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 FIRST PERSON 疫情以来,全世界开始全面陷入困境和危机,全球化原本被认为是一个理所当然的趋势,但是近几年发生的变化却让所有人意外:中美之间的互信不断降低,俄乌发生战争,美国以通胀为由不断加息,瑞信破产且将债券归零,欧美左翼的政治正确越演愈烈,右翼民粹主义不断高涨,整个世界像开了锅。上一次的全球危机发生在2008年,今天的危机则从2008年以后就开始酝酿。 2008年是中国当代艺术的转折点,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折点。我本以为这个转折意味着中国当代艺术进一步融入国际艺术圈,但实际上却是国际艺术圈开始排斥中国当代艺术的开始,就像1993年电影《霸王别姬》在戛纳获奖,当时的人们以为这是中国电影开始崛起的标志,而多年后才明白那是中国电影最后的高光时刻。 2007年初,博而励画廊的创始人皮力和包文麟(Waling Boers)计划在画廊给我举办个展,我专程到北京与他们敲定方案,空间之前就看过了,我也画了些方案草图,开始我想了一些多屏影像装置的方案,又琢磨些别的思路,忽然想到小时候坐的绿皮火车。小时候我对火车有一种特殊的执念,因为它是一个能带我去远方的东西,那时坐火车喜欢靠窗的位置,这样就可以一直看窗外的风景。这个想法一出来就很清晰,用车厢作为装置的框架,用投影把影像和动画投到车窗上去,就像车窗外的风景。我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个好的想法,但同时又认为这个想法实现的可能性不大,信手在速写本上画了一个车厢,就又去想别的方案了。 我给Waling和皮力看了先前多屏影像装置的方案后,他们没有特别的表示,下班后Waling陪我一起吃饭,吃完饭又找了个酒吧坐,他问我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我摇摇头。Waling说那个想法也不错,“但是……”我明白这是客气话,但是就是有问题,或者说不够好。这时我才想起火车的想法来,我说好想法倒是有一个,不过不大可能实现。我越不想说Waling就越好奇,最后我捱不过他,就从包包里翻出速写本,把火车的方案拿给他看。他看着速写本端详了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阵才开口:我觉得这个有意思。这倒是让我有点意外。他又说火车确实有点困难,不能换成巴士吗?我说要做的话就只能是火车,否则就不做,这种火车是中国人的集体记忆,每个中国人都有自己关于火车的故事,但巴士就差点意思了,他沉吟半晌,又问了一些更具体的问题,最后他说明天跟皮力商量一下。 《为了忘却的记忆》在巴塞尔艺术展“艺术无限”单元布展现场,2008年 《为了忘却的记忆》在巴塞尔艺术展“艺术无限”单元布展现场,2008年 《为了忘却的记忆》巴塞尔工作团队合影,2008年 《为了忘却的记忆》在巴塞尔艺术展“艺术无限”单元展览现场,2008年 《为了忘却的记忆》在巴塞尔艺术展“艺术无限”单元展览现场,2008年 开展当天,火车因为限制人数,排起了长队,在作品前我被一个纤瘦文弱的女生抓住问了几个问题,后来才知道她是《纽约时报》的记者。 乌里·希克(Uli Sigg)作为中国当代艺术的重要收藏家在火车前面接受瑞士电视台的采访。而看着这一切我心里却升起一种莫名的空虚和不真实的感觉,眼前这一切的热闹几天后就消散如烟,人们哪里来的哪里去,这个大厅又恢复空旷如初。我正怅然若失的时候,皮力告诉我火车卖掉了,一个外国藏家买的。然后说开罗双年展邀请我参展,要不要去?实际上巴塞尔一结束我就要去悉尼双年展。但是埃及我没去过,那就参加吧,去看金字塔。 《纽约时报》关于巴塞尔艺术展的报道,2008年 我在展厅外遇到了任天晋(Magnus Renfrew),英国人,他之前在对比窗画廊做总监,他说这是你的重大时刻,不是吗?我点头。他真诚的祝贺我,然后告诉我他现在作为艺术总监在筹备香港艺博会,也就是后来的香港巴塞尔,希望以后能合作,我自然是欣然同意。 