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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鹤笔记》语录

 兰溪歌 2023-05-20 发布于山东

贞宁十二年,正好是《邓瑛传》开篇那一年。

杨婉在第一章如下写道:“贞宁十二年是大明历史上极具转折意义上的一年,内阁首辅邓颐斩首,宛如长夜的大明朝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很难说邓瑛地人生是在这一年结束的,还是从这一年开始的。”

如果再给杨婉一次机会,这个开头她绝对不会写得这么装逼且无聊。

她要会换一种笔法,落笔如下:

“贞宁十二年,在南海子的刑房里,邓瑛对我产生了巨大的误会,他以为我是当时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放弃他残生的女人,事实上我只是一个试图从他身上攫取一手资料地学术界女变态而已。”

“反正……杨婉这辈子,就是为了邓瑛而活的……”

他曾对邓瑛说过:“营建宫城和在外带兵是一样的,没有那么复杂的人心算计,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只要你能让他们安心,他们就能一门心思地扑在自己的事情上。大厦之稳,莫不出于人心之定。但要做到这件事,光精进自身是没有益处的,你得有'终身为士,不灭文心’的毅力。有了这样的毅力,才能记住你该有的担当。如此,你带领着他们建造的殿宇城池,才不会是一堆楠木白骨。”

“再干净的人,也会被指点。人们不是为了我们有了过错才指点我们,而是指点了我们,才能显得他们是干净的人。”

文死谏,武死战,只有蝼蚁偷生,终死于粪土,泡于便溺。

“那你们就当符灵死了吧。”

“当时的皇帝,也许只是把这个人的身体当成了一个有罪的符号,用极刑向世人宣告,他对阄党的态度,明示宦官团体的卑贱,昭示皇权对宫廷奴婢的绝对控制。他们在宫城的门前处死邓瑛的时候,或许没有一个人想得起,这个惨死的阄人,曾是这座皇城的建造者。”

旁观历史,即有悲悯。

但若身在其中,仅仅悲悯……好像是不够的。

“后人看过去,总该有些悲悯心,如此才能慎重。前人已亡故,你我的解读,就是他们的身后名。”

“你别这样想,谁都有身在泥淖里的时候,如果怕自己身上脏而不肯见人,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得多冷漠,泥淖里爬出来的人又得多可怜啊。”

他说完,轻轻握住自己的手腕,“我在这一朝是什么身份,我心里明白。我可立誓,我若对她有一丝的不敬之意,就令我受凌迟而死。” 

其实无论是在明朝还是二十一世纪,人的生活空间都不大。

困在方寸之间,也缩在七情六欲的牢中,情只能给身边的人,可是情到浓时,彼此却根本承受不起,于是,最后就变成了宁妃所说的悲悯。

在贞宁十二年间的这场雨里,有很多人逼他跪下,只有这个姑娘,要他站起来。

他活着,他就站在她身后。

不是历史长河里的虚像,也不是她孤独的执念。

杨婉喉咙有些发哽。

如果不是从六百年之后回来,邓瑛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后来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后人,站在大部分人的对立面,陈他无法开口之情。

人都是被迫一个人行走的,如果有另外一个人什么都不质疑,什么都不过问跟自己一起走下去,那便是上苍最大的恩赐。

邓瑛不知道自己这一具残身还能受多少恩典,如果可以,其他他都不是很想要了,只希望她在觅得归宿,功德圆满之前,能像现在这样,得空就来看看他,陪他走一段路,不求长短,走到哪里算哪里。

他说凝向白焕,“白崇之,你不试这一次,永远都不知道,你这个弃徒捧给你们的是什么心。”

“邓瑛,答应我,不想做的事就别做。人各有志,他们的生死看似与你有关,但其实都是咎由自取。”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轻声问道: “如果那是我想做的事呢。”

杨婉咬着嘴唇,尽力去稳住自己的声音,半晌方道:

“那就还一样,我帮你。”

