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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湖帆: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为什么73 2023-05-22 发布于北京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2023-05-21 14:30 发表于北京

稿债如山,赶了一个尾巴,去看了北京画院的“信有山林在市城——古代文人的隐与仕、物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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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方颇有用心地从各地博物馆借出了藏品,比如辽博的赵孟頫《归去来兮辞》。我之前只看过上博的版本,辽博版更让我惊艳,是真正的“人书俱老”,是稳中求险的老练,也是岁月沧桑的古淡,使得子昂真正明白了“田园将芜胡不归”,不是感叹,而是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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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有无数的印章,当然包括我们的章总乾隆,还有嘉庆和宣统,据说,溥仪逊位之后,以赏赐的名义将其潜移出紫禁城,后经天津运往长春,1950年由东北文物管理处拨交东北博物馆(今辽宁省博物馆)收藏。传世的三希堂刻帖所收便是辽博这件作品。

辽博非常仗义,不仅借出了这件让我流连许久的珍品,还看到了文徵明的《浒溪草堂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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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喜欢文徵明画中的小人儿,每一个都那么可爱

 

作为文徵明的粉丝我是狂喜的,因为我更喜欢的天津博物馆的这张《林榭煎茶图》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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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榭煎茶图》创作得非常精心,我在看的时候有位观众正用冷光手电照射,托他的福,我居然得以看到山石上焦墨干笔反复皴擦的痕迹,画得这样细致秀逸,这是文徵明送给他的弟子王榖祥的,卷尾有说明“徵明为禄之作”,“禄之”是王榖祥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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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王榖祥”三个字,我忽然想起了另一幅画,心中一动,而神奇的是,几分钟之后,我居然在展厅一角看到了那幅作品——来自苏博的潘静淑、吴湖帆的《临王穀祥群英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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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那就是我买了很久一直没有舍得用的“问群芳”胶带,回家立刻翻出来,仍旧舍不得用,这冥冥之中的缘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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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湖帆和潘静淑是一对夫妇,他们合作的很多作品我都喜欢,比如送给外甥的《个中滋味图》里,吴湖帆画青菜,潘静淑画萝卜,真正的“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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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都不如这幅《临王穀祥群英图》。画上都是花朵,淡淡清丽的设色,即便是牡丹也并不富丽,处处透露出秀逸之气。不过,到那朵荷花时,仿佛忽然换了风格,之后的桂花芙蓉秋菊水仙,更多了一些沉郁妩媚,看得出是吴湖帆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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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这幅画之后,我很久都不想讲话,只想回来,把这幅画和这幅画背后隐藏着的一段往事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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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孤岛时期的上海。

 

这一年年头,家住嵩山路88号的吴湖帆有了那么一点儿心气儿。

 

自1937年“七七事变”以来,他每日抄录战况,码头风声,苏州河枪声,窗外飞机轰鸣声,无一不令他心惊。日军侵占了苏州老家,他得到消息,“吾家二白狮子猫俱死,家中什物全部被窃”,痛不欲生。

 

吴家和日人是世仇,甲午海战之中,他的嗣祖父吴大澂主动请缨,书生作战很快溃不成军,吴大澂最终被革职。

 

李鸿章赴日,日人出《马关条约》,要割地,要赔款,举国哗然。吴大澂更加坐卧难安,他认为自己该为战争失败而承担一份责任,于是给张之洞发电报,说愿意把家中所有古物珍藏全部送给日本人,用以抵扣赔款:

吴抚台来电:倭索偿款太巨,国用不足,臣子当毁家纾难。大澂廉俸所入,悉以购买古器,别无积蓄,拟以古铜器百种,古玉器百种,古镜五十圆,古瓷器五十种,古砖瓦百种,古泥封百种,书画百种,古泉币千三百种,古铜印千三百种,共三千二百种,抵与日本,请减去赔款二十分之一。请公转电合肥相国,与日本使臣议明,作抵分数。此皆日本所希有,置之博物院,亦一大观……(光绪二十一年五月二十五日。)——孔祥吉:甲午战争中的吴大澂

