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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为艺术 更为人生——作曲家莫五平传略

 顺其自然h 2023-05-30 发布于北京

编者按:

2023年6月2日是原我校作曲系青年教师莫五平逝世30周年,在此谨以莫五平老师的妻子、我校音乐学系李淑琴教授撰写的这篇纪念文章,表达我们对这位英年早逝的青年作曲才俊的缅怀之情。该文原作于2010年9月,在此又作删节。

 一、 雁城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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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五平(1958.9.5-1993.6.2)

(1992,法国巴黎)

莫五平1958年9月5日出生于湖南省衡阳市,父亲莫湛源是湖南长沙人,1940年考入成立于抗战后方江西的国立中正大学,为该校第一届社教系学生,受教于雷洁琼、陈鹤琴等名师,毕业两年后应邀创建中正大学附属实验学校并出任校长。母亲王兰金,江西安义人,1940年考入中国现代幼儿教育奠基人、著名儿童教育家陈鹤琴创办的江西省立幼稚师范学校,受教于陈鹤琴,毕业后任教于中正大学附属幼儿园。新中国成立后中正大学并入其它高校,五平父母则选择发展前景看好的铁路部门,于1950年举家迁往新成立的中南铁路总局所在地衡阳,后一直在衡阳铁路从事教育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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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莫湛源(1946,江西)

五平姊妹五人,排行老五,因此兄妹们称他“莫老五”“五子”。这是一个友爱、整洁、充满艺术情趣的家庭,母亲具有良好的音乐感觉,并将陈鹤琴“活教育”理念带入对子女的教育中。在母亲的培育下,五姊妹不仅从小养成了干净整洁的生活习惯,还常在母亲的带领下唱儿歌,吹口琴。母亲会简单地弹奏钢琴,因此在母亲伴奏下唱歌,成为家中的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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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老婆婆、父母和兄妹的全家福

(1964,湖南衡阳)

左起:三姐莫三平、母亲王兰金、大姐莫小平、莫五平、老婆婆刘德菊、二姐莫又平、父亲莫湛源、哥哥莫四平

母亲种下的音乐种子在两个儿子身上开花结果,长子莫四平随本地陈德忠老师学习小提琴,虽仅习三年,却在日后引领数位家人步入音乐门槛,五平即是其中之一,13岁随兄学习小提琴,15岁考入衡阳市京剧团,三年后又考入衡阳市歌剧团。至今当时歌剧团的考官、作曲家杨青还清晰地记得五平的考试曲目——自己改编的现代京剧《杜鹃山》中的唱段《家住安源》,并常说起 “他的音乐感觉实在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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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莫五平(1970,湖南衡阳)

五平家中诸方言共存,长沙话、江西话、衡阳话和衡阳普通话人人可讲,以后在工作中五平又接触到祁阳、邵东等地方言,夸张地模仿不同方言成为他日后的一种乐趣,并对他的创作不无益处。

宋代范仲淹名句“衡阳雁去无留意”之“衡阳”素与大雁相连,在我国民间传说中,衡阳为北方大雁南飞以度过寒冷冬日的栖息地,故又名“雁城”。此地三江汇合,树木繁茂,“寿山”南岳衡山巍峨耸立。这里独特的地理环境曾吸引过历朝骚人墨客,尤其宋代,坐落于蒸、湘二水间、堪称全国四大书院之一的石鼓书院,就吸引了苏轼、周敦颐、朱熹等名家至此行教。而生于此、晚年隐居此地十余载,潜心著书立说,终成一家之言的明末哲学家王船山更被衡阳人引以为骄傲。衡阳音乐传统悠久,民间资源丰厚,古琴杰作《潇湘水云》即是郭沔客居衡阳时,远望潇水、湘江合流处升腾的氤氲雾气的有感而发之作。歌曲《洞庭鱼米乡》中采纳的著名南岳高腔,以及其它民歌、器乐合奏、渔鼓、皮影腔戏、花鼓和佛道音乐等多姿多彩的音乐样式,更是这里鲜活民俗生活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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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水、湘江环绕左右两侧的衡阳石鼓书院,

右前方为来雁塔(2023)

五平幼时荡漾其中,工作后,在经常性的随团巡演中或出于兴趣贪玩模唱,或有意识地采集,久而久之,这些生动活泼、细腻中夹杂嘹亮、幽默中不乏含蓄的家乡音乐演变成繁衍其艺术生命的细胞,在日后的创作中分裂出新的音响。20世纪80年代,五平在北京的录音棚,就曾因为专业歌手的演唱难以唱出所需效果而亲自上阵,即兴演唱,谈笑间新的“劳动号子”顺口唱出,由此被同学戏称为“民间老歌手”。荷兰作曲家、新室内乐团艺术总监、20世纪90年代至今对中国音乐走向世界乐坛起了积极推动作用的姚艾尔·鲍斯(Joël Bons),也是因为1988年在北京听了五平的演唱录音,而坚定了委约中国作曲家为新室内乐团创作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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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衡阳市歌剧团演奏员时期(1977,湖南衡阳)