宋云轻道:“他不一样,他是营建皇城的人,他如果看开了,这百殿千楼,是建不起来的。”

到目前为止,她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腐刑对一个成年男子的摧残究竟有多残忍,但她看到了邓瑛精神中脆弱的一隅,如“寒霜易融,满月难常”的本质,他这个人,本来就像冬季的物候,既不畏冰冷,又因为过于沉默,从而显露谦卑。

作为一个后人,杨婉对这个时代仅剩的一点谦卑,就是来自邓瑛的谦卑。

他尊重折辱过他的刑罚,理解放弃过他的老师,维护误会他的旧友。

他的隐忍是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生命力。

他说完低下头,“你可以给我对一个奴婢的怜悯,其余的什么都不要给,我此生承受不起。”

杨婉听他说完着一番话,喉咙发哽。

但她没有立即出声,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聪明一些,不要拿着过于现代的思维去规训眼前的邓瑛,不要肆无忌惮地教他自信,不要抱着保护他的想法去做打碎他的事。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难过。

他是杨婉十年之中唯一的信念,而他敢问杨婉要的,竟是怜悯。

过去隔纸而望,杨婉可以敬他,但无法爱他。

如今同床而坐,她好像可以爱他,却不得不先敬他。

看吧,老天爷永远是最会搞事的那一个。

望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

望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蔽冠。

“我视为霜雪的那个人,他不愿意让我看到他不堪的样子,我虽然不算是一个多敏感的人,但我不想自作聪明地去伤害他。所以我不敢……”

“邓瑛,我还是那句话,你希望我离你多近,我就离你多近,你不想见我的时候,我就多等等。只是你不需要担心,我会生气离开,天知道,我过来见你的时候,心里有多惶恐。”

“邓瑛,是因为你愿意拉我的手腕,我才敢碰你。”

“若人的福一日消尽,往后就都是报应了。”

数点秋声侵短梦,檐下芭蕉雨。

昔日匣中玉,今为粪上瑛。

宁妃低头看着他,“你的意思,你的命是赎给婉儿的吗?”

“是。”

“既然如此,本宫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你,本宫希望你不要答得太快,想好了再说。”

“是,娘娘请问。”

宁妃摁着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鬓发,放平声道:“如果你知道你自己不得善终,你会怎么活。”

邓瑛抬起头,“娘娘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营建皇城十年,但满朝文臣却将你逼入刑部受辱。可是,同样是皇城的建造者,张展春身死之时,却引发了十二年夏天的那场朝廷震动。你是很聪明的人,你应该明白,不论你做得有多好,你都不能再留下好的名声,也许你死在午门前的时候,也根本不会有人记得,你和张展春一样,曾是皇城的建造者。”

她说完,似乎觉得过于残忍了一些,声音逐渐轻下来。

“如果是这样,你会怎么活呢。”

邓瑛垂目,“但求无愧。”

邓瑛直起身,“子兮,比起辱没你,我更无法原谅我自己的是……我对杨婉的心……”

他说着垂下眼,望向无名处,“老师死后我神魂皆碎,我很想要她对我的怜悯,哪怕只是一点点,都能在那时救我。后来我对她又有了别的贪求,我憎恶我自己,玷污她的名声,但是她没有像你这样斥责我。”

他说着,抬头看向杨伦,“子兮,我能不能活下去,决于你们能容忍我多久,还有杨婉,愿意饶恕我多久。”

杨伦背过身,“你忘了你在刑部对我发过的誓吗?”

“没忘。”

杨伦一拳砸在木案上,案上的文书腾起一层细灰,他转身一把拽起邓瑛。

“谁他妈让你发……”

他迸了粗口,情绪到位,想说的话还是说不出来,声一收,再开口气焰也弱了,“谁他妈让你叫我的字。”

说完,将黄然的奏本揣入怀中,头也不回地出了内阁值房。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

“邓瑛,你觉得……现在清田是一个好时候吗?”