张之洞看了不以为然,回信曰:

 

尊藏虽富,虽精,估值不能过十万金,今乃欲抵赔款二十分之一,是作价一千万两矣,亦似可怪。此事恐徒为世人所讥,倭人所笑。——孔祥吉:甲午战争中的吴大澂

这些没能为国捐躯的古物,多半都被吴湖帆继承,吴湖帆是吴大澂长兄吴大根的嫡孙,吴大澂独子夭折,吴湖帆过继给了吴大澂,吴大澂对这位嗣孙特别满意,曾经发出过“有嗣如此死复何恨”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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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澂

战乱频仍,国难又起,一件件古物抵押出去,为的是四处托人买米,过去只为古人字画击节,如今亲友馈赠荔枝,也要在日记中浓墨重彩,哪怕吴湖帆这样的贵公子,在乱世中亦如漂萍,无一幸免。

 

1938年年末,卧病中的吴湖帆见到了由汲古阁古董商曹友卿携来的《剩山图》,他断定这是《富春山居图》前段,以家藏的青铜重器“商王之母黎方尊”换之,一时间,上海城中所有艺术名人咸来“瞻仰”名画:

无日无人不索阅此卷,盖为大痴富春四字所摄人耳,余亦足以自豪矣。——吴湖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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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元日(指正月初一),沈尹默也在《剩山图》上题字

 

他取出珍藏的“山楂糕”玫瑰红青田石章,让陈巨来治一方印,上面写着:“大痴富春山图一角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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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山图》现在藏于浙博,盒子依然是当年海上著名鉴藏家吴湖帆为它定制的那一只,上有吴湖帆亲笔所书“画苑墨皇 元黄子久富春山居图卷真迹 吴氏梅景书屋秘宝”。

《剩山图》的到来,似乎给吴湖帆带来了一点好运,沉疴在床的母亲大病初愈,并且在四月迎来了自己69岁的生日。母亲爱听苏州评弹,吴湖帆请来四位评弹名家,有趣的是,因为礼金是吴湖帆画的扇子,蒋如庭和黄兆熊两位演员都抢着来,最终当日选了蒋如庭,而黄则托关系说项,最终吴湖帆决定几天之后再约黄来弹唱一次。

 

已经十三个月不画画的妻子潘静淑,也在1938年“九一八”之后开始重新作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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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山图》上,吴妻潘静淑题写了“吾家梅景书屋所藏第一名迹潘静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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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静淑是吴湖帆的妻子,但人们都叫她“潘夫人”,而非“吴夫人”,因为这个“潘”字大有来历。

 

苏州的潘氏分两支,一支“贵潘”,一支“富潘”,潘静淑出生“贵潘”,伯父乃咸丰年间的探花潘祖荫,官至工部尚书、军机大臣,潘静淑出生在京师潘祖荫的宅邸。她的母亲吴夫人是吴湖帆的堂姑,所以潘静淑是吴湖帆的表姐,这门亲事也是吴夫人的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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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和吴家的关系图,源自西泠印社

1915年,24岁的潘静淑和22岁的吴湖帆完婚,婚后,潘静淑先在苏州服侍翁姑,直到1924年,吴湖帆在上海生病,潘静淑才带着儿女搬到上海,与吴湖帆同住。吴湖帆住嵩山路,和好基友冯超然贴隔壁,有一次请客写错地址,客人们都去了冯家,吴湖帆觉得奇怪,冯超然不响,只说自己家里小,用餐借用隔壁吴宅,客人们跟着他到吴家吃饭,冯一边吃一边戏谑说:“今朝小菜不好。”客人都以为今天是冯超然请客,等到吃完,冯超然才把写错了的请柬给吴湖帆看,吴哈哈大笑,由此可见,潘静淑搬到上海,也有对于全面接管丈夫生活的考量,毕竟,冯超然除了接管客人,还带着吴湖帆吃老酒,召四马路小姑娘。

