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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傅敏,“阻止它的重来”

 顺其自然h 2023-05-25 发布于北京

傅敏先生走了。

5月23日,傅敏先生的追悼会在其故乡——上海浦东南汇殡仪馆云霄厅举行。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傅雷一家的旧影,两边的巨幅挽联是:“执教北七讲台言传身教遗泽遍京城,编集家翁著译执笔诠解恩惠家万千”。

傅雷墓碑上有“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之句,用于傅敏持续数十年编选《傅雷家书》上,似乎同样是可以的。

想起傅聪傅敏,就想起《傅雷家书》,傅聪是2020因感染新冠辞世的,而今,傅敏兄弟都走了,留下的背影,深深印刻并承载着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之美与孤傲自尊。

楼适夷先生在《傅雷家书》的序言中有这么一句,经历了这几年,念之更有人间大悲在:

“直到在龙华革命公墓,举行了隆重的(傅雷夫妇骨灰安葬)仪式之后,匆匆数日,恰巧同乘一班航机转道去京,途中,我才和傅聪有相对叙旧的机会。他简单地谈了二十多年来在海外个人哀乐的经历,和今天重回祖国心头无限的激荡。他问我:'那样的灾祸,以后是不是还会再来呢?’我不敢对他作任何保证,但我认为我们应该有勇气和信心,相信经过了这一场惨烈的教训,人们一定会有力量阻止它的重来。”

这句话是《傅雷家书》的序言所记,从某种角度而言,《傅雷家书》写作本是家人间情感的真诚流露,也是无心之迹,而编选与出版的用心则无疑包含着楼适夷先生与傅敏先生这样的初心——“阻止它的重来”

一位友人说:“傅雷家族,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你若要研究政治对人的戗割,就不能不研究傅雷和他的家人。我们熟知的傅雷夫妇和他的两个儿子中,最幸运的还是傅聪,因为他一走了之,其弟傅敏,一直是一位牺牲者,所以一直默默无闻,其实他命运是可以想像,文革中曾两度企图自杀……2020年底,新冠夺去了傅聪的生命,如今傅敏也走了。

这世界,“聪”与“敏”都离开了……经历了这三年的傅家弟兄的离别,念之能不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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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3日,傅敏先生的追悼会在其故乡——上海浦东南汇殡仪馆云霄厅举行,大屏幕上的傅雷与傅敏

(一)

傅敏先生走了。5月19日晚7点,在他父亲傅雷的出生地——上海浦东航头镇安祥辞世。

与两年前因感染新冠辞世的傅聪相似的是,弟兄二人皆享年86岁。其实早在2020年底,听闻傅聪因染疫而逝,弟兄情深、悲痛不已的傅敏即不思饮食,身体渐至衰弱,2021年回浦东家乡休养,略有好转。然而经历了2022年的上海,到2023年初复染病,自此精力日衰,直至没有任何征兆地西行。

5月19日前后的上海,阴雨绵绵,且伴着大风蓝色预警,雷电黄色预警。到5月23日,忽然阳光灿烂,傅敏先生的追悼会就在其故乡——上海南汇殡仪馆云霄厅举行。

傅雷墓碑上有“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之句,用于傅敏持续数十年编选《傅雷家书》上,似乎同样是可以的,犹忆傅敏先生2018年在傅雷诞辰110周年时在与笔者聊天时所言,“这句话是《傅雷家书》里最精彩的一句话, 1955年1月26日写的,从这句话的意思就可以看得出来。别人是说不出来这句话的。为什么是'赤子孤独’?如果不是赤子,他绝对说不出这些话来,因为赤子灵魂最为纯洁,没有任何杂念。他一生做事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人才,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个文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其实不孤独。他就是一个这么简单的人,要纯,要真,不要哗众。”

想起傅聪傅敏,就想起《傅雷家书》。弟兄俩的身影里,深深印刻并承载着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之美与孤傲自尊。

印象最深的是弟兄俩手捧父母骨灰的黑白照片:1979年4月,去国二十余年的傅聪,终于从海外归来,从翩翩少年至年已不惑,傅雷友人楼适夷对此记有:“他的雍容静肃、端庄厚憨的姿影,又像见到了他的母亲梅馥。他的态度非常沉着,服装整齐、朴素,好像二十多年海外岁月,和往来周游大半个地球的行旅生涯,并没有使他在身上受到多少感染。”“想念他万里归来,已再也见不到生命中最亲爱的父母,迎接他的不是双亲惊喜欢乐的笑容,而是萧然的两撮寒灰。”