邓瑛看出了杨婉脸上的忧色,含笑道:“不管它是不是好时候,内阁只会问它该不该。而我能做的,是不让为民者死,为国者亡。”

杨婉忽然觉得很遗憾,为什么她没有穿越成一个男人,如果她是一男子,她一定考科举,入国子监,最后做史官,哪怕要被上位者杀头,她也一定要把这个人的一生,全部真实地写进大明朝的历史中。

“我说,如果我是一个男子,我就要做史官。”

“为什么。”

杨婉扬起头,“我要保护那个'不让为民者死’的人。虽然他不在乎身后名,但我要为他计较,为他在笔墨里战一场。”

他曾经对杨婉说过,希望她给自己的是,对一个奴婢的怜悯。

而此时这句话他却没有办法再说出口了。

他并不知道其中具体的原因是什么。

事实上有些事逐渐随着年月改变,裂缝渐生,无声无息。

过去隔纸而望,杨婉可以敬他,却不能爱他。

如今同床而坐,她终于可以敬他,也可以试着爱他。

“你就继续做你想要做的事,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看在眼里,只要我能活着,我就一定会让你活下来,哪怕是我太天真……我最终做不到,那我也要做你的身后名。”

她说着,手指在邓瑛的脖子轻轻地摩挲着。

这种温柔的抚摸令邓瑛牙关处泛起一阵酸热。

他从前以为,衣冠之下,皮肉之上,他的每一局都要输。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清晰地感知到,杨婉不想让他输。

“生死我自负,遥祝她珍重。”

“邓瑛,你老了以后,肯定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小老头,家务活都做完,而且,估计还有点钱,我就每天闲着,跟着你到处吃吃喝喝,最多帮你剥几个坚果子。我跟你说,你必须老啊,我一定要看到你老了的样子。”

“好。”

如若能买下邓瑛的残生,杨婉愿倾尽所有。

杨伦心中一阵抽痛,“对不起婉儿,哥哥……”

杨婉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说对不起。”

说着,不自觉地仰起了脖子,“承乾宫只剩我一个人,是易琅的亲人。但是还好,皇城里还有邓瑛。邓瑛愿涉党争,我也不怕陷内廷斗争。”

“婉儿……”

“我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邓瑛,我也为了我自己,我想做一个勇敢的姑娘,认真地活在这里。我要把贞宁年间的事全部看尽,记住,你们不肯为我们留一个字,那我就自己写,自己说。”

“我没有家,我也不敢有家。婉婉,你随时都可以把我带走,也可以在任何时候让我回去。”

“别后数月再逢,人面虽如昨,魂已削七分,然文心犹在,凝血铸骨。”

此文是一篇京郊游记,杨伦写于贞宁十四年秋。

杨婉读到这话的时候,曾很想流泪。

杨伦写的这个人是谁,一直无据可考,可杨婉就是觉得,那就是初出诏狱的邓瑛。

性纯如雪,不闻远香,邓瑛是一个需要私近之后,才能洞悉真心的人。

杨婉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万物献祭般的残美,像极了物哀美学的内核。

冬日卷帘,眼前大雪满地,知道不久之后便会化为泥泞,但仍然感动于它耗尽自身,献于眼前的这片纯净。他没有远香,在漆黑的夜里不为人知,只有提灯卷帘,才能得幸邂逅。

“万物谦卑无邪。所以寺内寿太郎写才会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吧。’”

“邓小瑛,我看不开了,再难我也要跟你一起上。管他以后怎么样呢,我就不信了,我们不能好好的,看着我们维护的这些人开创一片新的天地。”

来到大明朝两年,她忽然有些明白,穿越的意义是什么。

不是自我崩溃,也不是狂妄地打碎他人观念,是作为一个鲜活的人活下去,遍体鳞伤地活下去,活着爱人,敬人,为人立命,或者为人立碑。哪怕一切都改变不了,也不要放弃成为他人真实的记忆。

