是武将。)和恶来。殷郊(即《平话》里的殷交)不够,就添上一个弟弟殷红。黄飞虎添上儿子天化和天祥。《封神》中活跃的人物如托塔天王、哪吒、杨戬、杨任、闻太师、土行孙、邓九公及其女蝉玉,哼哈二将郑伦和陈奇,魔家四弟兄等,也都是《平话》里所没有的人物。赵公明在《平话》里也不重要,只是水淹五将中的一个,与姚文亮和刘公远同因劫营而丧生。那个专门搬弄是非的申公豹,在《平话》里也不见影子,只有一个纣营中被南宫适活捉去的申屠豹。 《平话》虽与《演义》题材相同者甚多,却也有小异之处,例如:(一)《平话》说许文素进剑除妖,《演义》却说是云中子。(二)《平话》说“摘星楼推杀姜皇后”,《演义》却说是剜目烙手而死。(三)《平话》说“胡嵩劫法场救太子”,《演义》却说是仙人救去的。(四)《平话》说黄飞虎妻做了肉酱,《演义》却说是跳下摘星楼而死的。其余不同之处还多,有了前面的对照表,读者自己检查,极为方便,不再繁叙。至于《平话》第三十七页的乌文画就是《演义》第九十一回的邬文化,音同字不同,此种例《三国平话》与《演义》尤多,例如朱葛是诸葛,玄得是玄德,马大是马岱,梅竹梅芳是糜竺糜芳之类。 《平话》最荒唐的要算是把知音的师旷算作顺风耳,明眼的离娄算作千里眼,把先贤比作妖怪,未免亵尊。《演义》改作神荼郁垒,至为允当。姜太公怎样破这两将呢?请看下列二节的比证: “吾不知难捉二人。吾既知,看吾别计,便教捉了二人。恐二人听得观见,遂出阵中,多用幔子遮了。………阵上擂起锣鼓,动五百面铜锣,令师旷不闻此事。次从用三千面绣旗遮了阵面,令离娄不见。”(《平话》35《离娄师旷战高祁二将》) “杨戬执定令旗下帐,把后队大红旗令二千杆,令三军麾旗,又令一千名军士擂鼓鸣金,恍然有惊天动地之势。……用旗招展不住。使千里眼不能观看;锣鼓齐鸣,使顺风耳不能听察。”(《演义》90《子牙捉神荼郁垒》) 《平话》中洛阳城的徐盖及其子徐升徐变,《封神演义》第七十六回则作汜水关的韩荣及其子韩升韩变。《平话》劝降归周的是潼关姜显,《演义》则是崇城的崇黑虎。 《平话》讲到信仰和传说之处约有三点: (1)曲柄伞 “才待渡河,忽起大风,吹得太公伞柄曲了。自后号为曲柄伞。”(页三八。) (2)千里眼顺风耳 “忽于法场上不见二人。……左右依令跟寻到侠(陕)府东,约四五里地,见轩辕皇帝庙门前两壁厢有千里眼顺风耳。”(页三五。) (3)方相 “方相身长一丈,使画戟。……武王见方相顺降,大喜言曰:免尔罪。立封为开路引驾大将军。”(页三九。) 柳存仁的《西星集》云:《封神》考证新得材料二条:第一条为摘星楼乃贾似道筑于扬州,《封神演义》谓黄飞虎妻贾氏“从摘星楼上跳下自尽”是本地风光(他假定作者陆西星是扬州人)。现在得见《平话》,知道元代已有摘星楼之说,《演义》是因袭《平话》的,并非因本地风光而牵入,那末这新材料第一条是不可靠的了。 第二条是“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见《封神演义》第十九回,乃妲己因爱伯邑考,为所拒绝,故发此言。“照”一作“满”。此二句诗乃创作,受《宗子相集》中诗的影响。其实这只是两句普通的谚语,我已引明代传奇数种作证。据戴望舒说,他在宋人笔记中也见过的。最近我看见元代的《琵琶记》第三十一出《几言谏父》中也有此二语。因此这新材料第二条也可以不必深论了。 《西星集》最重要的证据还是《曲海总目提要》卷三十九《顺天时》条下所云:“《封神》传系元时道士陆长庚所作,未知的否。”元时乃明时之误,长庚乃陆西星之字。究竟《封神》乃陆西星作,还是许仲琳作,似乎还待新材料的发现方能决定,但《封神演义》的作者只是一个改作者,不是创作者,从我这篇比较文字看来,可说是确定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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