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6夜 周教员备课(一) 文 / 李子 1906年6月,因其弟尚在读书但已结婚,而费用不够的原因,鲁迅返乡做事。由先一步回国的好友许寿裳推荐,鲁迅进入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职生理学化学教员。自此,有了我们的周教员这一回备课之说。 据许寿裳回忆,周教员“教书是循循善诱的,所编的讲义是简明扼要,为学生们所信服。他灯下看书,每至深夜,有时还替我译讲义,绘插图,真是可感!”[1]。 真是可感的,周教员除了替好友译讲义、读书之外,大概多数时候,都在备课——生理学和化学教学,还有日本教员的翻译和协助工作,应该会让年轻的周教员忙碌不已。但这又不像仙台学医之时,每日要记诵大量的新词,应该不至于过分的枯燥吧? ◉鲁迅(前排右三)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同事合影 时至深夜,一阵微风吹过栏杆,拂过窗前,忙碌的人抬头视之,只见一轮明月悬空。再一低头,讲义起头的文字半干,而旁边,堆叠了一堆的资料…… 对于中学堂、师范学堂,植物学、动物学、生理学乃至化学,都是西学。自从遭逢了两千年未见之大变局,国家局势每况愈下,不仅有志之士,就连清政府也已经知道,再是闭关锁国已经是不能了,那结果就是不可收拾。但未来的路,谁也看不清,老朽的清政府,忍着腐朽的身躯,也被逼着、被催着革新。虽然菜市口已经杀了人,但路还是不情不愿地捡了回来。其中这新学堂,这西学,怕都是迫不得已。 周教员的桌上,大概是有清政府学制要求的。即使没有,应该也有耳闻。 于1904年,清政府颁布了《癸卯学制》[2]。学制中的《学务纲要》规定:“京外大小文武各学堂,均应钦遵谕旨以端正趋向造就通才为宗旨,正合三代学校选举德行道艺四者并重之意。各省兴办学堂,宜深体此意。从幼童人初等小学堂始…晓之以尊亲之义,纳之于规矩之中,一切邪说诚词,严拒力斥,使学生他日成就,无论为士为农为工为商,均上知爱国,下足立身,始不负朝廷兴学之意。外国学堂,于智育体育外,尤重德育,中外固无二理也。”1906年,光绪帝渝示即以“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作为这一时期的教育宗旨。这大概也是后来木瓜之役的根源之一,虽然立了西学,但仍然想着“中体西用”,旧学的人还在做殊死之搏。 但学堂中毕竟开启了西学,在学制中也是有规划的。植物学、动物学、生理学此类博物,在旧学中要么不见踪迹,要么就是工匠之学,上不得台面。 但毕竟,受着坚船利炮,清政府也不得不学了。1909年,清政府模仿德国学制的内容颁布了《学部奏变通中学堂课程分为文科实科折》,将中学堂进行文实分科,这是我国首次出现分科制度。在这个新制度中,不仅延续了之前的西学要求,而且要求开设动植物实验。 1909年,就是周教员回国任职的时间。于是后来,也就有了他在学堂为学生教实验课的情境。而如果周教员要备课、要检视“国家课程标准”的话,大概所见的,就是这些内容。 ◉回国后留影,1909年摄于杭州。 周教员在南京求学之时,已经脱离了科举旧学之道,加之留学日本所学、所见、所思,也早已开阔了心胸,有了自己的意气。他大概不会考虑忠君尊孔的,但他想培养的人,少年之士,会是什么人? 窗外月光如水,也许某一刻,周教员也会为这个问题而恍惚?细听寂然,唯有风声阵阵…… 周教员,并不是中国最早的生理学化学教员。 其中,就有关生理卫生书籍而言——据有关考证——它们在19世纪70年代后由传教士率先编译出版。这时所出版的书籍有《孩童卫生论》、《幼童卫生编》、《初学卫生论》、《居宅卫生论》、《居处卫生论》、《化学卫生论》、《卫生要旨》等,讲述的都是来源于西方的实验医学、科学知识,主要是关注个人身体健康问题,或是介绍西方医学卫生知识[3]。 梁启超《读西学书法》有言:西人近以格致之理,推求养生所应得之事,饮食居处,事事讲求。近译如《卫生要旨》、《化学卫生论》、《初学卫生论》、《居宅卫生论》、《幼童工生论》等书,凡自爱之君子,不可以不讲也。 