邓瑛轻轻地抚摸着杨婉的鬓角,“ 我原本并不想活得太久,但我现在开始奢求一个善终,我怕我活得太短,不够赎完我对你的罪行。”

衣冠之下,每一局他都在输。

“别哭,婉婉,不管我以后在什么地方,我都会尽我所能回来见你。”

“我就不想信你。”

“你信吧,我答应过宁娘娘的,我不敢食言。”

“除去衣衫,我们是一样的。”

老人笑道:“姑娘买三包,那是姑娘家里的男人也爱吃糖啊。”

杨婉点点头,“他不爱吃糖,但我叫他吃,他就会吃。”

老人笑弯了眼,“姑娘的夫君真好啊。”

杨婉回头朝厂狱的大门望去,轻应道:

“是啊,别人都不知道,但不管怎么样,他就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

杨婉迎着晚风望向他,“邓小瑛,每日坚果要吃,麻糖也要吃,面也要吃,跟我在一块,就是吃吃喝喝的,不管有没有钱,不管别人怎么对我们,我就是要该吃吃该喝喝,花钱治病,好好养生,我赌你能活一百岁。”

杨婉仰起头,“你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到底什么才是大明朝真正的文心。不是沽名钓誉,以死求名,而是像你一样,无论自己是什么身份,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忘记自己最初所发的本愿,为这个世道活着。你愿意救这些读书人,就像你维护易琅那样,你眼里才是朝廷的将来,是百姓民生,你比周慕义这些人要高尚得多。邓瑛,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辜负你的老师们,也没有辜负你自己,你不愧为大明朝的读书人。”

杨婉抬头道:“我想求你们,笔墨喉舌之上,饶邓瑛一命。”

杨婉笑着摇了摇头,“张洛,反正我活不成了,我跟你说一句放肆的话吧。”

她说着吞咽了一口,反手指向自己,“我的喜怒哀乐,你一辈子也不会懂,也配不上。”

张洛额上鼓起一道青筋,“杨婉,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放肆的女人。”

“女人怎么了。”

杨婉打断他,“我也是个人!你见过周丛山,见过黄然,见过邓瑛,他们哪一个不比我放肆,我和他们一样,也是愿意让骨肉落地,为后世铺路撑冠的人,从今日起,你不准再看不起我。”

张洛翻身上马,临去时又低头看了杨婉一眼,平声道:“邓瑛我会按律来审,你有没有什么话跟我说。”

杨婉听他这么说,倒是点了点头,收住笑松开杨伦,朝张洛的马下走了两步,“有。”

张洛勒住马头,“什么话。”

杨婉抬起头,“不管你怎么审他,求你保全他的衣衫。”

“因为我答应了她,要保全你的衣衫。”

杨婉笑了一声,眼眶却已发潮,她抬头望着邓瑛道:“邓瑛,我每一日都很想你,不过,我没有跟任何人讲,我装得特别冷静,我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来同情我们。我就一直等这一天,我要第一个见到自由的邓小瑛,穿着我做的衣裳,开开心心地跟着我回家。”

“从一开始就不是。邓瑛,自从我在海子里醒来,我就没怕任何的事,除了你。”

她低头看着邓瑛的脖子,“我唯一怕的就是救不了你,起初是怕救不了你的性命,后来怕护不好你的自尊,可是现在……”

她看着邓瑛的“丸子头”笑了一声,“我觉得老天爷让我来找你,也没瞎眼,邓瑛,幸好我来了,真的,幸好我来了。”

历史没有改变过,但人心在变。

邓瑛无法跳脱出来,感知到自己内心具体的变化。但他发觉,他敢在衣衫单薄时,让自己的身子和她靠在一起。

他敢让残缺之处在她面前曝露。

他敢抱杨婉了。

“婉婉。”

杨婉背脊一颤。

邓瑛顺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抚摸,轻道:“对你,我一生都不卸罪,你不要害怕,我会跟着你。”