15至23岁,八年,五平虽未能象当今青年一样在学校接受系统教育,却也在剧团的工作中熟悉了诸种艺术语言,除担任过小提琴、中提琴演奏员外,还开始尝试指挥、作曲,并对戏剧理论及舞美、灯光的戏剧作用颇感兴趣,期间曾担任歌剧《情人》的指挥,参与《一个少女的遭遇》的作曲及《红风筝》等一些歌曲的写作。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改革开放的春风迅即吹到这个地处京广交通要道的湖南省第二大城市,此时的五平正值青春躁动期,出于对外界强烈的好奇,曾试图随友人扒火车逃港,未遂;转身投考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未果;于是当得到被团里派送北京中央音乐学院进修指挥的机会,便毫不迟疑地北上京城随陈贻鑫老师进修指挥。然而对五平来讲,对外界的好奇绝非“进修”二字了得,他怀揣的是更大的理想,而在当时的体制下,离开剧团出来读书只是他一厢情愿,团领导是不能同意的,但看五平主意已定,只好寻得“通融办法”,先辞职后考试。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辞职,意味着放弃铁饭碗,如果不能考取,等待他的,将是再无生活保障的无业青年。体格并不强健的五平,此时既面临辞职压力,又承受失恋的痛苦,煎熬中学习的决心却不曾动摇,他毅然辞去工作,参加了1983年中央音乐学院本科的招生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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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的中央音乐学院大礼堂

然而考试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当年,他同时报考中央音乐学院作曲、指挥二系。作曲面试时,主考官、当时的作曲系主任江定仙教授不知从哪里听说五平民歌唱得好,遂请五平演唱。五平自我感觉作曲的初试尚可,然而当他诚惶诚恐地在复试榜上寻觅自己的名字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落榜了,这该是多么令他心灰意冷的打击!此时同为湖南老乡,已在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就读的谭盾,鼓励他去问个明白,但五平是没有这个勇气的,因为之前报考上海音乐学院时曾经为此碰过钉子,非但得不到满意答复,还会有被挖苦的可能,所以再不愿自讨没趣。于是谭盾向自己的主科老师、时任作曲系副系主任的赵行道老师提起此事,善良宽厚的赵老师马上想到那个民歌唱得津津有味的湖南考生,并肯定他是过了初试的。赵老师没有任何迟疑地找到教务处方友叔老师。方老师同样以热爱学生、工作一丝不苟著称,听到赵老师的话,加班连夜复查材料,终于发现是因五平同时兼报二系,钢琴成绩在指挥系,而作曲系没有他的这项成绩才导致复试榜上无名。赵老师、方老师拯救了五平,接下来的复试一一顺利通过,并最终带着十年工龄成为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本科生。入学后方知,考学路上并非他一人艰辛,同班尚有一同学为考中央音乐学院被单位罚作清洁工一年之久,直至闹到省委,才获准考试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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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作曲同班同学和作曲系部分老师的合影

(1987,北京)

左起:郝健、高晓波、王树、李瑞莲、董葵、方兵、杜鸣心、李中、莫五平、江定仙、王非、吴祖强、许青、苏夏、徐源、赵行道、戴宏威、牟洪

二、 喜中亦有忧

1983年8月,五平踏上北上列车,带着一丝欣慰,抱着重新开始的决心,离开雁城衡阳,来到中央音乐学院报到。从此,他在底蕴深厚的古都京城生活了七年,在此求学立业、结婚得子,也在此停止呼吸并长眠于西山。北京,成为了他的第二故乡。

25岁,五平开始在人才辈出的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接受系统正规的专业训练。入学头两年,不少作曲系老师对五平的评价都是有才能,基础弱,因为出自他手下的和声习题总和斯波索宾教材的思路不同,钢琴演奏虽然感觉很好,可总不如班上的同学那样自如。1985年,文化部教育局委托中央音乐学院筹办并主持召开“全国高等音乐院校钢琴共同课教学经验交流会”,五平被委以重任,向来自全国音乐院校的钢琴共同课老师展示学院教学成果。也许由于生长在同操数种不同方言的家庭,不像一般中国学生弹不好复调音乐,弹奏巴赫的复调作品倒成了五平的拿手戏。于是他的钢琴老师让五平登上当年一号楼小礼堂的舞台,弹奏巴赫平均律。声音一出,果然音色圆润饱满,声部线条清晰连贯、主次分明,同为钢琴共同课教师的顾嘉琳老师马上反应,哪来的这个学生,把巴赫弹得这么纯正。然而话音刚落,台上就开始“磕巴”起来。此时,只见五平的钢琴老师黄佩莹老师无奈地笑着。因为这对五平已非新鲜,毕竟两三年的琴龄,任凭再好的内心感觉,手指无论如何是跟不上的,于是台上不能完整演奏的情况出在五平身上,黄老师也许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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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全国高等音乐院共同课教学经验交流会参会人员合影,第五排左5为顾嘉琳老师,第五排右2为黄佩莹老师