 

是的,亦有一个说法是,潘静淑来上海,是吴湖帆在外面有外插花了。

 

这是陈巨来的说法,他说吴湖帆和冯超然玩耍,喜欢晚上叫局,吴湖帆叫的是名妓宝珠老九,一来二去,居然瞒着潘静淑在外“租了小房间”。一开始还相安无事,后因黄金交易亏了四万多,无力继续“金屋藏娇”,于是在某日留下两千块分手费,说足够你十个月开销。谁知宝珠老九先原地等待九个月,之后给吴写信,并请来律师江一平,说自己生是你吴家的人,死是你吴家的鬼,准备控告吴湖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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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宝珠老九的照片

吴湖帆这样的贵公子,哪里见过烟花女子的烈性,这时候只好跑回苏州老家,写信给陈巨来,让他帮自己调停。陈巨来到了吴家,见面的是潘静淑,她拿出自己的体己四千块,让陈巨来交给宝珠老九,并说:“伲湖帆不争气,弄出这个笑话来了。”

 

这句话听得冷峻,“笑话”两个字,已经给这件事定了调性。在大家闺秀的眼里,糊涂丈夫自以为有能力出轨,却弄出这样的笨蛋行径,搞不定又甩不掉,还让外面做出“烟花女子守节”的新闻,是为笑话也。

 

这个故事被写在《安持人物琐忆》里,因为陈巨来讲的很多细节都不靠谱,我一直认为这件事是假的,直到我在杭州水乐洞,找到了吴湖帆的石刻:戊辰闰二月,江南吴湖帆携施氏畹秋,游此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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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辰年是1928年,施畹秋就是宝珠老九的本名,我忽然想起《我爱我家》里老傅同志说的那句话,怎么能落了纸了呢!!!!

我们不能用今天的标准来要求吴湖帆,狎妓在当时是社交,但作为一个清高的大家闺秀,性格内向的潘静淑却不得不出面来解决,我想,无论如何大家闺秀,不管怎样见过世面,面对这件事时,她应该都是痛苦的,或者说,曾经痛苦过。

 

除开这段外插花,潘静淑和吴湖帆的婚姻算得上是举案齐眉的,这不仅是一段门当户对的姻缘,男女双方兴趣相投,审美一致,是当时极为难得的一对。潘静淑不是一个只在丈夫身上打转的家庭妇女,她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书画。这使得她全力支持丈夫的收藏事业,他们把自己在上海的房子命名“梅景书屋”,“梅景”二字源出宋刻《梅花喜神谱》与米芾书《多景楼诗册》,前者是潘静淑三十岁生日时,父亲潘祖年赠予的生日礼物,后者是吴湖帆自己搜藏所得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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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喜神谱》

看,就凭着《梅花喜神图》,吴湖帆怎么可能离开潘静淑呢?潘静淑的嫁妆里,还有宋拓本的欧阳询《化度寺塔铭》《九成宫醴泉铭》《皇甫诞碑》,这三件碑拓和吴氏家传的欧阳询碑刻拓本《虞恭公碑》合而为四,并题为《四欧宝笈》。吴湖帆不仅把书斋命名为“四欧堂”,甚至将四个子女的名字中都加了“欧”字,难怪对自己充满自信,曾经这样说过:

知书画者莫如湖帆,知湖帆者莫如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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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静淑早年画两笔山水,后来因为操持家务,渐渐荒废了。搬到上海之后,潘静淑在丈夫吴湖帆的鼓励下,开始学习恽寿平“没骨技法”,专事花卉,我们看看成果,她还是相当有天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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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书画,潘静淑还喜欢猫,吴湖帆说:“夫人之爱猫入骨,自小即如此,其性喜也。”家里的白狮子猫咬死邻居一只鸟,她亲自过去道歉,赔款四角。不爱交际的她听陈巨来说最近有个电影,里面有数百头猫,“花色甚众”,于是欣然自己亲自出门买票,谁知次日,一家门兴冲冲“毅然往观”,发现“群猫只出一幕,不到三秒即逝”,悻悻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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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猫的潘静淑画的猫咪,就尤为可爱!