“我要公义,盖过苍生疾苦的公义。”

“邓瑛,你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人。”

无论朝局多复杂,衣服总要换,饭总要吃。

杨婉大多时候都像萧雯一样,盯着邓瑛那方陋室里的吃喝,关注他贴身的衣物和鞋袜,但她行为背后的意义,又与萧雯不一样,她并不是沉溺于日常的生活细节,她在饮食起居在之中渗透着邓瑛与杨伦都无法说明白,却可以自然感知到的人文性。

她告诉邓瑛,她看书做事的时候,要泡一杯有味道的水,要吃“每日坚果”,她睡觉前一定要用热水好好泡脚。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像已经活过头的人,转身向活得不那么开心的人说,“你看,我们是这样生活的,你要不要也试试。”

张洛垂下头,“你当邓瑛是仕途中人?”

杨伦沉默了一阵,反问道:“张副使,你因何而疑。”

张洛喉结一动,直声应杨伦道:“因杨邓二人。”

做学问的人握了笔,就一定要写下去。

“那我妹妹呢。”

他说完转身看着邓瑛,“她二十一岁了,名声尽毁于你,一天的好日子都没有过过。”

邓瑛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地上的尘灰沉默了一阵,方道:“子兮,受腐刑以后,我唯一想得通的就是,从此身为奴婢,我可以卑从于杨婉。”

六百年后的精神骄傲,不允许她像封建时代乞求“恩赦”,她这一生的意义,是在邓瑛的时代里活着,并且带着他,一不卑不亢地一道好好活下去。

“婉婉,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是做你的脚下尘。即使你不在,我会也清净地活着。但是……知道我自己名声脏污,虽求善终而不可得,所以,我想在我还没有烂透之前,送你走。”

“走不了了。”

杨婉蜷起腿,脚趾轻轻地抵着邓瑛的大腿,她用手托着两腮,向邓瑛露出一个平静而温和的笑,“邓瑛,什么脚下尘,不准做。”

“是我不配吗?”

杨婉抬起一只手,挽住邓瑛耳边的一丝乱发,抬头道:“不是,是因为我一直想要做你的身后名。”

她说着将手收了回来,叠放在膝上,诚道:“邓瑛,几百年以后,会有人逐渐了解你的人生,你在贞宁年间的伤病,你的沉浮,你对王朝的功绩,还有你对天下文人的诚意,都不会被磨灭。”

邓瑛没有出声。

杨婉道:“你不信是不是?”

邓瑛不置可否。

杨婉握住邓瑛微微发凉的手,“邓瑛,就算过几百年,仍然会有人从翻遍故纸堆找到你,何况如今我就在你身边,你不要送我走。”

邓瑛仍然没有出声。

“听到没有。”

“我听到了。”

邓瑛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杨婉身上,“千罪万错在身,虽欲辩而无方,唯私慕杨婉一罪为真,因此一生所受责罚,邓瑛无不甘之处。”

杨婉望着拼命忍泪的易琅,忽然发觉,不管时代如何变迁,人的恐惧和脆弱永远是相通的,令邓瑛恐惧的刑罚,令易琅恐惧的宫廷斗争,以及令她恐惧的历史真相……每一个砸下来,都会令人神魂皆碎。可是人的隐忍又轻而易举地包裹住一切碎片,看似无畏地继续往下走。

杨婉牵着易琅站起身,对邓瑛道:“邓瑛,你替他们争吧,不用想后果,你这一辈子,不论长短,我都管。”

“活着,总有一天能看到公道。”

以文心发愿,终生不渝。

她说完这句话,目光也柔了下来,“我知道,你一生所守的是'文心’,你唯一放不下的人,是我。所以我能怎么样呢。”

她抬头看向邓瑛,“我只能牵着你走,带你过你想过的生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说道此处,杨婉莫名有些哽咽。