那张照片中,傅聪发线整齐,西装笔挺,眉头紧锁,一脸严肃,傅敏在他哥哥的身后,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有些乱,瘦削,无力,神似其父,双手持着傅雷的遗像,欲哭而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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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傅敏(右)、傅聪(左)离开其父母追悼会现场

楼适夷先生还有一句,经历了这几年,念之更有人间大悲在:

“直到在龙华革命公墓,举行了隆重的(傅雷夫妇骨灰安葬)仪式之后,匆匆数日,恰巧同乘一班航机转道去京,途中,我才和傅聪有相对叙旧的机会。他简单地谈了二十多年来在海外个人哀乐的经历,和今天重回祖国心头无限的激荡。他问我:'那样的灾祸,以后是不是还会再来呢?’我不敢对他作任何保证,但我认为我们应该有勇气和信心,相信经过了这一场惨烈的教训,人们一定会有力量阻止它的重来。”

这句话是《傅雷家书》的序言所记,从某种角度而言,《傅雷家书》写作本是家人间情感的真诚流露,也是无心之迹,而编选与出版的用心则无疑包含着楼适夷先生与傅敏先生这样的初心——“阻止它的重来”

事实上,作为傅雷先生的次子,钢琴家傅聪的弟弟,如果不是多次重编《傅雷家书》,傅敏几乎算得上一位隐者——与他名满天下的兄长不同的是,傅敏一直是以一种更加隐性与内敛的风格出现。

傅敏生于1937年4月15日,比傅聪小3岁。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特级英语教师。傅敏回忆起父亲对兄弟俩的教育曾说:“从小父亲对我们的教育方式就不同。他对傅聪花大部分精力,要他学这个学那个,而我呢,更多的是受学校的教育。在我中学毕业之后,父亲对我说:'你不可能和你哥哥一样,你还是老老实实当一个教师吧。’“傅敏1962年进入北京市第一女子中学任英语老师,因之安心于做一个中学教员,兢兢业业,从未动摇。1979年,傅敏去英国进修,看望在英国的傅聪,其后开始着手搜集、整理傅雷家书成集,出版了影响了几代人的《傅雷家书》。傅敏在《傅雷家书》的后记中写到:“今年9月3日是爸爸妈妈饮恨去世十五周年,为了纪念一生刚正不阿的爸爸和一生善良贤淑的妈妈,编录了这本家书集,寄托我们的哀思,并献给一切'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的人们。”

也正如楼适夷先生当年所撰写的《傅雷家书》代序开篇所言:“《傅雷家书》的出版,是一桩值得欣慰的好事。它告诉我们:一颗纯洁、正直、真诚、高尚的灵魂,尽管有时会遭受到意想不到的磨难、污辱、迫害,陷入到似乎不齿于人群的绝境,而最后真实的光不能永远湮灭,还是要为大家所认识,使它的光焰照彻人间,得到它应该得到的尊敬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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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傅雷先生诞辰110周年时,傅敏、陈子善、张瑞田、顾村言、王犁等在纪念傅雷活动上签名

(二)

认识傅敏先生是在十多年前。

记得那时《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刚创刊一年多,推出了一些艺术名家后裔的对话访谈,反响不错,其后自然想到了傅聪与傅敏。2012年,有一次偶然与张瑞田兄提起此事,瑞田兄说他与傅敏先生很熟,空时到京可以一访,谈谈其父亲的艺术理想与鉴藏。于是那年盛夏到京,遂专门抽出时间,在瑞田兄的陪同下,来到傅敏在北京的家中。

记得走进傅敏在北京的家,就像到了黄宾虹(1865-1955)山水画小型展览室,两面墙上,依次是黄宾虹的山水画《青城山写生图》、《西山秋爽》等,此外,还有难得一见的陈师曾山水画《溪山帆影》。

清癯瘦削的傅敏先生个子高高的,就在这些清润的笔墨间,微笑着,刚开始话不多,甚至有点儿腼腆,然而却说起傅雷,说起他父亲热爱的黄宾虹,话匣子整个就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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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傅敏在北京的家中与傅雷青铜头像   顾村言 图

那时他七十多岁,精神气都比较足,记得介绍房间中的傅雷塑像,然后,开始说起墙上的宾翁画作,他说这些书画都是他父亲傅雷的藏品,也是在1976年以后他陆续从有关方面取回来的,“少了有一半。”犹记傅敏当时苦笑着说,言语之间有些无奈,然而他能怎么样呢?