1939年,吴家的白狮子猫生了六只小猫,吴湖帆觉得一胎生这么多,小猫的健康堪忧,果然,不久即夭折一只。潘静淑仍不放弃,决定要亲自照料这些小猫。春风沉醉的夜晚,吴湖帆夜归,看妻子用针管给小猫喂奶,在一旁观看,在那“颇为有趣”的一刻,他暂时忘却了朋友刚刚告诉他的苏州暗杀事件,忘了族中败类把祖宅献出以为日军指挥部的痛苦,生活中的细节,总有一瞬间,可以治愈苦痛,可以安放灵魂,哪怕是暂时的。

 

一切似乎都在渐渐恢复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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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廿一,端阳。

 

天气好像变得特别热,吴湖帆和潘静淑两人亲自打扫了屋子,预备过夏。

 

沪上银行忽然发生了金融风波,每日限制提款五百块,夫妇俩商议,两人轮值,每日去银行取钱。不知道是否因为天气的缘故,潘静淑回来之后,没什么胃口,请来大夫把脉,说“肠胃之间小有积垢呆滞”,开了丸药,并提议要喝“矿水”,吴湖帆立刻打电话去订购了六瓶矿水,每瓶一元六角半——那时候买一只鸡不过三元。

 

尽管有些不舒服,潘静淑仍旧在第二天临摹了她喜欢的王穀祥,这年春天,徐邦达带来了这幅《群英卷》,潘静淑一见爱不释手,和丈夫商量后买下,每天展开细看,并且开始临摹,几乎日成一花。这一天,她决定画荷花。这是夏日的花朵,青青荷叶,婷婷娇花,翠盖佳人临水而立,仿佛有微风,轻轻摇曳,潘静淑的花朵,多半是“珍重芳姿”的矜持,然而到这朵荷花,却不知道为何格外艳丽,仿佛菡萏香清,下一秒即是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无比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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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没人能想到,这是潘静淑的绝笔。

 

六月二十七日,潘静淑再次前往霞飞路交通银行取款,她被银行里汇兑的人群吓到,回来说身体不适,觉得特别吃力。吴湖帆承担了接下来两天打扫三楼书房的工作,他还雇了车,带妻子去听言菊朋的《捉放曹》——比起电影,潘静淑更爱听京戏,夫妇俩在六月还去黄金看了毛世来的好几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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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像稍微凉快一些了,七月二日,因为下雨,全家人没有去访客,前一天因胃口不好吃了中药的吴湖帆中午吃了点粥,和大姐商议要去买便宜的鸭子,女儿忽然上楼报告,说母亲“腹痛甚剧”。当时富贵人家,有以鸦片烟止痛的习惯,于是给潘静淑抽了两口,毫无效果,叫来中医先金针治疗,又“打麻醉以急救”,疼痛稍止,医生说,心脏“衰弱特甚”。

 

折腾了一夜,十二时醒,服丸药止痛,二时又醒,又服,三时再服,六时再服,吃了四次丸药,但毫无作用。

 

三日大雨。早上八点,潘静淑对丈夫说,自己做了一个好梦,梦见打麻将“和三番满贯”,吴湖帆握着妻子的手,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医生说要“先求止痛扶心”,长子吴孟欧冒雨出去买药,十一点半,吴湖帆见儿子还没回来,先给妻子喂了点强心药,潘静淑觉得药太苦不肯吃,吴湖帆劝说“良药苦口”,潘静淑吃下去之后接着昏睡,一个小时之后,她已经陷入昏迷,连吃药都“问之不答”。儿子买药归来,见母亲情状,大声呼唤,只得“呜呜”之声。

