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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吃松花了

 菊斋 2023-05-21 发布于江苏




忽然想吃松花了。

幼时街上卖一种在松花里滚过的嫩黄色的糯米团子,扁扁薄薄的一块椭圆,面上滚着一层松花,里面是白糖馅,一口咬下去,凉凉的皮,糯糯的粉,糖汁顺嘴入喉,甜到心里。
这种松花糯米团子现在还可以买到,可是味儿却怎么也不对了——也许是幼时的松花更好吃些。


没买到糯米团子,用糯米凉糕滚了松花
任淡如摄

松花就是松树开的花,松树开花和柳花、芦花一样,几乎不能算是花——渺小的、隐藏于深绿里的点点黄,不特意去寻很难发现,《花镜》里说它“有粉而无瓣”、“色黄而多香”,山里的风吹过松枝,花粉簌簌地落下来,在叶子上、枝子上覆盖一层薄薄的黄,故而又唤作松黄、松笔头,以马尾松的松花粉最为甘甜清香。

没找到马尾松,偷懒在院子里拍了罗汉松的松黄
任淡如摄

《本草纲目》和《本草图经》里都对松黄有明晰的解释:
(松树)二三月抽蕤生花,长四五寸,采其花蕊为松黄。
《本草纲目》
(松树)其花上黄粉名松黄,山人及时拂取,作汤点之甚佳。但不堪停久,故鲜用寄远。
(《本草图经》)

认真点说,松花是松树雄枝抽新芽时的花骨朵,花蕊上的粉是松黄,松花糯米团子上香香薄薄的一层黄,其实是松黄,张可久当年用来“松花酿酒”的,也是松黄,《本草图经里说松黄点汤亦佳——是少人提及,宋人的点茶是要极细的粉末,用茶筛击打出密密的浮沫,用松黄点茶,正是天然的茶粉,也极有山林风味,张可久松花酿酒”后面还有一句,道是”春水煎茶“,以前读时,只道酿酒的是松花、煎茶的是春水,如今看来,酿酒、煎茶的主角,可能都是松花一力担当了,这可有趣得紧啊。


我们以前喝过的有很多沫沫的宋式点茶
任淡如摄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妙绝的句子,出自张可久的小曲《人月圆 山中书事》。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想来那时春日,松花开到漫山遍野,长居山中的人只需随意挑选几株松树,摇动树枝,便可接取花粉,用来酿酒或做饼了。

当时,张可久大约在山里隐居了一段时间。

他一生在出世和隐居之间摇摆,一会儿出来打个工,一会儿又回山里去读书,据史料可知,七十多岁的时候他还在桐庐、昆山做小吏,八十多岁还在”监税松源“。倪瓒有一幅绘于1339年的《秋林野兴图》,上面题写道“余既与小山作秋林野兴图,九月中,小山携以索题”,有人考证这个“小山”,很有可能就是张可久(张子久字小山),1335至1340年间,张可久正在桐庐做小吏。在那之前,他大约隐居过一段时间,“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日子,约是他写老年时一段隐居生涯,只不知写于何时。

与张可久相熟的友人里,张雨也曾写过一首题为《松花饼》的诗:

怪来粔籹作鹅黄,浑是苍髯九粒香。
甜味中边唯食蜜,苦心早晚待休粮。
仙人骐骥留看取,道士嵩阳远寄将。
笑比红绫春啖巧,齿牙根底嚼糖霜。

张雨与倪瓒也相熟。想来这个圈子里,除了共同的谈诗论画的爱好,也爱好松花,爱松花酒和松花饼。

元人松花酿酒或做饼,都是远接了唐宋的古韵。王建诗里说自看和酿一依方,缘看松花色较黄,白居易诗里说野衣裁薜叶,山饭晒松花,苏辙诗里说饼杂松黄二月天,盘敲松子早霜寒……

松花如何酿酒,又如何做饼?

