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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散文」王云洲|小窑

 谭文峰sdqtneyj 2023-05-26 发布于山西

作家新干线

小窑

老家的背后,山势连绵,望不到尽头。庄子通往西北方向有一条山道,蚰蜒似的,弯弯曲曲,也是望不到尽头。顺路进山,山越来越深,越来越高,越来越有风景。约行二十里,有一个叫小窑的地方,山高林密,溪水潺潺,鸟飞蛇行,仿佛到处藏有秘密。山林包围之中,有一片不大的空地,约五六亩,依坡势有几块梯田,土不厚但黑而肥。南边偏东边角,有一眼小窑。这一小块地方就称为小窑,也代指附近这一带的山和山林。
这里的地界属上洼大队。上洼大队八九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至少有一群牛,每群牛一般在七八头十来头。一冬一春,牛的饲草主要是麦秸,搅少量玉米秆算是改善伙食。饲料是供应的,就更少了。从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前期,很少有丰收年景,粮少草也少。春天里,青黄不接,有些生产队连麦草也没有了,牛群眼看要断顿了,队长派人去别的生产队借麦草,牛就得省着吃。上了年纪的牛就纳闷,一双无神的牛眼艾艾怨怨,主人啊,怎么年年这样啊?咱们一起累死累活,怎么还总是有春荒呢?这样的人生牛生有啥意思呢?我在远远近近、又陡又窄的地里拉犁拉耙拉耧,种了那么多小麦秋粮,你们吃粮,我们吃草,可粮不够吃,草咋也这么少?看来,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牛类笨,想不通。
这些动脑筋有意见的老牛都很瘦,比其它牛更瘦。牛瘦毛也长,毛色发干,一根根、一绺绺立栽起来,寒风中瑟瑟发抖。牛肚子陷进去,两边两个深坑。牛肋一根一根看得分明,前后腿顶起四个尖尖的骨头,走起来一凸一凹。从圈里出来,年轻的小牤牛还能撒几下欢,蹶起尾巴撩个蹄子,而那些老牛,个个无精打采,四蹄不稳,左一摇右一晃,走不到正路上。头低着,脖子向前伸着,像是前头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冬日里的阳光白花花的,连光线也没有,而牛们却半迷着眼,像怕见光似的。
熬过春分,熬过清明,就到了谷雨。谷雨一到,草木发芽,地上的草一天天长起来,树木一天天绿起来。牛的好日子到了,可以在山坡上吃到青草了。但这个季节放牛也是最费劲的。有人说牛的眼神不好,我就不信,起码看绿色应该没问题。隔着沟,隔着岭,哪里有一树一蓬一片的绿叶,哪块地堎上有开着鲜艳花朵的嫩草,它们就一路奔去,贪婪地抢食。放牛的人追着喊着,还没追到,它们又跑到别处去了。那久违的青草的美味、气味,让牛们兴奋不已,宁可挨主人几鞭子也要多吃几口。牛的这种行为,在当地方言中叫“戳青”,但不一定是这个戳字,对应的应该是蹚,懂得的都觉得很妙、很形象、很生动。
吃了一冬春干草,开始吃了些青草,就要拉稀,拉稀是在换肚。老牛们肠胃不好,拉得没完没了,弄得后腿上尾巴上满是草青色的稀屎。拉稀不要紧,问题是青草太少。庄子四周,除了麦田,到处干巴巴的。近处的山坡上,尽是低矮稀疏的灌木,偶有几棵青草,根本喂不饱牛的胃。
