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当代大自然文学——连载之二

贰

197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编辑周达宝大姐来安徽为新时期的文学组稿，不知什么原因，她竟然也向我约稿。我很吃惊，因为我不是名家，只是普通的编辑；再是，她并不了解我的情况，虽然那时已经清明，虽然1963年被批判的那篇小说已得到了平反，但受牵连的我仍被纠缠，我只能对她笑笑。

然而，心里确实搅起了波澜，毕竟我曾那样地热爱文学。重要的是：春天毕竟来了！

这些年来的探险生活，更使内心文学的波澜逐渐壮阔起来，形成了强烈的创作冲动。然而，我已停笔十多年了，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已成了年届不惑的中年人，有了家庭、孩子，有了生活的负担和责任。

1978年对我说来，是非常重要的一年。五月份，纠缠了我两年的一件极不正常的事，终于有了出乎意料的结果。很多好朋友都担心我经受不了这样深重的委屈，想方设法来安慰时，我已被大自然召唤到崇山峻岭中去了。

是的，那个决定宣布的第三天，我就赶到了考察队的营地。

每天都有惊人的发现，生活充满了乐趣。由于荒野中难以找到蔬菜，有两天盐也没有了，每天吃清水煮笋，原有的胃溃疡迅速加剧，先是黑便，接着是开始吐血；但我很好地掩盖了这一切；因为感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否则要后悔一辈子。

这天，我们辗转来到了一个叫石门国的地方——不知是如何的鬼斧神工，竟将一堵万丈巨崖劈开一道窄窄的石缝——穿过石门，天地豁然开朗：一片桃红柳绿，鸟语花香，如进入桃花源。种种奇妙的景色、民俗、民情，使考察队员们惊喜不已。我们要在这里寻觅皖南野

生梅花鹿的身影，落脚在一个叫汪河水家的地方。

汪河水家是山头上孤零零的四五间瓦房，坐落在三县交界点。

晚上，我们八个人全睡在牛屋上面简易的阁楼上。牛粪牛尿的骚臭，从板缝中直冲鼻子。跳蚤成把抓。

在黎明鸟的叫声中醒来，走到山岭，山野的清香扑面。我深深地吸了几口，似乎已将一夜的污浊涤荡。

晨曦正将天宇展现，欢快的鸟鸣声中，山谷里逸出了淡淡的、丝丝缕缕的云丝，山岚飘忽着，在绿的森林上空汇聚，宛如怒放的望春花。清风裹着花的芬芳，柔柔地拂动，露珠嘀嘀嗒嗒地响着……

啊！山谷里升起一朵白云，冉冉飘浮，云花灿烂，在绿海中，在山的怀抱中，变幻无穷；山在动，树在动，鸟在唱……充满生命的欢乐，大自然展示出无比壮丽、宏伟、惊人的和谐之美……太阳出来了，一道电光石火突然耀起——创作的冲动，激得我透不过气来，听到了大自然的呼唤，心灵已追着森林、白云、红日……这么多年来，在大自然中探险的种种生活，都成了生动的无穷的画卷展开……

是的，就在那个早晨，就在那座山岭，就在山谷里升起一朵白云时，以后几部长篇小说中的无数场景、人物都鲜活地在脑海中展现……

是的，就是面对着山谷里升起的一朵朵白云，我决定恢复文学创作，写在大自然中的见闻、思考，写我和大自然息脉相承的对话。以所展现的画卷，只有长篇小说才能表达。虽然我停笔了十多年，虽然

我从未写过小说，更未写过长篇小说，但我有着最坚强的依靠——大自然母亲。

目睹了梅花鹿在两片森林中往往复复和我们捉迷藏之后，因为出血加剧，我只得离开营地。回到家中，整整躺了四五天。

写什么呢？也即是说要确立表达的主题。那时正是“伤痕”、“反

思”……文学盛行的年代，对我不可能不产生影响；然而，考察队的生活给我的最大震憾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思索得最多的是大自然是属于人类，还是人类属于大自然？这个命题无时不在拷问。人类早期对自然是顶礼膜拜的，误以为大自然是属于人类的；久之，由于贪婪、无知，对大自然进行了无情的攫取、破坏，直至遭到大自然严厉的惩罚，才迫使人类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审视的结果才非常不情愿地承认人类只不过是大自然千万臣民中的一员，人类属于大自然!大自然组成了一个共荣共存的命运共同体。因而，人类必需尽快走出大自然属于人类的误区，到达人类属于大自然的境界。这应是人类认识史上巨大的飞跃，也只有这样才能化解人与自然的矛盾——是的，终于明白我要写的是人与自然的故事，以及在大自然中思考。然而，几千年来的文学，却多是描写人与人、人与社会的故事……这不能不引起我反复思索……考察队的生活无比鲜活地涌现在面前，我信任大自然给予的教诲，坚定了自信。路是人走出来的。

