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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葵:章太炎和章门弟子的书法

 知易行难nev5ph 2023-05-16 发布于河南

鲁迅《古小说钩沉》手稿

嘉德2013年春拍古籍善本专场,一页鲁迅《古小说钩沉》手稿,仅写了寥寥6行小字,另有周作人题记两行,竟然卖出690万元的天价,实在令人咋舌。二周兄弟都是章太炎的门人,因此联想到其他章门弟子也大多擅长书法,而各具姿彩,于是动念把有关太炎及其弟子的书法资料稍加梳理,或可以作为学者书法的标本。

许寿裳在《章炳麟》一书中说:“先生的书名也不小,求书的人自然很多。他的书法自成一家,篆和行草都有一种面目。人家只要得到他的片纸只字,都视若拱璧,什袭珍藏。倒是先生本人,反不怎样满意自己的作品,往往一幅写成,看了一下,即放在废纸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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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行书

客观言之,章太炎的行书失于潦草,笔札尤其率意,这很符合他卞急的性格,篆书则颇有逸志,自成一家。沙孟海为《章太炎篆书千字文》撰写前言,分近三百年篆书为四派:钱坫、洪亮吉、孙星衍为古文字学旧派;王澍、邓石如、吴熙载、赵之谦、吴俊卿为书家派;吴大澂、罗振玉为古文字学新派;章炳麟为古文字学别派。沙孟海评价章太炎说:“他的篆书风格,高淳朴茂,和其他三派作家有显著的区别。他不轻信新出土的古器物,但作篆运笔结体,与侯马出土朱书盟词,长沙、江陵出土楚墨书竹简,寿县出土楚铜器刻款,颇多暗合之处,证明其笔法自然近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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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篆书千字文

章太炎晚年有一封致汪东的信,专门谈论执笔和篆书,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论书语录:

仆近作单钩书,略已成就,但笔势过于沉着,近《天发神谶》意,与前此专求韵味者稍殊,盖亦由巧入拙矣。单钩本作篆正则,而今人殊鲜为之。五指握笔,殊非古法。但观少温(李阳冰)、鼎臣(徐铉)所书,恐亦只用双钩。双钩易见神韵,而或失弱;单钩易见腕力,而或失之火气。真书中欧虞褚薛盖亦只用双钩,平原(颜真卿)乃单钩矣。明人唯香光(董其昌)从颜入手,故汲汲以单钩传授也。仆因单钩易于入《天发神谶》一路,故欲得其真本。

由此知道,太炎的篆书其实是以《天发神谶碑》为楷模,垂笔几乎都不回锋,随势飘洒而下,单钩执笔正好便于完成这一动作。他是文字学大师,写篆字多采用《说文》和《三体石经》中的古文,所以写成的作品能够如盟书似楚简,古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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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篆书

黄侃是章太炎的得意弟子,也是同侪中书法成就最高者。黄侃的尊人黄云鹄,曾任成都知府,自称黄庭坚后裔,字体周旋米赵之间,亦能作擘窠大字,墨迹在川、鄂留存尚多,黄侃各体书法皆清秀整饬,应该得自家学。清末民初书坛为碑学笼罩,对此黄侃颇有微词:“余虽略谙书法,而无常功。又举世习怪奇,余独慕欧赵,故不肯为人作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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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侃行书

与太炎一样,黄侃也以篆书成就最高。前引章太炎写给汪东的信,末尾说“季刚均此”,故在《黄侃日记》中还有一份抄件,而黄侃晚年多以《天发神谶碑》字体作篆,或许就是由此信引起的。

在黄侃日记中有一段书论可以录存:

翻览坊间石印张皋文(张惠言)、钱献之(钱坫)、洪稚存(洪亮吉)三家篆书,见起止处皆藏一墨点,因悟其所谓口传心授之秘,不过如此。然古者书字,非竹简漆书,则以铅摘次之于椠,或刻画金石至于缣帛。所书传者不能垂久,今亦无由见之。故篆分皆以用笔劲敛、起止可寻为贵,即草隶亦同。此风流自宋以来,乃求姿态,于笔毫改变其形状,以取妍悦。清世怪书蜂起旁午,后生小子摭拾一二皮毛之论,即可推排李、蔡,凌铄王、虞,是亦可叹讶者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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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侃篆书