 

吴湖帆用手托着潘静淑的头,仍旧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这时又有医生来,打了两针,但二十分钟之后,潘静淑已经死亡。

 

窗外,雨大骤。

 

潘静淑的这场如骤雨一般的腹痛,只用了两天就带走了她48岁的生命。有说她得的是急性阑尾炎,我不是医生,不过也得过阑尾炎,看她的症状确实和阑尾炎很像(腹痛·发烧),阑尾炎在民国时期已经有很完善的手术流程,1934年的《中华医学杂志》上也说,阑尾炎手术,死亡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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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便有传言,说潘静淑旧式闺秀,不愿西医治疗,更有甚者说潘静淑“不愿有丈夫之外的男人看到她的身体”,实际上,吴家上下似乎都很少看西医,有病多半都是中医,这和当时习惯有关,潘静淑病势凶猛,仅仅两天就撒手人寰,吴湖帆也许根本没来得及想要去外科医院治疗。

 

他永远不能忘记的,是潘静淑弥留时额头的汗水若冰,汗水慢慢干涸,额头尚存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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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情的朋友打来电话,说南唐画家解处中的牡丹图终于给他找到了。他之前再三托朋友寻找,是因为妻子见到的时候,“闻而色喜”,他暗下决心,要给潘静淑“夺一临”。半个月之后,朋友带来了这幅牡丹图,吴湖帆一再叹息,“惜静淑已长眠不得见矣。”

而当他整理妻子书稿、发现那卷画到荷花的《临群英卷》时,看着那朵荷花,恸哭不已:

己卯之春,门弟徐生邦达持酉室《群英卷》来,静淑见而爱不能释,乃商易为己有。每日展读,喜不自胜。于是发奋临摹,迄钩摹方已,忽谓余曰:恐力不能竟。乃于四月某日,始点染,间日作一花,实其时已内病矣。因心爱是卷,勉力为之尔。适及半,至荷花,竟不支而卧,是为五月初十也。十七日而竟仙去,噫嘻痛哉!长夏迢迢,怅惘无已,余遂补完,以弥夫人遗憾,地下有知,即以为他生缘合之券云。衡山引首、酉室款识,皆余书矣。七月望日,距夫人长别将二月矣。湖帆和泪识。

(这里的五月、七月为旧历,此时应为1939年9月)

 

吴湖帆的弟子王季迁之妻郑元素也见过潘静淑临群英图的场景,那是1939年六月末,王氏夫妇正要去北京过夏,临行赴梅景书屋叩别,潘静淑俯案摹写,她笑着对郑元素说,等你暑假归来,这幅画我就画完了,到时候就给你临摹。

师母淹然仙去,比及返来,绛帐蛛丝,不堪回首。——郑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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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现场看到这几行字时,仍旧可以感受到吴湖帆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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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之前的吴湖帆,是不识愁滋味的富贵公子。

 

哪怕在日记里咬牙切齿写着日军侵略情状的时候,他仍旧不是真的懂得什么是切肤之痛。堂上有老母,堂下有贤妻,一切都用不着他操心,连搞不定的外插花,都有老婆出面和朋友帮忙搞定。

 

潘静淑的死亡,打破了这一切。

 

静日玉生香,良宵花解语的日子一去不返,此时的吴湖帆才意识到,他所有的潇洒惬意,都只是因为有潘静淑。他也才意识到,潘静淑的压力有多大。

 

他一件件操持潘静淑的后事,从装殓用布料到灵柩上漆,事无巨细,亲自操持,那些过往都由妻子主办的活动,现在都归了他。比如亡女纪念仪式,他说每次仪式时,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潘静淑“摧毁欲裂”,即便到1938年,她去世的前一年,仍旧流泪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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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自己经手,吴湖帆忽然顿悟,十八年前,当时只有二十八岁的他“未了此中痛苦”,妻子逝世,“方悟父母、夫妇、子女之情真有说不尽的因缘孽业,皆天赋人以磨折也”。

 

他搬去潘静淑的床上睡觉,夜里,他们豢养的那只狮子猫忽然跳到床上,轻轻闻了闻吴湖帆的面庞,而后抽身跃下床去,却不离开,在地板上来回徘徊,似乎是在寻人。吴湖帆这才意识到,猫咪把自己当成了潘静淑。

 

猫尤如此,人何以堪?