傅雷以翻译家、文艺评论家而名世,事实上,他更是一位艺术鉴赏家——他与国画大师黄宾虹识于1935年,在其后20年的交往中,两位忘年交的交谊仅被视作艺坛佳话而广为传颂,而论及傅雷的艺术收藏,有一大部分都是黄宾虹的精品。傅敏说他对黄宾虹的画作是从小耳濡目染,'父亲不强迫我们练习书画,但是对这方面的熏陶很多。我们平时就跟着他看,他就希望我们跟着看,跟着聊天。这种熏陶很重要。厅里挂的这几幅小画是黄宾虹最后的作品,那是抄家退还的,退来时只是叠着的四张,这是2010年上海博物馆替我裱的,隐隐约约还可看到背面有抄家打印的编号,画框都是父亲当年配的,我都没动过。是抄家退还的。很多幅上面有上款,比如题有'西山秋爽图,怒庵先生一笑’,父亲经常与我们谈黄宾虹,讲他的画,介绍黄宾虹这个人,说他学养好,书法也好,画也好,刻图章也好。黄宾虹在世时完全不在意金钱。所以黄宾虹去世以后,黄夫人还在,生活就有些困难。然后我爸就给当时浙江的文化局长写信讲到这些——因为黄宾虹去世时候所有作品全捐给了博物馆,但是始终没办手续,直到黄宾虹的女婿赵志钧打成右派后才去接收,这里面就有猫腻了。因为黄宾虹女婿最了解黄宾虹,对他的绘画颇有研究,对他的绘画以及收藏最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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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旧藏黄宾虹《青城山写生册》中的一页(傅敏藏)

“父亲就是觉得黄宾虹的书画好啊。一看他这作品那么有品位,在世界上也站得住脚的,尽管那时候他的名气没那么响。我爸当年就说黄宾虹的绘画要在半个世纪或者一个世纪以后才会为人们认识。可是,就是到现在,黄宾虹还没到他应该的地位,这从市场的价格来看。那天我看到那个李可染的画,开价一亿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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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可见的第一通傅雷致黄宾虹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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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记录的经手黄宾虹“寄沪书画总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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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傅雷夫妇(左)在“黄宾虹八秩诞辰书画展览会”上,傅雷参与举办了该展览。

说起家中的艺术收藏最初散失的情况,傅敏长叹一口气,说:“当时都是上海音乐学院抄走的。1966年8月时还没抄走,全封存了。9月3日我父母自杀了之后法院就封存了,查点得非常详细,所以目录很详细。到了1976年以后开始退还东西。退还了一些,估计丢失了父亲藏画的五分之三,法院封存的单字上有画名,但没画作。有三本黄宾虹的册页是从某博物馆要回来的!这里面有一段故事。因为是送给我父亲的,所以有题款的。大概在六七年前,有一次我哥哥来国内讲学和演出,给了我一堆资料,说他的一个朋友给了他这些资料,说明某博物馆有爸爸当年收藏的黄宾虹三本册页,而且是黄宾虹当年送给我爸的,所以都有题款。他说这事你去办吧!我跟那家博物馆交涉了三年,来去来去,开始时候说没有,后来我说有,肯定有。最后我把册页上的抄家的编号和相对应的馆藏编号给了他们。最后到什么程度呢?我把附有黄宾虹题款的那一页照片复印件都给了他们。这才最后说有。后来直到2009年博物馆终于这三部册页退给我了,还办了退还手续,其中一个册页就是黄宾虹的《青城山写生册》,真是黄宾虹绘画的精品!现在墙上挂着的黄宾虹画作,后来都是那家博物馆的那位副馆长帮我们裱的。而且,我们后来也成了朋友。”

(三)

“车一开动,大家都变成泪人儿,呆呆的直立在月台上,月台的滋味,多少年来没尝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难过,只有从前失恋的时候有过这经验。”——这是傅雷在傅聪远赴波兰留学时给他信中的一句。

其实那时年少的傅敏哭得最伤心,那时的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兄弟俩的命运轨道就此截然不同——其后弟兄俩再次相见已是20年后,而今,隔着新冠与疫间荼毒的三年,弟兄俩又相继西行,而于另一个世界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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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傅雷夫妇与傅聪

1962年,傅雷给傅敏的信中写道:“你该记得,我们对你数十年的教育即使缺点很多,但在劳动家务,守纪律,有秩序等等方面从未对你放松过,而我和妈妈给你的榜样总还是勤劳认真的。”傅敏1964年给父母的信中写道:“我教了一年多书,深深体会到传授知识比教人容易,如果只教书不教人的话,书绝对教不好;而要教好人,把学生教育好,必须注意身教和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则。越是纪律不好的班,聪明的孩子越多,她们就更敏感,这就要求自己以身作则,否则很难把书教好。”