由养生到卫生,到生理学进入中学堂,大概有一个渐进过程。而周教员,恰恰人生谋业之初,就成了这其中的一环。我听先生的呐喊,我视先生的彷徨,却从没有想到,先生还有这一段的工作。 周教员思考着学堂内学生明日学习的需要,要备好生理学的讲义,大概所读之书,也有这些志士的工作。后人简要列举了一个书籍表格[2],均是在周教员任职之前所出,如下: ![]() 或许,周教员手中也有一两本吧?或许也竟未有,而随身的,只是在日本求学的笔记?我们不得而知周教员深夜读书,所读为何。可惜许寿裳竟然不肯多费一段笔墨,录下书名。我们至今无法得知,周教员备课之时,可能参考了什么。 以我们今日可见的《最新中学教科书生理学》为例,它由谢洪赉翻译外来教科书修订后而得,1904年8月初版,1907年10月第8版[2]。其封面、目录、部分内容样例大致如下: ![]() ![]() ![]() ![]() ![]() 其中第五十三页,是教科书中所给练习题目。十五题问:“坐椅起身、则向前俯、其故安在”。诸如此等内容,令人欣喜。这让我们一睹当时周教员备课之时,中学堂教员已经可用的教材。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既然已有多种教材可选,为什么周教员还需熬夜自编讲义? 这是为什么呢?月下灯光依旧,却无对答之声。 当日之中国,无不在一种自卑自强的躁动之中。任何落后之一点,都可能会被国人上升到亡国灭种的程度,实在是境况不能再坏之时,而起的一种自然反抗。教员备课,大概率会选择一种或若干种教科书作为参考,而此种教科书多在报刊上投以广告,即有此种信息,是为当时舆论场也[3]。 以《中外日报》1904年10月31日的报道《论中国人之不洁》所记叙为例: 这不卫生的习惯,就已经上升到影响种族国力盛衰的地步了。所以生理学之必要,自然为此等人所呼喊,非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学科而已。周教员入新学,往来中日,又归国从教,对此不可能不熟知。 就以新的生理学教科书而言,有志之士也或翻译、或自编了多种。并于各种报刊之中,常见广告登版。 ![]() ◉鲁迅编写的《生理学讲义》 再如,文明书局出版的教科新书《高等小学卫生教科书》,在《中外报》上的广告有言(1903年7月19日): 广告之中,即“痛吾民之素不知卫生为何事”,即提“保国之责”、“亡国之忧”,而不为众所诧异者,大概也是一种用词的风尚。 而广智书局新书《最近卫生学》,在《时报》中的广告词(1904年9月27日),是更加的意气飞扬: 在保国强种之前,还有一大段的广而告之,以求个人幸福之共振,大有君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之感,以今日之目光看来,或有严肃中的喜感,但在当时,据考证这一段已经是第二次做广告时优化添加的内容。 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中学生理卫生新教科书》,1907年10月21日在《神州日报》广告,相比而言,用词已经周正不少,看出版年月相近,或许周教员也有此类教科书做参考,未可知也: 我们终究无法做出推断,周教员深夜备课时,是否找了国内这一类生理学的教科书来作为参考。但毫无疑问,我们大体已经接近当时中国新学堂的基本情况了。 ◉在杭州,1909年摄于杭州。 周教员在这样的基础上,开始辛苦地备课。他是否会想起旧日在日本学医之时的艰辛?是否会想起更早年脱离科举之路的忐忑,并在南京求学之时开始萌发的拳拳之心?是否会疑心,此种教书之业,到底能够给中国带来什么? 会不会偶尔还会想起,他刚刚起步但并不顺利的文学之梦? 他是否对他的课程讲义,对他的教育事业,抱有一点点的期冀? 我推开北京的窗,望着天空一轮的昏月,仿佛看到先生埋下头去,书写讲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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