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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水润润的城市 湿漉漉的过往|| 张道辉

 一犁_书馆 2023-05-20 发布于江苏


历史上,淮安作为运河之都、历史文化名城是因水而兴的。因住淮安里运河核心景区不远,早上或晚上在里运河边遛遛弯,走走路,或怀古抚今,或怡情怡景,也算是悠然自得。
经常会路过一处昔日的码头,为安全计,码头临水的边缘装上木质护栏,几株绿植点缀其间,在经过疫情肆虐过后这个暮春里,花红柳绿似乎格外地鲜艳,潋滟涟漪的河水、永远耸立并保持眺望远方的航标灯、蓄势静卧的大铁锚,似乎在诉说着昔日故事。
码 头
自1415年凿渠开河以来,清江浦至今已有六百余年历史,明清鼎盛时期集漕运指挥、河道治理、淮盐集散、漕粮储运、榷关征税、漕运制造“六大中心”于一体,历来就是“南船北马、九省通衢”之地。自上世纪八十年代里运河建成文化长廊风光带,流经清江浦辖区的里运河航运功能就废止了(华兴桥以下),转移到城外更宽阔的外运河了。
码头是船舶的怀抱,船舶是码头的游子。码头和船舶是动与静、漂泊与守望的关系,思念就像一条长长的河流,不管行船走多远,故乡的爱就像流水一样永远如影随形,相伴到天涯。千百年来,围绕码头与船,灯红酒绿,茶楼酒肆,痴男怨女,爱恨情仇,多少人间悲欢离合一直在演绎着。
过去,内河运输主要靠水运,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所以衍生而来的跑船拉纤是一个既古老又赚钱的行业,俗话说世上三行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家乡的一帆河上,从灌云大伊山装石头的船悠悠南下,船上的老年妇女不慌不忙地在洗衣做饭,袅袅的炊烟慢慢升腾,一队纤夫躬身在没有路的岸边,深一脚浅一脚,一根纤绳搭在他们的肩上,勒进他们的肉里,浑身被晒得通红。纤夫队伍里有饱经风霜的老人、有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也有年轻的妇女,男人们一律裸着上身,显然他们是一家人。由于船行很慢,甚至船行在水里都激不起什么浪花,不声不响的。我与小伙伴们常常呆呆地看着船慢慢地消失在远方。
到了五六十年代,淮安没有什么上规模的国有企业,华东航运局算是最大的企业了,得益于公私合营政策,各种个人的或船舶合作社按政策欢天喜地地加入华东航运局,航线遍及苏北运河及盐河沿线的城市和乡镇,但凡在市区听到上了年纪的山东口音的人,大部分是那个时候流落在淮安跑船为营生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人落户在淮安了。那时候的船员收入能养活一大家人,最得淮安丈母娘的心:“我家女婿在华东!”是当时淮安丈母娘最得意的口头禅。
船员家属一般会在码头上拉着板车做些小生意,卖点挂面、鸡蛋、咸菜、水果什么的。那时候通讯很不方便,可是这些船员家属们能在航运公司船舶调度的电话里和挂在墙上的航次动态表知道男人大概的行程。船员有时候思亲心切,算着什么时候就可以到港与亲人团聚,可是由于风浪、航行速度、过船闸排队等因素,计划常常落空。所以行船人都会说,千万不要算,人算不如天算,只有那些老船员能做到气定神闲,不急不躁。船员家属心里默默地等待自家男人的船,可是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熟悉的人船却优先到港了,当然就会照顾船员家属的生意,互相之间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常常是等到天也黑了,人也散了,心里空空的,浑身不得劲,不得不回家给老人孩子做饭了。
别看船员风里来雨里去,五大三粗,皮肤黝黑,可是他们有一颗细腻的爱心,不管船行多远,一颗牵挂家人的心永远落在码头上。晚上船停泊下来,他们常常会在船舷边钓鱼,吊一盏马灯,泡一杯浓茶,摆一包香烟,既是钓鱼,也是打发寂寞的时光和思乡的亲情。运河里的鱼特别肥美,运气好的话收获颇丰,鲤鱼、卿鱼、昂刺鱼、参条子等,等不及过夜,迅速地把鱼收拾干净下油锅煎了,小心地用饭盒装好,连同在上游装货时买的老母鸡、牛肉等土特产,到了码头,骑上自行车,像蹬着风火轮,风驰电掣般赶到家里,因为船队往往是路过本港补充给养,给一个小时的停靠时间,到家放下东西就得走。等到那口子下班回到家里,第一眼看到桌子上堆得小山似的吃食,仿佛屋里还飘着那个人的气息,心里一热,鼻子一酸,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平时因为男人不在家而包裹着的遮风挡雨的一身铠甲轰然落地。
在这个码头的下游不远处就是清江大闸,它扼运河运输的咽喉,因为河水的冲刷,清江大闸的上游是一个阔大的闸塘,丰水季节水流横冲直撞,流向极其紊乱,水流似无拘无束的千军万马突然束在一起涌向十几米宽的大闸,行船难以控制,稍不注意就是船毁人亡。所以,船过清江闸时,不但船上有壮硕船夫眼疾手快地撑篙点篙,在岸上还得用人工绞盘把握船的动态,就像一个笼头死死地控制着发疯似的一头犟牛,一根粗壮缆绳一头系在船上,一头盘在绞盘上,现在清江大闸岸上有人工绞盘的雕塑,十几个人身上青筋暴起,像推磨一样,再现当年船过清江闸的紧张惊险。所以,船行清江闸前就要在这个码头上做好充足的准备,包括一遍一遍地检查绞缆、船篙、靠球等安全设施设备,还有以命相搏的精神准备。
跑得再远的船舶总有一天要回归码头,远航归来的船员一踏上码头心里就踏实了,抖落一身的疲惫,扑向亲人的怀抱。