邓瑛身上历史的必然性,并不仅仅是封建时代的规律,还有眼前这个人的内在修养,和他认知当中,关于“身份”的矛盾。她可以在21世纪的学术界勇敢地为他证明,却必须要在六百年前的大明朝,尊重他唯一的选择。

“我是不是很厉害……”

她哽道:“我不愧是杨婉吧。”

“是,你不愧是杨婉。”

“但我还想做得更好一点。”

她说完握住邓瑛的手腕,“身后名交给几百年后的人来做,她们会做得很好,邓瑛,我……”

她顿了顿,“我未必不能做你的身前名。”

“婉婉,我留不下任何东西,但我想,只要我不言语,以后的人,至少不会觉得,我是个狂妄无礼的人。”

他必有一死,但他想活着,只因为身边的这个人,她太好了。

“只要你不瞑目,我们也就不妥协。”

杨婉索性蹲下身,平声道:“掌印,这不是恩情。他们本就不应该死,我不是神,但我知道因果报应都在路上,李鱼不原谅的人,我也不原谅,你也不能怕,我们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记个别的恩情,还要为'公道’说话,即便此时不是时候,但总有一天,天还会降雪,我们还能开口。”

城门口的风吹起杨婉的衣袖,杨婉抽出一只手,挽了挽自己的耳发,低头对邓瑛道:“邓瑛,我们虽不曾做夫妻,但能不能彼此承诺一句。”

“承诺什么?”

杨婉挽住邓瑛的头发,反手摘下自己的发带,轻道:“不管我杨婉以后有没有钱,不管邓瑛以后有什么样的病痛,我都会管着邓瑛,一辈子。”

“我……我说什么呢。”

杨婉笑道:“我教你说吧。”

“嗯。”

“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哦。”

“好。”

“不管我邓瑛。”

“不管我邓瑛。”

“有多不喜欢自己。”

“有……多不喜欢自己。”

“只要杨婉喜欢我。”

“只要婉婉·……喜欢我。”

“我就会好好活下去。”

“我就会好好活下去。”

杨伦道:“你要这两个书坊干什么,难道你也想做女商?”

杨婉摇头道:“不是,我是想做读书人。笔墨书本是我最熟悉的东西,看着它们我心里安定。”

她说完,轻轻握住自己的一只手腕,“哥,我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保护。我需要的东西,没有人能给我,所以我只能自己给自己。你和邓瑛都是读书人,邓瑛以文心发愿,终生不渝。你手上握笔如心上悬刀,一样可敬。你们可以,那我也可以,只不过我要和你们走不一样的路。”

“你要做什么。”

“观察,记录,然后为寒瘠之名,披一件寒衣。”

“什么意思。”

“为有冤之人,喊一声'不服’。”

“司法道上除了《大明律》,还有君王的良心。”

杨伦“噌”地站起身,“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当着她的面问明白。”

“我有这个资格问婉婉吗?”

“你……”

杨伦急切之间碰到了邓瑛的脚腕,邓瑛闭眼忍了疼,撑地起身,看向杨伦道:“我不想问婉婉。”

杨伦道:“为什么。”

邓瑛垂下眼,“一直都是她看着我,问我,我从来都是她堂下的人,如何做得她的审官。”

世上的女人皆受妇德教诲,视男子为天,母亲如此,自己的妻子亦是如此。

但杨婉不在此列,也许她看上的是一个奴婢,所以她不需要匍匐在'天’底下。

那个风光霁月的人被碾做尘土,从此将杨婉走的每一步都拢藏入怀,在邓瑛身边,她看似声名狼藉,可是她的内心却从未被折辱过一分。

他之前说杨婉看得过于透了。

未必不是因为她活过于自由。

她所爱之人不做她的审官,所以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只需遵照她自己内心的准则。

杨伦觉得,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很危险。他并不十分赞同,但他又不得不承认,他在杨婉身上看到了一种,杨姁和萧雯都不曾拥有,暂介于文人与女子之间的性情。