关于黄侃书法,还有一个小问题需要澄清。至少两篇文章提到,章太炎曾写信表扬黄侃的书法:“楷法精致,在王、虞门庑之中,不入清代书家窠臼。”这封信亦抄入《黄侃日记》,引文将前后割裂,原文是:“季刚足下,得手书,并严、戴二君写书四册。楷法精致,在王、虞门庑之中,不入清代书家窠臼,犹可想见先辈风流,敬葆录之。”据《日记》,此前数日黄侃给章太炎寄上“严修能、戴醇士手写书各一部”。严修能即严元照,乾嘉时的学者和藏书家;戴醇士即戴熙,道咸年间著名书画家。章太炎复信乃是谈论严、戴二氏的书法,并非夸赞黄侃的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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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东绘《量守庐图》

汪东亦受业章太炎,并与黄侃交好,故有“太炎门下二妙”之称。汪东长于词学,亦擅书画,曾为黄侃绘《量守庐图》,配篆书对联云:“此地宜有词仙,山鸟山花皆上客;何人重赋清景,一丘一壑也风流。”大为黄侃称许。汪东行书秀雅,小幅词稿最为精致,亦擅长篆书,工整停匀,与太炎、黄侃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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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东篆书

别有传说,1920年代章太炎创办《华国月刊》,经费不敷,在刊物上登出太炎鬻字启事,而所有字幅都由汪东代笔,几乎乱真。于是“每隔一时,汪东就将写好的字捆成一捆,送来请章亲书下款和盖章”,此事则未知确否。

鲁迅和周作人生前都不以书法见长,去世以后居然大受追捧,别有原因,非关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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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行书

鲁迅被革命者追封为“旗手”,于是他的一切都被圣化,书法自然也被吹捧到无以复加的高度。如郭沫若在《鲁迅诗稿》序言中有一段著名的议论:“鲁迅先生亦无心作书家,所遗手迹,自成风格。熔冶篆隶于一炉,听任心腕之交应,朴质而不拘挛,洒脱而有法度。远逾宋唐,直攀魏晋,世人宝之,非因人而贵也。”这是不敢赞同的,鲁迅自己说过“不虞之誉和不虞之毁一样的无聊”(《三闲集》),以鲁迅的性格,若地下有知,对这样阿谀奉承之辞,一定不会宽恕。

鲁迅的字迹固然不恶,但远未达到专业水平。曾几何时,他的字体忽然流行起来,诗文手稿中细如蝇头的字,被嗜痂者选辑放大,用来作为各类报章的刊头,或者重大文化建筑的榜题。这些举动,恐怕鲁迅再生也未必以为然者,但久而久之,鲁迅也在一代人心目中被塑造成“书法大师”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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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手稿

孤立的社会人在环境的强力影响下,可以丧失独立判断能力,盲目从众。这颇有些像精神疾病中群体性臆症的状态,美学欣赏中,这种臆症倾向更加显著。当社会的全部声音都用来吟唱一两个人的诗词,都用来赞美—两个人的字迹,那么,这一两个人将注定是这个社会的“诗歌大圣”“书法大圣”。更可悲的是,无辜的受众一旦染上这种审美臆症,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

周作人也曾自谦说:“当时北大文科教员里,以恶札而论,申叔(刘师培)要算第一,我就是第二名了。”知堂的书法受到关注,或许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喜欢其淡静娴雅的小品文,爱屋及乌;二是对强势价值观的逆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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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书法

鲁迅是汉字拉丁化的热烈拥戴者,而钱玄同乃至有“废除汉字”的极端主张,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用毛笔书写。与二周兄弟比起来,钱玄同对书法的兴趣更为浓厚。据《钱玄同日记》,他先后尝试过篆隶章草等多种书体,最终形成带有隶意的所谓“唐人写经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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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玄同题签

钱玄同的字迹个性鲜明,却有两类截然相反的评论。鲁迅挖苦钱玄同:“此公夸而懒,又高自位置,托以小事,能拖延至一年半载不报。而其字实俗媚入骨,无足观,犯不着向悭吝人乞烂铅钱也。”黄侃在日记中也有类似的言论。相反,张中行则说:“钱先生继承邓石如以来的传统,用北碑的笔意写行草,飘洒流利。有时工整,用隶笔而更像北朝的写经,功力都很深。”

除此数人以外,太炎门下马裕藻、沈兼士、吴承仕、朱希祖等都工书法;再传弟子如程千帆、殷孟伦、魏建功等,不仅学问特出,也能写一笔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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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书法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尽管太炎及其弟子于书法皆非弱手,却很少以书家自命。翻检太炎手录其尊人制定的家训,其中一条说:“精研经训,博通史书,学有成就,乃称名士。徒工词章,尚不足教,况书画之末乎?然果专心一艺,亦足自立,若脱易为之,以眩俗子,斯所谓斗方名士,慎勿堕入。”此或者为原因之一。

>本文原题《章门书法小记》,载王家葵《一卷田歌是道书:玉吅斋随笔》,为方便阅读,省略了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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