航标灯

在这个码头的一角耸立着一盏航标灯,可惜它不再发出令人眩目的光芒,它不屈地昂着头,孤寂地眺望着远方。它一定不甘心自己被别人当作摆设,一心回归烟波浩渺之上,任尔狂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航标灯是夜航人心中的灯塔,指路明灯。当我们夜晚行走在城市的大街上,两边的路灯齐刷刷地仿佛向你敬礼,散发着温暖的光,照亮前行的路。可是在漆黑的夜空,茫茫大海上,那怕就是江河湖泊,周围也是死一样的沉寂,夜幕像一张网,死死地笼罩在天地之间,伸手不见五指,除了黑还是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船舱机器的轰鸣声,四周悄没声响地陷入一种可怕的沉寂。对于没有经验的夜航人来说,心里不免恐慌。这个时候,你的眼睛就会紧张地搜寻着前方,看见了,看见了,终于看见了,一盏灯火似有似无地眨着眼睛,就像你心仪已久的情人向你抛来媚眼,夜航人顿时来了精神。当船舶经过这个航标灯后,夜航人立即将它抛之脑后,又去搜寻下一个目标,航标灯毫无怨言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发光,守候着下一个夜行人。
我八十年代初从航运学校毕业以后,来到运河上先做实习驾驶,晚上船长就喜欢喊我们这些年轻人到驾驶室陪着他值班,一方面是聊聊天,防止犯困,打发寂寞时光;另一方面因为我们眼力好,往往早于船长发现航标灯,所以眼睛一刻不停地搜索前方。现在的航标灯都改用太阳能电池作为光源,为夜航人提供了十分便利的指引条件。有一次在长江夜航,船长把船行驶到航标灯外面去了,我大惑不解,这可是非常危险的事呀!航标灯之外不是浅滩就是暗礁。可是船长不以为然,他说:“航标灯标注的确实是主航道,那是为长江里大型船舶标注的,我们这样内河小型船队绕着航标外一点走,是没问题的。”这就是经验,因为船队顶流而行,阻力大,速度慢。走到航标灯外面一点,阻力就小点,船队速度就能快点,既节省航行时间,又节约成本。
1984年国庆节前,公司开展国庆35周年征文比赛。作为航运企业向基层船队传递文书很慢,船队订阅的报刊、家书以及下发的文件等要靠船队财务员拿工资时一并带到船队。等我看到国庆征文的通知时,征文截止时间快到了。我就以航标灯为题写了一篇散文,因为早早晚晚地与航标灯打交道,有感而发地借航标灯讴歌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劳动者的奉献精神,倒也没费什么脑筋,这是我参加工作以后的第一篇习作,认认真真、工工整整地腾写清楚,就在航行途中的船闸上小心地塞进邮筒,也没指望有什么收获,没想到拔得头筹获得一等奖。公司领导认为孺子可教,于是,就调我到公司机关里搞文字工作,从此,放下船篙子,拿起笔杆子,毕生与文字为伍,成了自己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依仗。
所以,每当看到航标灯,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


