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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美宋词|晏殊《破阵子·忆得去年今日》

 暮云深 2023-05-18 发布于广东

破阵子

【宋】晏殊

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曾与玉人临小槛,共折香英泛酒卮。长条插鬓垂。

人貌不应迁换,珍丛又睹芳菲。重把一尊寻旧径,所惜光阴去似飞。风飘露冷时。

一看到开篇这句“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便想到唐代诗人崔护那首著名的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题都城南庄》

当年桃花纷染,似雪飘零,而佳人风韵袭人,眉目如画。而今桃花依旧,玉人却不知芳踪何处。昔日只不过惊鸿一瞥,却留下了天长日久无以消解的思念与哀愁,不能不让人感叹,世间最伤情之事,不是聚散别离,而是物是人非、故人难觅的追思与感怀。

正如晏殊在这一阕词中所展露的心境,彼时庭院悠清,黄花满东篱,而玉人风韵婉转,情意脉脉。只是光阴荏苒,转眼已非昔年春,再次来到熟悉的庭院,独立楼台,才发现身畔芳菲依旧,佳人却已无处可寻。

那种无法挽留的悲伤与孤寂,或许唯有在芳菲柳色之间高歌一阕方可倾诉。在铺满黄花的通幽小径之上,他执一盏思念,沿着未曾变迁的痕迹,找寻不见影踪的故人。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团,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晏殊最终所叹,亦不过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同是黄花满东篱,晏殊此刻的心境或可与李清照“东篱把酒黄昏后”的悲愁哀婉相较。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醉花阴》

一个是独自徘徊东篱,把酒一尊,追寻旧人踪迹;一个是在东篱下独饮独酌,借酒浇思念之愁,都是在年复一年的美景中,哀伤人事已非。

若是从未曾得到,便不会经历失去的悲哀,所以得而复失往往更令人痛彻心扉。物是人非,这一词语未经细思,便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倘若身临其境,亲身去体会那一种在熟悉的场景中对往日美好的徒然追念,便会明了那究竟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悲伤与怅惘。

不仅过往的美好只可怀念,就是在怀念的时刻,这种美好也已经在流年的摧折下不断凋残着。莫说难以再见,即使见到了,也不过“尘满面,鬓如霜”。所谓的“物是人非事事休”,说的并不仅仅是人事的更替,更是一切情缘的终结。

所以李清照会在开满黄花的东篱下叹息旧景不再,思念销魂,以致“人比黄花瘦”;晏殊在眼见“风飘露冷时”,亦恨光阴如梭,暗暗忧心玉人是否在时光里凋损了容颜。那位曾与他相伴的玉人,曾经“长条插鬓垂”,鲜妍美丽,如今呢?与花木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轮回相比,人的盛衰只在顷刻,一旦凋零,便再也追之不及。当那些心灵敏感多情的诗人看到万物依旧,唯有人事面目全非之时,又怎能不为之心惊、心碎?

看李后主写“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一朝尽数沦丧,如此伤极痛极,所以读到他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时,便知道他内心的悲愁,确是如一江春水般绵绵无尽。

沦为亡国君、阶下囚后,李煜的余生便注定只能活在无休止的回忆和难以排解的愁恨之中。山河尚在,却更易了主人;宫室尚存,昔日朱颜却早已改变,他的生命里,触目皆是今昔剧变的惨痛景象,所以也就处处是无可弥补的遗恨,非要用痛彻心扉的字句来倾诉表达。他写下“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时,可说已将物是人非的痛切写到了极致。

原以为写物是人非之情,必要如李后主般历经家国凋零,此身如寄的遭遇,方能动人,却不知半世优游的晏殊一样可将这种物是人非、风飘露冷的情怀写得婉曲深刻。与李后主国破家亡的极端遭际相比,晏殊一生的际遇显然要顺遂得多,但人事离散本是一切人生必经的路,大至家国破亡时的生离死别,小至萍水之交擦肩而过,其中的哀伤与惆怅只有深浅之别,却没有高下之分。

诵及晏殊的“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时,虽体味不出大喜大悲,却也有浓烈的忧伤与失落暗含于盛放的花景中。这一丛爬满东篱的黄花去年开放过,如今又再次绽放。若再追溯起来,在去年之前,它也盛开过许多次,此后即使无人再赏,它也必会兀自盛开、凋谢。即使有一天其中的一株死去,也必会有新的一株成长起来。

时间和物质几近永恒,这片土地上的人不知繁衍更替了多少回,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渐次如烟,而江山仍旧静默,河流照样奔腾,丝毫不因人意转移。人事的改弦更张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也正因为微不足道,才格外地令人感觉悲哀。

当晏殊从白日的朝堂里转身,在热闹的晚宴里退场,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抬头仰望那一轮亘古不变的明月时,定然思绪翻涌,满怀感慨。纵然丰衣足食,功成名就,人生也总有追之不及的遗憾,再多的圆满,也不过更加衬出他生命里的不圆满。否则,在一曲追怀往事的词里,晏殊不会流露出这么深沉的情怀:时空早已轮换,人貌亦已变迁,不知他年黄花再开,身畔之人,是否可如昨。

在从不曾老去的岁月里,每个人都在渐渐老去。或许每个人都曾和晏殊一样,在时光的罅隙里,沿着记忆之中未曾变更的风景路径四处找寻,却无法再找到那个魂牵梦萦的熟悉身影。可是,找不到也没有关系。一如欧阳修在《浪淘沙》里给出的答案:“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知与谁同”四字,分明是感伤于聚散无常,却又让人觉得喜悦。因为生命里的风景定是越来越好的,过去一同看花的人不在了,以后也定能和其他人一起去赏。

晏殊亦有类似的豁达。他的词从不曾有过贯彻始终的悲伤,只因他总能在人生的苦楚哀愁里找寻到亮丽风景,总能于心情的死角处发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希望。他虽哀叹于“光阴去似飞”,忧心于人貌的迁换,回忆里却仍留存着“共折香英泛酒卮”、“长条插鬓垂”的明媚画面。

这明媚如初,鲜妍依旧的画面似在向人轻轻分说:物是人非的确让人心碎神伤,但是,既然未来还会与更多人相遇,既然生命里总还有美酒、高歌、好景良辰,又何必非要执著于过去的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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