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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最有名的一首诗,颔联为千古名句,一种极致寂寞感跃然纸上

 暮云深 2023-05-18 发布于广东

寄黄几复

【宋】黄庭坚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有人说这是人间最寂寞的一句,让人连安慰都无从启口。也有人说“灯”字用得意境全无,总是显得曾有人陪,也有人等。还有人说改成“百年灯”会让孤寂加倍,像是在用一辈子赌一场烟火。

可反复咀嚼,你会发现还是原本的最好:曾与故人在耀着光影的桃李下薄酒相品,春风把所有礼教的束缚吹得轮廓全无。就这样,没有章法,也没有风波,那是专属于两个知心者的清平世界,尽情风流与放逐便是他们世界里的唯一秩序。

再来一别十年,江湖落魄,一方北海一方南,中间隔着跨不过的波涛。待潮汐退后,只余下他一人对这江山有思,再点上那一盏点了十年的灯,再写下那一首思之如狂的诗。每记起一寸旧时欢喜,便可疯长出千百倍的寂寞,他本不是空谈之辈,却再不执着于恩怨江湖。

若论是回忆从前的“一杯酒”更寂寞,还是独对当下的“十年灯”更寂寞,我也总是说不好。道理就如同有僧问巴陵显鉴禅师:“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银碗盛雪。”你说不准哪一物更晶莹纯粹,更不能说是谁因谁而显。这两句诗也一样,它们同宗同源,本就是因并在一起才生的极致寂寞。

年轻的黄庭坚多爱作“艳”诗:在《定风波》中有“玉人纤手自磨香”,写给在晚宴上为他端汤送水、短歌长舞的丫鬟们。在《满庭芳》中有“樽俎风流战胜”,写一派醉玉颓山,写暧昧文君未寝。在《千秋岁》中有“齐歌云绕扇”,写风流的苑边花外,写酒池旁的狼藉杯盘……

直到机缘下遇上法秀禅师,禅师知黄庭坚腹载五车却只作艳情之词取悦世人,如见原本的玉树芝兰不材不秀,不禁呵斥他道:“大丈夫翰墨之妙,干施于此乎?”一语如同棒喝,听得黄庭坚汗颜无地。

自禅师警策后,黄庭坚便开始追随禅师学着“养心去尘缘”。因智珠在握,加之禅师从旁提点启智,没过多久黄庭坚便浮花浪蕊都尽,他的笔力也终于有了禅境的风气。

开悟后的黄庭坚在自家府衙后的竹林里修建了一座凉亭,并在亭中石碑上亲题:“似僧有发,似俗脱尘;做梦中梦,悟身外身。”天意本不增不减,他则在不疾不徐的参悟中与之无限贴近。

在修水县志中还载录了这样一个故事:二十六岁的黄庭坚在得中进士后就被朝廷任命为知州。某天,他在衙内午睡,梦见孤身一人走在阡陌纵横的田埂间,不远处有一满头银白的老媪,正捧着一碗热腾的芹菜面站在家门口的香案前,口中不停叨念,像是在做着祷告。

眼前的乡野景象让黄庭坚感到莫名地心安,虽不曾至却是似曾相识,就连那老媪的眉眼他竟也有道不明的熟稔之感。待老媪离去后,黄庭坚不自觉地走近了香案,自然而然地端起那碗仍冒着热气的芹菜面,大口吃了起来。仍是他熟悉的味道,灌了满口的软糯混着清爽,芹菜打牙的口感喷出了汁水,味蕾的机关被轻易触动,喷薄出的则是满腔莫名的乡愁。

一碗面被风卷残云地见了底,回过神来的黄庭坚对自己的举动有些惊诧,他吃了祭品,犯了忌讳,行了诸多不宜,可为何打心底生出的却是理固当然的念头。

原野上本散落着多户人家,却不见一人往来出没,除了刚刚所食的芹菜面,这里再没一丝世味烟火的味道,着实诡异。他听着自己有节奏的心跳,在本该魂胆俱动的时刻仍难得地安之若素。

待到黄庭坚醒来时,梦境与现实被纠葛在了一起,难以分明,口中竟还有芹菜的清甘,他甚至能清晰记起梦中香案上的纹路和乡野上的茅屋。黄庭坚揉揉眼只作一糊涂事,并未同庄公那般纠结于到底何真何幻。

转天,同样是午睡时分,黄庭坚竟又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梦,醒来,还是满口的芹菜香。这次他再不能说服自己含混而过,为探究竟,黄庭坚随意披上件衣物便顺着梦中所行的窄路走去。

当梦里熟悉的村落真实出现在眼前时,他打了个冷战,追根究底的意念吞没了恐惧,推着他向更远处探寻。手还未叩上柴扉,一老媪便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户门:他在梦中真的见过她,她则不认得他。