在这个码头上静卧着一只锚,看上去这不是普通的锚,它的重量可以用吨计,显然为大型船舶所用,漆面完好,呈深黑色,几乎没有锈迹,两个硕大的钩爪显得孔武有力,连接锚和锚链的卸扣完好无损,严丝合缝,一段手腕粗的锚链一如既往地紧紧拖拽着铁锚,看上去它绝不是一堆破铜烂铁,它一定有着非常辉煌而值得骄傲的过往和历史。英雄迟暮,尚能饭否?
锚是一种停船用具,一头有钩爪,一头用铁链或绳索固定在船上,停船时抛入水底或岸边,使船稳定。锚的重量和大小与船舶自重成正比,就是船越大,锚越重,必须匹配。世界上最重的锚是航空母舰的锚,足足有200吨,锚链比人的腰还粗。千吨级的船舶(船队)在左右两舷的前下方都配备各一只锚,锚链一头系着锚,一头连着锚机,锚链盘在前下舱。风平浪静时,一般人看不到锚,常常忽略它的存在,它毫无怨言、悄没声息地待着,毫不引人注目。就像个等待冲锋的战士永远以一种姿势蛰伏着,一动不动,就在等待那一瞬间的冲锋。对于大型船舶来说,锚的作用太重要了,在风急浪高的恶劣天气里,小型船舶都早早地跑到内河小港定定心心地避风头了,可是那些大型船舶只能在锚地抛锚。风浪来的时候,打开锚机的闸刀,只听“轰隆隆”阵阵巨响,两只大锚迅速地窜入河底,紧紧地噬入河床。有经验的老水手长会根据水深以及锚链的受力情况,调整锚链的长度。靠近锚头一端的一段锚链一定要平铺在河床上,辅助锚着力,否则不但锚着不得力,还有可能走锚,所以就是锚泊的船舶也要有人值守,看风浪大小,随时调整锚链的长度。看着船舶在风浪中稳如泰山,其实是锚在水底下承受了千钧之重。终于风停了,雨住了,天边拱起一道美丽的彩虹,船长一声令下,拔锚启航,与下锚时身手迅疾不同,这时在锚机的牵引下,湿漉漉的锚链一点点地被收上来,或带着斑驳的淤泥,或披着丝丝缕缕的水䓍,就像出征的勇士带着一身疲惫胜利凯旋。
在晴好天气里,年轻人乐得跑大街上逍遥自在地玩耍,老水手长不慌不忙地把锚链从前下舱拖上来,一圈一圈地铺在甲板上,用刷子沾桐油细细地刷着每一寸锚链,正面刷好了,反面再刷,像给心爱的女儿梳油光水滑的辫子。在老水手长的手中,看着笨重的锚链变得很听话,饱吸了重重桐油的锚链泛着黑亮亮的光泽,一如老水手长黝黑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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