“姐姐,我并不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不是对的,我也没有那么狂妄,我不敢替任何人做决定。我只是希望,我能化身为一座桥,不为渡人,只做你们身后的一条后路。姐姐,我虽生而绝望,但我活着,一定要给人希望。”

读书识字之后,自己选一条路自己去走。

虽然人生若逆旅,但为行人,莫不畅快啊。

“是。”

姜敏郑重地应了一声,向杨婉含笑点了点头,说完朗声又问道:“故关衰草遍,离别自堪悲,出自何处。”

“唐朝卢纶,《送李端》一诗。”

“后一句是什么。”

“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

姜敏赞许地点了点头,“慧极。”

“是您愿意教我。”

姜敏摇了摇头,“相识几年,我无所赠,仅以诗文相送,愿姑娘暮雪时可归,归途雪静,一路平顺。”

比起邓瑛,杨婉的手十分温暖。这种触觉,令邓瑛陡然回想起了他受刑的前夜,他曾推开刑房的窗,期待一个比他身上更暖和一些的人出现。而她真的出现了,因为她这个人,他几乎释然了整个惨烈的人生。

埋首故纸堆十年写成的那本《邓瑛传》,如今回首一看,文字是那般的刻意,僵硬。他一生沉沉浮浮,但却没有喜怒哀乐。

而笔记中的男子如碎玉,如破月,如经风摧后的松木,如伤栖于湖泥中的鹤。

机缘巧合之下,他伏在杨婉面前,将一生的痛苦与欢愉,都捧给了她。

杨婉手中的这一本观察笔记,写满了他身上的伤病,他内心的挣扎,以及大明朝对他的利用和迫害,他是二十一世纪的历史课题,也是贞宁年间的一个鲜活的人。

这无疑是研究对象对研究者的献祭啊。

有人想要做树,或者成为别人脚下的路。而有人只想要成为一座桥,不为度化,只想成为希望。然而正如她所言,满座各有各的伤痛,但她才是他们这些人当中,最绝望的那一个。

“我舍不得让我一生爱重的人,在他自己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傻傻地乱来。”

“如果你活得自由一些,我就会跟着你开心起来。”

“我先敬你,然后才爱你。”

“我对大明朝所有的谦卑,都源至你的谦卑,你不对我自轻,我才肯自尊。”

“我已无家籍,如果陛下允准,在我获罪以后,将我身上的宫籍过给杨家吧。”

“我想跟着婉婉。”

“君子死节,也是铸刀跪呈,让世人杀他。”

张洛手指一顿,低头朝杨婉看去。她靠在门上,面色有些发红,但仍然冲着他露着笑容。

喘息抬起手理了理在有些凌乱的鬓发,忍着咳意道:“我现在虽然有点惨,但我很害怕被人同情。”

张洛垂下手,“为何。”

杨婉耸了耸肩,“同情我的人不会看那册书,只会看我的悲情戏,然而我这么拼了命地活着,不是来演戏的。”

张洛沉默地望着她,忽道:“你怎么敢?”

杨婉笑了一声,“因为看不开,不甘心。”

“张洛。”

她反唤他的名字,抬头恳切道:“我杨婉也是个读书人。”

张洛低头道:“非如此不可吗?你还能做什么?”

杨婉缓缓地向他抬起一双手。

手臂半遮在中衣袖中,露出的部分苍白而细弱,细看其手指侧面,依稀可见长期握笔留下的茧子。

“刻版没了,我还有手。除非你们砍掉我的这双手,不让我握笔。”

贞宁十二年,隆冬。

于京郊南海子遇邓瑛。

是日大雪,满地清白。

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仰头见春台……

“在朝为官,一身的清正修炼得尚不如我妹妹一个女子,谈什么尊严?”

“杨伦!”

白玉阳青经暴突,几步上前,逼到杨伦面前,“休要在众臣面前胡言!”