我要表现崭新的人与自然关系的主题，展现崭新的对野生动物考察（探险）的生活场景，描写崭新的人物。在惊险跌宕的情节中，叙述娓娓动啪人生故事。以颂扬崭新的人与自然的故事，这大约就是审美意识的觉醒吧！

在构思中，常有一群瞪着大眼渴望书籍的少年涌入。当我意识到是10年的教书生涯、常为找不到好书向学生们推荐的窘迫的反应时，毫不犹豫地将他们纳入到作品中；因为他们是中国的未来，也是自然保护事业的未来。一部好的作品，或者是老少皆宜的作品，关键是要能满足多层次的审美需求，但这并不影响以某一群体作为主要对象。后来，接到很多成人、甚至老人读者的来信，对作品给予肯定，我心里很高兴。

      第一本书《云海探奇》是以科学家在荒野的深山老林中寻找野人作为故事展开的。那时，由于生态遭到破坏，发现野人之谜闹得沸沸扬扬。写到第三天，心里有底了，因为鲜活的人物、场景涌入了笔端。10月脱稿。11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李小文总编辑来信索稿，同时如约一周内回了封热情洋溢的信，说是只要做些编辑就可出版了。但我还是坚持在12月到北京去改稿，重写了数万字。同时利用创作假写《呦呦鹿鸣》。在此期间，和老作家秦兆阳先生有交往。我熟知选在语文课本中他的作品。先生风趣、睿智、忠厚的人格魅力，常使我忘了年龄。那时他已得到平反，但尚未安排工作。1979年春，他仍骑自行车来出版社，要我从已定稿的《云海探奇》中节选五六万字供《当代》刊用，但一定要征得出版社同意。我说它是儿童文学。他说，儿童文学是大文学。世界上有哪位真正伟大的作家没给孩子写过作品？我热烈祝贺人民文学出版社已委任他担任《当代》主编，其时正在筹划创刊号。大约一周后他又来了，得知出版社未同意之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要耐得住寂寞，千万别追求一时的轰动效应。  

      人与自然是永恒的主题。你以崭新的视角写人与自然的关系，在野生动物世界探险，尊重所有的生命；写别人从未写过的世界，一定很难，但一定要坚持。不管别人怎么讲，我相信30年、5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依然会有人读你的作品，千万要有信心。我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他谆谆的告诫，一直激励着我在山野跋涉。他是第一位大家对我创作的评价。我的四部在野生动物世界探险的长篇小说时隔三四十年至今仍在不断再版，足见他的远见卓识。

     《云海探奇》讲述的是两位少年帮助野生动物科考队在猿猴世界探险的故事。描写了野生动物世界激烈的生存竟争，大森林中各种珍禽异兽和奇特的自然风光。在惊险跌宕的情节中，叙述了娓娓动听的人生故事。1980年面市后，受到各方的关注。天津人民广播电台连播几十天，《人民日报》评论《开辟一片新天地》，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这对我是极大的鼓励。接着是在不长的时间内，连续出版了在野生动物世界探险的《呦呦鹿鸣》、《千鸟谷追踪》和《大熊猫传奇》三部，以及一本大自然探险的纪实文学《山野寻趣》。

     《呦呦鹿鸣》描写自然保护小组的同学，在老师和老猎人的带领下，终于从打猎队枪口救出梅花鹿大花角的故事。展示了梅花鹿世界的种种趣事，野生动物之间的残酷争斗，以及神奇的畲族传说和探险中遭到的无数惊险。

     《千鸟谷追踪》描写几位小探险家，为追踪相思鸟神游鸟类世界，历尽艰险的故事。充满了鸟类王国的奇趣。

     《大熊猫传奇》讲述小兄妹俩在雪山冰川中救助逃荒中被偷猎者和独眼豹追击的大熊猫母子的故事。将大熊猫神秘的生活和川西高原充满野性的自然风光，神话般的少数民族生活交相辉映，组成一曲雄伟的交响乐——揭示了为什么全世界不分民族、肤色、上至总统下至百姓，男女老少都热爱大熊猫的奥妙。

       1981年，《呦呦鹿鸣》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到1982年，《千鸟谷追踪》已经定稿。1984年，已写就《大熊猫传奇》初稿。那时因手工排版，出版周期长。再是，1981年的云南、四川之行，和1983年我对大自然文学有了新的思考，对我以后的生活和创作历程发生了重大的影响，《大熊猫传奇》和《山野寻趣》于1987年出版。