黄庭坚单刀直入,问那老妇人是否曾煮面放于门口香案,老人本就混浊的眼睛又暗了几度,她说昨日是她女儿的忌日,因女儿生前最爱吃芹菜面,所以她便有每年这天都煮碗面唤女儿亡魂来吃的习惯。

黄庭坚又问那老媪她的女儿死了多久,答已是二十六年期,黄庭坚闻后沉默了很久,他不会记错——二十六年前的昨日正是他的生日,他最爱的食物也是芹菜。

老媪许久都不曾有人对话关心,像是要把一肚子言语都倒尽似的,她说自己的女儿很是孝顺,生前吃斋信佛,尤爱读书,可惜错托了女儿身,纵是读破了万卷书也成了屠龙之技无地用武。她女儿还曾在病死前对着菩萨发愿,说是来世定要为男儿,要做大文学家。在老媪说到女儿死前曾承诺过定会回来看她时,挂在眼睑上的泪珠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把黄庭坚的眼睛刺得生疼,疼得他竟也流出了泪来。

黄庭坚跟着老媪进了她女儿生前所居的闺房,仍旧是夹杂着恐惧的亲切,从床铺到桌椅,从烛台到小窗,就连所有摆件的位置都令他倍感亲切。

黄庭坚走到靠墙的大柜前,隔着紧锁的柜门抚摸了良久,他问那老媪里面装的是否是书,老媪点头,说都是女儿生前看过的书,只是不知女儿把钥匙放在哪里,这个柜门已经二十多年没被打开过了。

黄庭坚在屋内转了一圈,不知从哪摸出了钥匙。打开柜门后,他发现里面的书他竟也通通读过。除了书外,柜里还有成摞的手稿,纸上笔画开张、字形扁阔,像极了他的手笔。再细一端看,黄庭坚发现自己多年所作文章竟也全在这里,且一字不差。

身旁的老媪睹物思人、涕泪肆流,嘴里仍不忘叨念着:“她说会回来看我的,会来看我的。”黄庭坚将手中书稿小心放好,而后扑通跪拜在地,满眼泪水地说着自己便是她女儿的转世,他真的成了大文学家,也真的没有食言回来看她了。

后来,黄庭坚把这老媪接到了自己的府衙同住,并称其为母亲,奉养了终身。他写下了“参梦中梦、悟身外身”之语,或许便与此事相关。

自作《发愿文》戒除酒色后,黄庭坚的诗便格外清明:“山又水,行尽吴头楚尾。兄弟灯前家万里,相看如梦寐。君似成蹊桃李,入我草堂松桂。莫厌岁寒无气味,余生今已矣!”五十二岁的年纪,他远谪黔州,家在万里,是吴头楚尾之地。

家弟穿过程程山水而来,经年之别,不染他白衣胜雪。多少艰险离乱历尽,再重逢却只有相顾无言,唯恐是一场梦寐承受不了一语问候的重量。家弟是桃李不言,胸襟似海、志气如风;他则是草堂松桂,王谢风流尽,只剩荒烟冷寂。期望家弟的英气必要终生秉持,也劝弟莫要嘲嗤寒岁无了生气,谁教他的今世只能已矣,又将余生都寄在了沧海里。

黄庭坚此诗虽写在晚年屡被贬谪时期,可通篇都不道他的怊怊惕惕,反而是在当世得失面前生了一种舍然大喜。

六十岁的黄庭坚死在了宜州贬所。清明时节,正是桃李花期,缤纷落英散在野田荒冢之上。惊蛰已过了许久,惊雷却不绝于平地,春雨是草木的给养,也是撒给人间的眼泪。世上有卑劣如齐人者,曾在亡者坟前偷食祭品充饥,回家则指着嘴角的油水同妻子夸耀,说是富人请吃酒,盛情难却。也有坚贞如介子者,他割骨奉君,却又辞官不言禄,最终宁愿被山火烧死,也不贪图公侯富贵。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忠骨与佞臣虽都被葬在了蓬蒿的一丘,他们生而为人的意义却大不相同。黄庭坚在写下此句后不久便溘然长逝,生前所大力参悟的禅宗思想也为他化开了此生最后一道谜题:有“常乐我净”之思便足可坦然以对无常万事。

从作“艳词”险堕泥犁,到不垢不净、似俗无尘;从积极入世,到淡泊远世;从空吟风清月白,到看山川草木皆是法身;从慨叹天地不仁,到平听波涛风雷,黄庭坚的心路也是那个时代多半文人的剪影。

至于他的前世今生之说,也可作广阔文明史观里暂且难掘的宝藏,但凡是美好,便都应维护,何况人世除了庄严,更该有新鲜。

好诗必要有生气,是将思想以流畅的线条刻落在纸上。像是叛逆能生出端正,像是三载也可是千秋。好诗是他的“出门一笑大江横”,更是他的“江湖夜雨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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