唐人《元和纪用经》里详细记载了松花酒的做法,其法看来甚容易:松花拿绢布包好放酒里——松花与酒的比例大约是1比2,过几天就可以喝了。
取松花粉二升,用绢囊裹之,入酒五升,浸五日。
也可以做得复杂一点:把松花蒸熟,浸在黄酒或白酒里十天,经常摇动。

至于松花饼,宋人林洪的《山家清供》也有具体的做法——松黄与熟蜜拌匀做成饼状即可。
以松黄饼供酒……使人洒然起山林之兴,觉驼峰、熊掌皆下风矣。春末采松花黄,和炼熟蜜,匀作如古龙涎饼状。不惟香味清甘,亦能壮颜益志,延永纪筭。
这里的
古龙涎饼,是一种用名贵的香料龙涎香做的小饼(类似固体香水,不是用来吃的),林洪说仿着龙涎饼的样子做成的松花小饼,甘美芬芳,其味之美,连驼峰、熊掌都要甘拜下风。

真有这么美么?有些不信。
不过,松花被《神农本草经》称为“仙人之食物”,大概心理上的强烈暗示,更让人愉悦吧。



采集和收存松黄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

《本草图经》里说松花“不堪停久,故鲜用寄远”,确实,采松花要把握好时节,太早,松花还小,松黄不易得,太晚,松花开大了,松黄都被风吹散了。松树长的地方又不好,专找半山腰里、杂草丛中栖身。有经验的人会带一把特制的镰刀上山,专采摘那些没开放的松花穗,摘满一袋,手上满是松树黏黏的浆汁,要洗很久才能洗掉。摘回来的松花穗,找个大太阳的好天气,倒在竹匾里,一边晒一边细细地拍打,松黄就会从里面散出来,然后再用筛子一遍一遍地筛——这样反反复复地拍打、过筛,最后才会得到细滑又清香的松黄。

是非常非常细的鹅黄色,闻起来有一种特殊的清香。


任淡如摄

那些没人采的松花,多是在寂静的春夜里飞散,落去了。

明人周臣绘过一幅《春泉小隐图》,就绘过这样蔌蔌而落的松花。

画上读书人春困欲眠,童子正在扫地,扫的是什么呢?乾隆的题诗说得明白:

藓壁柴扉任掩开,虚堂隐几有书陪。
越童拥帚松花落,不为无端待客来。


明 周臣 《春泉小隐图》局部

乾隆说春天了,松花落得纷纷扬扬,大概是主人吩咐的,有客人要来,童子不得不把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

松花无尽无休,童子,看来都有点着恼了……
这个童子,也许是没有吃到过那好吃的松花饼,或者明朝的时候,松花酿酒和做饼已经不那么作兴了。说起来,松花酒和松花饼还是唐宋人最爱,元人尚能接续其余韵,明清渐近其衰,到我们这个时代,基本上就象那春末的松花一样,落得不剩多少了。



张潮的《幽梦影》里说,山居若有乔松在侧,可以松花为粮,以松实为香,以松枝为麈尾,以松阴为步障,以松涛为鼓吹。今人与松愈行愈远,但松花还是默默地以一种古雅的方式努力留在今人的生活里。

比如有一种颜色叫松花色。
其实就是嫩黄绿色,也叫松花黄,
《红楼梦》里写到过这种色。

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
(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诡画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你瞧,要是换成”嫩黄绿色配桃红“,或者”这裤子配着嫩黄绿的袄儿“是不是就少了一点点感觉?

还有一种淡黄色的笺纸,叫松花笺亦作松花纸”。
这淡黄色本来也并不稀罕,但一被叫作松花色,便顿令人想起山林间那种沉静清芬的气息,喜欢过松花的人,看到、听到松花色,会天然生出一种好感来。

今春过也,松花已老,听说城郊的旺山、阳山附近有很多松树,三四月间会生出金灿灿的松花,明年,当去一试。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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