村人就想出个法子来。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谷雨一到,全大队的牛群就全部上山,到那个叫小窑的地方去放牧。早上将牛群赶到山坡上就不用再管,天黑了,牛们自己回来,在那几块地里歇息过夜。偶尔没回来的,一看是少了哪个,“黑犍”“蚂蚱”“黄牤牛”召唤两声就回来了。唤不回来也没事,好找,因为牛的脖子上都戴着牛铃,只要牛一动,铃声响起,在这大山里格外清脆响亮,传得很远,寻牛的人很容易就能找到。给牛戴铃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有了它,牛即使脱离人的视线,还能凭铃声知道牛在什么地方。有的牛不乐意戴,像那些老牛,嫌铃声聒噪,牛耳不清静,尤其是累了烦了的时候,想独自一牛卧在哪里待着,但一不小心就弄出声响来,被主人发现。喜欢牛的人很重视牛铃,在家时不戴就不戴,因为牛跑不丢,到处光秃秃的,牛很少有藏身之所。但进了这大山之后就必须牛牛戴。铃分铁铃、钢铃、铜铃,不同的金属,发出不同的声音,而同样的金属做成的铃儿,因其成色不同,形制不同,里面那个摇摆敲打的小铃杠不同,也会有不同的音质音色。好的牛铃,能声闻十里,而且悦耳动听。所以,有些饲养员们就千方百计想弄到好铃,有的用两三个换人家一个,有的用别的爱物与人交换,或者用亲情友情去求得。一旦到手,比现在的人有了一架钢琴还满足。这最好的牛铃当然是要给牛王戴的,有了它,能从一群牛不同铃的合奏中敏感地听出来,牛王在哪里。
在这牛场里,每一个生产队的牛都有一个固定的场地,各占各的,不争不乱,秩序井然,都很自觉。也有个别的,不知是图稀罕还是有了新欢,跑到别的牛群中过夜,但也相安无事,不会被驱逐出境。叫人称奇的是,早晨起来一看,各个牛群的成年牛、壮年牛,一律尾里头外,等距离卧着,围成一个圆形,而那些老牛和小牛犊则卧在圆圈里面。这种布阵,平时在家里从没见过。虽然这里没发生过野兽吃牛的事,但毕竟是在深山老林,牛群的这种警惕性和团队精神,不由让人觉得它们通人性,有灵性,很难说这只是畜牲的一种本能。
全大队的牛都在这里合群放牧,山高地阔,也没有庄稼地,有的只是茂草嫩叶,还有它们熟悉的水源,所以用不着每个生产队的饲养员都留在山上,只要有两三个人就够了,隔几天轮换一下。
小窑背靠着山,迎面还是山。所谓窑,其实只是有个窑形,不到十平米,高不足两米,地质土石相间,以石为主。地下和窑顶、墙面,坑凹不平,有两块黑色的大石头悬着。一角另有一块比斗大的石头,只要潮湿有水珠,必定天阴下雨,十分灵验。这小窑不知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所凿,门口有地,估计原来供人耕种居住,但不知是举家常住,还是干活的人季节性临时住宿。窑内局促狭小,打两个简易床就基本占满了。
我小时候曾去过两次小窑,还住过一宿。到处看得稀罕,吃饭更是留下难忘的记忆。做饭的时候,没有案板没有菜刀,就把面倒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用水和了,揪成揪片。窑前下到沟底,几十米远,就是一道小溪,常年汩汩流淌,清澈凛冽。提个小锅,到溪边打上水,随手揪一把水芹菜回去。三个石头支起的锅头,干柴旺火,青烟袅袅。烧开水,煮揪片,再到门口地头拽两苗山葱。舀一碗,味无比清香,面无比劲道。吃的人啧啧连声,直道“美炸啦”!
过了谷雨、立夏、小满,茫种到了,麦梢黄了,牛也该回去拉碌碡碾场打麦了。这近两个月,牛在小窑一带吃的中草药、喝的矿泉水,养得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精气神十足,只是回家的路上,一开始个个都不情愿的样子。但走着走着就欢势了,你往前抢一下,它回头顶你一下。喜人的,是有的母牛回去时还带了一头在小窑那地儿产下的小牛崽。这一路,小牛崽总是瞅着机会要拱到母亲肚子底下去吃奶,母牛要随牛队赶路,顾不上喂奶,就回头看一眼小牛犊,继续走。
从小窑回村的路上,这一头接一头、一群接一群的牛的队伍,十分壮观,似一幅百牛跃出大山的图画,与进山时大不一样。尤其是那牛铃的大合奏,热闹非凡,引得山神注目聆听。牛铃声把山风掀起的林涛声和林间的鸟鸣声淹没了。
就让这牛牛一把吧!