 

10月19日,收藏家张葱玉自吊潘静淑丧后首次见到吴湖帆,他看到的吴湖帆殊憔悴,无昔时风采矣,那个看上去永不发愁的吴湖帆不见了,他永远留在了193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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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关于失去的故事,但所有的失去都是没有先兆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只是当时已惘然,那些平时看起来稀松平常的日常,就成了永不可得。室空影杳,佳人不再。吴湖帆携施畹秋在杭州游山玩水的时候,他一定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永远失去他的静淑,不,他失去的不仅是妻子,还是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分。

 

无常是人生中唯一不变的常态,波澜不惊就是人生最大的福报。

 

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却往往已经经历过无常。

霎时永诀,殆今生缘满,暮暮朝朝去愈远。恨只恨断此一点情天,事不料,真有人生肠断。影形相共处,廿四年中,辛苦奔波饱经遍。安乐未轻尝,死别生离,从今后我心难遣。愿天上神仙似人间,再盟定来生白头从愿。

写着这首《洞仙歌》的吴湖帆把涕泪沾满了纸张,这些眼泪里,有不舍,有难过,当然也有悔恨。不过,潘静淑愿意和吴湖帆“盟定来生”吗?我们已经永远不知道了,因为这个女子似乎永远都如一枝寒梅,静静地绽放,不管是不是吴湖帆的妻子,我都欣赏这个叫潘静淑的女子,尽管我们并不十分了解她,但从她的笔触里,我们可以看到她洋溢着的才华,可以看到她所坚持的审美,她是高洁的,她是聪慧的,她是可以独自美丽的。

 

但是对于吴湖帆来说,潘静淑这样的女子,永不可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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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湖帆、潘静淑合作《齐侯壶拓片补玉兰》立轴

生活还会继续,必须继续,江山过眼的吴湖帆却不一定能够明白情爱亦如是,聚散同烟云。

 

吴湖帆永远没有走出1939年的那个夏天。

 

他补完了妻子没有画完的花朵,在妻子的画卷上不断题跋,他翻出结婚二十周年时两人以金爵玉盏拓片做成纪念册,吴湖帆本想将其命名为《金玉双杯册》,但经朋友提醒,认为“杯”同“悲”,于是改名为《金玉其相》册——没想到最后仍旧一语成谶,金爵玉盏仍在,却已形单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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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静淑去世两个月之前,两人刚刚过了二十四年婚礼纪念,《金玉其相》上迎来最后一位提跋者、吴门四弟子之一的徐邦达,他作墨笔《连理树》一页,左下角写道:“己卯四月,写为丑簃夫子、静淑师母大人二十四年婚礼纪念,受业徐邦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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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湖帆决定把这本纪念册送给长子吴孟欧,希望他可以继承父母的姻缘——吴孟欧确实再次和潘氏联姻,但在这之后,却和父亲反目成仇,并最终酿就了极大的悲剧。

 

吴湖帆失去了他的潘静淑,但他仍旧在执着追求着他的潘静淑,每个男人心里都有“宛宛类卿”的执念,吴湖帆也不例外。

 

“点赞”和“在看”过500,我来接着往下讲,吴湖帆的“宛宛类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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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叔重、陈含素,吴湖帆年谱,东方出版中心2017

2、吴湖帆文稿,中国美术学院2004

3、李军,梅景传家之证——记吴湖帆制《金玉其相》册,大匠之门2020-07-01

4、李军,吴湖帆的悼亡,佣书读画录,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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