艺博会里排队参观的观众 我看着地上卡尔·安德烈(Carl Andre)的一排砖头,村上隆那俗气的铮铮发亮的雕塑,苏伯德·古普塔(Subodh Gupta )锅碗瓢盆做的头像,颇不以为然,殊不知这些才是国际艺术圈的硬通货,倒不是说作品本身好坏,而是谁说了算的问题。 离开巴塞尔直奔悉尼,到了悉尼已经是晚上,工作人员帮我安排好酒店后带我去晚宴,一进门就遇到双年展的策展人卡罗琳·克里斯托夫(Carolyn Christov-Bakargiev),她拉着我去见艺术家威廉·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说特意把我们俩的作品安排在一起。我表达了对肯特里奇的敬意,我的确是受他作品的启发开始做水墨动画,寒暄中,她问起巴塞尔的情况,我感觉得到她语气中有种奇怪的情绪,但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在同年九月的上海双年展上又出现了一个火车,那不是我的作品。之后还有,有天遇到徐震聊起这事,他伸出三根指头笑而不语。有一阵杰夫·昆斯(Jeff Koons)也宣布他要用一个蒸汽火车做一件作品,甚至出了模型图,但最后没有下文了,昆斯是个生意人,他肯定不是花不起这个钱,而很可能是因为没有谈成一笔好生意。 “乌托邦:邱岸雄”展览现场,方舟现代美术馆,哥本哈根,2009年 邱岸雄与收藏家Andy Cohen在作品里合影 晚上在去一个酒吧的冰冷黑暗的路上,我和安迪聊起作品的想法,说起其实这个作品的思想来源可以追溯到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是我上大学时的精神食粮,他拊掌狠狠地说:Yes!It's damn right!他是做电影的,这时感觉做艺术的意义就显露出来了,你的思想被人理解,你的精神和其他人一起翱翔。 《我们是世界》展览现场,未知博物馆,上海,2008年 2008年以后中国艺术家在国际艺术圈骤然降温,前面有多热后面就有多冷,对中国当代艺术批评的声音越来越大,国际藏家们也纷纷开始出货,尤伦斯夫妇是其中之一,我之前发表的文章《尤伦斯,中国当代艺术,越南或印度》对此进行过讨论。做得体面的是曾出任瑞士驻中国大使的收藏家乌里·希克,他捐赠了上千件作品给香港M+,也出售了一部分作品给他们。之后皮力也到了M+,作为高级策展人参与处理这一系列重要的藏品研究与展览事宜。 中国在2008年的金融危机后继续保持着经济的增长趋势,虽然越来越慢,美国对中国的担忧也在增长,特朗普上台后进行的贸易战将原本的暗流涌动明朗化。如果说股市是经济的晴雨表,那么艺术就是政治的温度计。现在国际政治的主流话术是身份政治、环境政治,黑人、少数族裔、LGBTQ、女性成为艺术里的主角。加之中美关系的紧张趋势,中国当代艺术在欧美的能见度越发低落。 邱岸雄,《遗忘之城》,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现场”公共艺术项目,2016年 这个火车体量更大,但是放在室外反而没有在室内那种奇异的空间感和体量感。两个车厢里没有原来的座位了,空旷的车厢里只有影像在车窗上闪烁,还是纪录片和动画,与上一个作品的历史记忆不一样的是,这是当下迅速被我们遗忘的媒体信息,有一个动画的画面是一块硬币在转动,一面是壹元,一面是1美分,转动的硬币逐渐叠化为转动的地球,这世界不就是金钱驱动的么? 邱岸雄,1972年出生于四川,1994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2003年毕业于德国卡塞尔艺术学院,现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设计学院。作品涉及动画,绘画,装置,录像等不同媒介,以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结合新媒体形式表达对当代社会的批判以及对历史文化的思考,于2007年创立“未知博物馆”。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由邱岸雄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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