快回到村了,壮观的牛队一群一群陆续分开,各回各的生产小队。有些牛是头年的老相识,有些则是新结的牛友,不舍得分开,要跟着别的牛群跑,主人粗野地骂着,用响鞭强行赶回。各庄上的人们,听到牛铃声大作,都出来观看,满怀喜悦地检阅牛群。天热了,生产队已安排劳力,砍了杨树枝,为露天的牛圈搭苫起凉棚。那头小公牛长大了,很烈,队长说,凑个热天,先骟了,再扎桊,下午驾犁调教,没有不驯服的。老牛听了,热天里打了个寒战,同情的眼光默默地看了看小公牛。小公牛听不懂人话,还沉浸在小窑山上的生活场景里。
几十年间,小窑这个地方,一直都是上洼大队的天然牧场。如果没有小窑这地方,上洼的牛不知能不能度过春荒。过不了春荒,牛都倒下了、饿死了,怎么打麦场?怎么耕地播种?人吃什么?怎么活?所以,我后来经常想,不管当年的口号喊得有多响,说人与人的斗争多么必要,但不能忽视牛。没有牛,恐怕连吹的底气都没有了,这还真不是吹牛。在这苍茫的大山里,当然不乏这样的山坡草地,但没有这样的一眼小窑,便不能避风遮雨,也就不能成为牧场。所以,人们就常唸叨,感谢那个不知名的人,留下了这眼小窑。
小窑这里,是上洼的牛的天堂,也是上洼人的活命宝库。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到小窑这一带拾过橡壳,采过棠梨,这都是山里人赖以度荒的救命之物。这些东西,城里没有,我们小庄子所在的浅山区也很少有。而到了这里,山葡萄、山韭菜、八月炸、橡蛋、水芹、棠梨、山梨等等,却非常慷慨,让穷极的山里人尝到甜头,看到希望,活不下去的时候能不致真的饿死。
老家的人早就搬走了。回到老家,很想很想去一趟小窑,走走那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山道,看看那远远近近的山头、树木,听听那流水声、鸟鸣声……可是,刚走出庄子几步远,原来寸草不生的路上,已经被镢把粗的荆柴和各种荆棘罩实了,过不去了。四周一片寂静,静得让人心悸,恍惚中像有先人的孤魂在游荡,在哀叹。忽然,有什么声音传来,隐隐约约,仔细听,再仔细听,哦,是牛铃声!我的心为之一颤。
人据称是进化的,牛则是被人驯化的。而人与牛原本都是自然界的动物。人的进化有了引以为傲的所谓文明,成了一切动物的主宰。牛呢?它们原本生活于山川林中,自由自在。据考,是到了中国的春秋时期,人们为了解放自己,才不讲道理地驯化牛,让牛在人的掌控指挥下,代替人类从事繁重的劳动。从那时历经秦汉唐宋元明清,牛几千年如一日,不管叫什么朝,谁当皇帝,牛还是牛,牛的使命就是供人役使,死了供人吃肉,牛皮还要制成人的皮衣皮鞋。
二十世纪初,连老家这么偏远的山区,也开始机械化耕作收获了,从此,牛的命运开始转变,上世纪五十年代人们向往的“耕地不用牛”变成了现实。牛不耕地了,就由役用变成了肉用、奶用、皮用、骨用、牛黄用……等等。牛啊,这是你命运的转折么?
小窑,已经完成了作为季节性牧场的使命。我想忘却但怎么也忘不了小窑这个地方,但愿永恒的小窑成为历史,成为野牛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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