这些年少时的往事,一直清晰地留在傅敏的记忆里,他说,理解自己的父亲,有一个过程,“实际上,我对父亲的认识,是一步步深入的。在中学时代甚至大学,我认为父亲只不过是个翻译家而已。随着时间推移,尤其在我整理出版父亲的家书与著译后,我对父亲的认识才开始深入。父亲一辈子给人的印象是躲在书房不问世事,做了大量卓越的翻译工作。但是在我看来,父亲除了在翻译领域的耕耘和贡献,更值得我怀念的是他那高贵的品格。他把人的尊严看得高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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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与傅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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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书封(2021年译林出版社版本)

傅敏说,《傅雷家书》缘起于楼适夷。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的楼适夷早在1957年就看到过傅雷傅聪父子往来家信,印象“非常深刻”。作为出版家的楼适夷深知这批家信的价值,1979年4月建议傅氏兄弟编辑出版。1979-1981年,傅敏耗时两年将父母与傅聪的家信“整理、编选、辑集起来,汇编成《傅雷家书》”公开发表,得与广大读者见面。1981年7月楼适夷专门写了《读家书,想傅雷》,作为《傅雷家书》代序。1981年8月,《傅雷家书》(1954-1966)由北京三联书店初版发行,甫一面世即成畅销书。四十多年来,由于傅敏的不断发掘整理、丰富选编内容,《傅雷家书》不仅成为我国著名的品牌畅销书,并由初版时的一本小书逐步形成如今拥有十余个品种的《傅雷家书》系列,影响了几代人的成长。

上海,既是傅家兄弟的伤心之地,更是梦牵魂绕之地。

上海市江苏路284弄5号的“疾风迅雨楼”,傅敏清晰地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个转角,每一处家具的摆放,书籍,画作……这里留下了他童年所有的记忆,也是《傅雷家书》的背景所在地,1966年,就在这座小楼,他的父母在这里双双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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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江苏路傅宅平面图,傅敏绘。傅雷家属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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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永烈收藏的傅雷档案——“劳动力调查”表格

浦东航头镇是傅雷的出生地,那里保存着傅雷的祖居,是清道光年傅雷祖父傅炳清于清末重建,较完整地保留了晚清时期建筑风貌,尚存建筑面积四百多平方米。周浦镇则是傅雷的成长之地,保存着傅雷的旧居。这些年,浦东新区在保护与发掘傅雷文化方面做了大量工作,2019年,周浦的傅雷旧居经过修缮对外开放,馆内陈列着傅雷一生的煌煌巨作和译著成就;专门建设的傅雷图书馆则是国内唯一的傅雷主题图书馆,也是浦东新区第二大图书馆。

故乡对傅雷的牵挂与纪念让傅敏一直感怀于心,并于多年前安家于浦东,除了其父母骨灰的安葬仪式、傅雷夫妇辞世50周年纪念大会、傅雷诞辰110周年纪念等活动,他平时也喜欢到浦东住一段时间。因为在上海的原因,与傅敏先生聊天的机会又多了一些,记得其后有一搭没一搭聊时,更多的则涉及《傅雷家书》与傅雷的艺术教育与文化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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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浦东图书馆举办的《傅雷手稿墨迹纪念展》现场

2016年傅雷夫妇辞世50周年时,上海专门举办了纪念傅雷先生辞世50周年国际论坛,记得因为感动感慨于傅雷先生的遗书,遂从遗书的手迹出发,追寻傅雷先生的书法之路,而撰写了一篇《重看傅雷手迹书法:如其人,如其学》,在论坛上进行了宣读。傅敏先生在论坛认真听了,后来鼓励说,这是一篇贴着他父亲内心而写的一篇文章,记得文章开篇记有:“回顾20世纪的文化史,傅雷先生几乎从未以书法而驰名,然而,随着大量傅雷先生手稿与手札的影印出版与展览,当下是有必要对傅雷书法给予重新看待与重视的,如果从许慎与刘熙载对于书法的解释,有着真正赤子之心从不以书法名世的傅雷先生的手迹是如其人,如其学,反而切合了中国书法的文人正脉。傅雷书法所见出的性情与变迁之路,对于当下热衷于单纯在技法一途下功夫的书法家们,当是一面镜子,而那些热衷于书法社会活动与'杂技表演’的所谓书法'大师’与'名家’们,则早已不可与之谈书法与人生了,其手札与手稿书法见出的性情人生对于重新看待中国书法的本质与本义也有着巨大的镜鉴与反思意义。”