     《云海探奇》、《呦呦鹿鸣》、《千鸟谷追踪》三部是姐妹篇，题材都是在野生动物世界探险，背景都是皖南山区丰富多彩的野生动植物世界，人物由动物学家王陵阳贯穿。时代背景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严寒到春天的到来。细心的读者不难看出在早期的作品中，作者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描写着大自然之美和神奇，呼唤着人们认识自然与人类的血肉相连的关系，呼唤着人们热爱自然、保护自然的急切。而在之后的作品中，包括《大熊猫传奇》和《山野寻趣》更多的是对保护自然的思考，审美艺术空间的多样和宏大，所塑造的崭新的人物形象，闪耀着不同时代投射在他们身上的光芒。《大熊猫传奇》与前三部小说，有着明显差别，不同的追求，希冀揭示出大熊猫和西部地区的内在美——即为什么全世界不分民族、肤色，上至总统下至平民百姓都喜爱大熊猫的奥妙，情节更为错综复杂，民族的文化色彩更为浓厚。

       1995年的下半年，我在北京开会，中国青年出版社总编辑陈浩增对我说，他们决定倡导大自然文学，以适应时代的需要。经过调研、咨询专家，一致推荐你的作品；因为你是最早的开拓者，1978年就开始创作人与自然的故事，且一直坚持不懈，作品多、份量重、影响大。在短短的六七年中已出版了五部作品，有长篇小说、散文。三部长篇都被广播电台连播(除《千鸟谷追踪》)，更重要的是你20多年一直不畏艰难坚持在野外考察，深入荒野认识自然，这在作家中是罕见的。他还应允封面设计、装帧尽量征求我的意见，同时出平装本和精装本两种。我当然很高兴，幸运是如此降临，但也不是没有一些疑虑，因为我也在主编一份刊物，深知大家都在抓成本核算，只要简单算一下，其投入就可想而知了。陈总编大概是看到了我的心思，一再要我不再犹豫，抓紧时间整理修订，争取在明年出版。

       我想要对这五部作品做些必要的修订，正是倾听专家、学者意见中，是北师大著名教授浦漫汀先生第一个对我说：你写的大自然探险作品其实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大自然文学。你以崭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审美，写出的是最新的大自然文学，更有咱们中国的特点，是中国的大自然文学。世界上自然文学流派的兴起，也是在七八十年代。我很感谢她的理解与鼓励。文集“刘先平大自然探险长篇系列”的标题也是她确定。但真正举起大自然文学旗帜，那还是之后的事。我以为当时要用“大自然文学”似乎尚不成熟。先生理解了我的想法。

      《呦呦鹿鸣》(1981年出版)的责编、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编辑周达宝大姐看到这套书后，曾对我说：你是幸运的，适逢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否则，谁敢出你感恩自然、倡导人与自然和谐的作品？那要被批为宣扬“阶级斗争熄灭论”的。

       1996年，“刘先平大自然探险长篇系列”出版了（5卷本），四部长篇的封面上分别标有：中国第一部描写在猿猴世界或梅花鹿世界、或鸟类王国、或大熊猫世界探险的长篇小说，另有一部大自然探险纪实《山野寻趣》。

       这年的11月，中国作协、中国青年出版社、安徽省委宣传部、省文联，联合在北京举办了这套书的作品研讨会。时任中宣部副部长、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翟泰丰特意写来“天人合一乃刘氏华章”的贺信（因另有重要会议）。参与研讨会的有：中宣部文艺局和出版局的局长，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陈昌本、书记处书记束沛德、张锲和高洪波，国家教委副主任杨海波，《文艺报》主编郑伯农，著名评论家、作家樊发稼、孙武臣、金波、赵凯、韩进等专家、学者。研讨会热烈，纷纷以《勇敢的探索者》、《开拓出一片新天地》、《自自然然地颠覆一个只写“人”的以往文学世界》、《用青春和生命写出的作品》、《刘先平大自然探险文学的审美价值》、《野生动物世界的无穷魅力》、《独具思想艺术魅力的精品》、《人与自然的颂歌》……为题发言。欢呼中国大自然文学的出现！以崭新的人与自然的故事，歌颂人与自然和谐，一改几千年来文学多是描写人与人、人与社会故事的格局；开拓了当代文学艺术发展广阔的空间，满怀热情地歌颂了爱国主义精神和勇于探索的精神；呼唤人们热爱自然，保护自然。央视新闻、《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都作了报道，研讨会主要发言结集为《人与自然的颂歌——刘先平大自然探险文学评论集》出版。这套书于1997年及之后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云海探奇》和《山野寻趣》获全优秀儿童文学作品奖。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