杨伦抬手向白玉阳行了一礼,“是,我可以闭口不言,但天下笔墨自有情义相陈。”

杨婉伸出手,轻轻搂住杨,“姐姐,我觉得,我可以去见邓瑛了。”

“是。”

杨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你可以去见他了,让他好好地坐着,听你说话。”

杨婉轻声问道:“姐姐知道我有话要跟他讲吗?”

杨抬起头闭上眼睛,想起文华殿前那最后一面。

鼻腔发烫,喉咙梗塞。

她忍住声中的颤意,含泪道:

“知道啊。”

邓瑛低下头,手指轻抚书页。

开篇第一章记述的是他受刑前后的那一段时间。

其中尾段这样写道:

自我见他时起,我即知道,我这一生是为邓瑛活着的。但在刑房之外,我与这个人之间,尚有隔阂。他敬重衣冠,却无衣遮蔽,我衣衫完整,却不敢窥他。贞宁十二年,刑房之中唯余一只炭火盆,而我临火而坐,与他刻意保持距离,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奈何无从开口,只能骗他一句:“我也有些冷。”

“那我要怎么对待你。”

“收下我的身籍,让我……”

“邓瑛。”

她突然打断他,“我是为你而活的人。”

“贞宁十二年是大明历史上极具转折意义上的一年,内阁首辅邓颐斩首,宛如长夜的大明朝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很难说邓瑛的人生是在这一年结束的,还是从这一年开始的。邓瑛,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写下这个开头,此后十年,我所有的灯下时光,都属于你。作为一个学史的人,我挖掘你的人生经历,揣测你的心声,试图替你向后世开口。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没有婚姻,也没有子女,只有一颗文心,对一个亡故之人,终生不渝。所以……”

她弯目笑了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你在我死后六百年,翻看过我的一生吗……”

邓瑛的声音颤栗。

超过六百年的时空间隔,文明的差异在他与杨婉之前划卡了一道思想的鸿沟,他看不见后来的世界,不知道封建是如何颠覆的,也不知道“平等”是如何的诞生,“阶(和谐)级是如何改变的。他只听懂了,六百年后有一个叫杨婉的女子,知道他的名字,为他写了一本书。

“那时的我是罪人吗?”

他轻声问杨婉。

“是。”

杨婉的声音微哽,“但以后就不是了,邓瑛,我下笔了,即便我从那个时代消失了,也会有人从我写过的文字里,看见你。如今也一样。邓瑛,即便我和你要亡于大明,但我落笔了,我开口了,一定会有人因为我,在靖和初年间重新看见你。我历经两世,而无遗憾。我曾是你的身后名。”

她说着冲他笑了一声,“我也做了你的身前名。所以邓瑛,我可以敬你,也配爱你了。你呢,你愿意爱我了吗?”

她用了“愿意”这个词。

白焕仰头望着他,孱声道:“符灵,老师来送你走。你放心,我活着,你即身有所葬之地,灵有所安之处。”

“请全我衣冠,请……全我衣冠……”

“夜里干嘛傻坐着不走。”

邓瑛托着橘子皮道:“你不让我走,我怎么会走。”

杨婉道:“你也不想离开我吧。”

“是。”

邓瑛将手按在膝上,“我太想活下来了。”

他说着望向杨婉,“太想在你身边活着了。”

“我今生对你有世俗的贪念,想和你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所以就这样吧。望六百年之后的杨婉,亦有我当下的勇气,为你,在笔墨里再战一场。”

也许两个时代之间不免龃龉,但我爱他,也爱我自己。

我以文心发愿,对吾所执之念,终生不渝。

——杨婉/她与灯《东厂观察笔记》

婉婉,无论我能不能再一次和你相爱,我都会记住我们之间的“恩”和“情”。

你对大明的谦卑来自于我的谦卑。

我对此世的勇气来自于你的勇气。

我不惧成为历史洪流之中的奸恶之人,受万世骂名。

我也愿意成为此间的平凡青年,走入你的人生,和你一道慢慢地生活。

你之于我,是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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