回溯傅雷的手迹,1954年1月18日致傅聪手札尚遗存致黄宾虹手札的飘逸洒脱,有着胎息二王”的特点,字体一片清润灵动,潇洒雅致,且有着一种生命的朝气。然而不过数年之后,傅雷的书风却转换为一种完全不同的气息。这或许可以1958年前后为分界线,1958年之前的墨迹,其中一直有着一种昂扬的生活态度,对人生显然是积极的,但1958年为后则完全折向内去,更多往内心走,也更往高古本真一路走去,更见醇厚之处,有的近于无欲,更寂寞,然而却更有一种腴润肥厚中的孤傲态度。

而分析这一巨大变化的外在原因,与1957年开始反右扩大化不无关系,傅雷在1958年4月底被诬划为“右派分子”后,接受挚友翻译家周煦良教授选送的碑帖,以此养心摆脱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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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手稿

傅敏先生对我曾回忆说:“(书风的变化)与他的经历有关,'反右’后那个时期他就开始练魏碑,那时他的好友周煦良怕他郁闷想不开,就拿来许多碑帖,其中就有魏碑。所以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他的字就显得含蓄敦厚,这与他的心情有关。”

傅雷晚期最重要的墨迹无疑非1966年《傅雷遗书》莫属。

1958年傅雷被划为“右派”,同年12月,傅聪到英国。此后,傅雷闭门不出。1966年8月底,傅雷遭到抄家,受到连续多日遭受批斗,罚跪等凌辱。1966年9月3日上午,保姆周菊娣发现傅雷夫妇已在江苏路284弄5号住所“疾风迅雨楼”双双自杀身亡。《傅雷遗书》为致朱人秀札,是辞世前以毛笔书就,长达三页的遗书,一字未改,甚至连房租、手表、火葬费、给保姆的工资都交待得清清楚楚,从容而不失儒雅,冷静而极其哀痛,有一种孤高而大悲之极的境界,然而字字都是控诉,读之如读王羲之《丧乱帖》,如见其人其心——然而相比王羲之,傅雷到底是冷静而从容的,在那些关于记房租、家具、后事的交待中,傅雷点画间毫不错乱,镇定异常,然而其实越镇定,则越是大悲,愈冷静,则愈“痛贯心肝”——傅雷所痛,当然不是自己的小我,他是为一种文化理想的消逝而大悲!他的一笔一画,是在殉节于自己的理想!

换言之,这样的遗书见证的是从魏晋流传至今的风骨,也是一种隐喻,真实纪录着一个时代的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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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双亲的刚烈辞世,傅敏说:“我父亲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不能违背自己的心灵,他同样不能违反自己的逻辑,不能忍受自己的思想被霸占,更不能让自己的灵魂被否定,所以他选择了死。”

“父亲喜欢独立思考,正因为他会独立思考,而他独立思考的基础在融会贯通,他不像有些人弄书法就在书法,弄翻译就在翻译,弄绘画就懂绘画,那不行。”

“我父亲对文化的理解是融会贯通,文字也好,文学也好,历史也好,都是一贯而通。他是站得高、看得广,所以问题就看得比较清楚,他的悟性就在这样一个的基础上的悟性。他的独立思考不是一般的独立思考,因为他的基础好,面广,所以独立思考那就是跟别人的独立思考不一样,他独特的眼光就出来了。所以我觉得确实好多人说我父亲这样的大家,这样的人大概很少很少。对于《傅雷家书》来说,其实读他的家书比翻译更重要。因为从中可以看出,他是如何指导我们去学习,怎么去做人,那里面是他最真实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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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在江苏路寓所的书桌前,身后墙上悬挂着画作、书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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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弟兄童年时与其母亲朱梅馥  (1939年)

“他从小对我们的教育就是:以人为本和独立思考。这一点非常重要。所以他对我们考试什么的不在乎,你爱考多少考多少。但对怎么做人,他是非常在乎的,或者说,是非常严苛的。”

“回顾父亲的艺术教育思想,最重要的是一个'真’字。一切都是以真为本。人本身要真,无论是为人处世,做事要真,画画也要真,不能弄虚作假,不能投机取巧。但'真’在现实中其实是一个理想,但社会中虚伪与功利,会使真正的真人不断碰到很多挫折……所以我父亲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父亲不能到社会上去做事,一做事就碰壁,哪里看得惯!”

2023年5月23日晚于三柳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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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敏追悼会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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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敏追悼会现场

(注:本文部分转刊自《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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