五平在学期间,正遇学院将学年制改为学年学分制,为了充分发挥学生才能、提供更多学习机会,改革后允许学生在本院修第二专业。五平读了作曲,可心中依然留恋着指挥,于是又考入指挥系,随李华德教授学习,成为中央音乐学院第一批第二专业学生。五平的指挥对比鲜明,热情奔放,虽然是第二专业,考试成绩却不凡,曾经得到整个指挥系学生主科成绩第二的高分。然而三个学期后,当时的系领导以五平不参加指挥系会议,以及某部作品考试时未背谱为由取消了他的指挥学习资格,对此和善的五平着实愤愤不平了一段时间。

五平去世后,他的作曲导师、著名作曲家罗忠镕先生在为《莫五平作品集》(1994年《中央音乐学院学报》特刊)所作的序中提到:“五平在作曲上想法是很多的。对他来说,这方面倒是用不着作任何启发,我以为更重要的倒是如何使他的思想就范,如何把他的许许多多,甚至异想天开的想法纳入可理解的形式”。可以说,“纳入规范”概括了五平五年作曲学习的路程。他曾在姜夔老师班上学习视唱练耳,在刘康华老师班上学习和声,在李吉提老师班上学习曲式与作品分析,在段平泰老师和戴宏威老师班上学习复调和配器。作曲主科则一年级随徐源老师学习歌曲写作,在“创作之家”——作曲系一年级学生作品汇报会上演奏了五平三首作品:艺术歌曲《水调歌头》(男高音独唱,[宋] 苏轼词)、《声声慢》(女高音独唱,[宋] 李清照词)和单簧管独奏《儿时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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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作曲系一年级学生作品汇报会节目单

虽然这只是一年级的习作,技术上没有太多积累,却还是展露出了五平写作旋律的才能和创作个性,作品中有从南岳高腔上行大跳变化出的“明月几时有”的戏剧性问询,有京剧小生式高音假声演唱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真诚祝愿,还有“寻寻觅觅”围绕着E音上下旋转装饰而形成的抑扬婉转的旋律和《儿时的歌》质朴流畅的线条,难怪汇报会后被作曲家刘庄评价具有独特的旋律写作才能和丰富的线条感觉。另外,五平日后创作中所具有的着力挖掘人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和对人生命价值的深沉思考,真挚的抒情与强烈的戏剧张力交织的特点,也在三首作品中初露端倪。其中《水调歌头》在1987年《音乐创作》举办的全国艺术歌曲征稿比赛上获得特别奖,并发表于《音乐创作》198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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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创作》1988年第2期目录与作品第1页

二年级,作曲系师生开始“双选”,五平经过三思,选择了时为中央乐团创作组成员、著名作曲家罗忠镕先生为自己的主科导师。罗先生不仅已经有众多创作成果,尤其已经在现代音乐的创作上走在中国作曲家前列,并且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指导过多位毕业后颇具影响的作曲家,能在罗先生门下学习,五平自然感到荣幸。然而随罗先生学习,又需做好有所舍弃的准备,因为功利地讲,罗先生非本院教师,五平担心这对他未来道路存在不利因素。事实证明,五平的担心是多余的,倒是日后几年的时间里,与罗先生亦师亦友,获益匪浅。在罗先生门下,五平得到进一步严格扎实的训练。

五平每周六下午三点到和平里罗先生家上课,正常时间是一节课50分钟,然而罗先生却从未按正常上课时间结束,而经常是一上便是几个钟头,有时要到晚上八、九点甚至更晚才回到学校。罗先生为其讲授欣德米特作曲理论体系、勋伯格和声以及十二音技法,分析作品,聆听音响,海阔天空地闲聊作曲家、创作、艺术等话题。功夫不负有心人,罗先生花下的功夫,夯实了五平的基础,也使五平摘掉了“基础弱”的帽子,其1985年,即二年级的作品,为长笛、女高音、中提琴和竖琴创作的室内乐《山歌》即受到好评,并在旅德韩裔著名作曲家尹伊桑的大师课上受到称赞,预言该生日后将是位前途远大的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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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中国音乐家协会代表团赴香港期间与

罗忠镕先生的合影(1988,香港)

他的第一弦乐四重奏,则被作曲系老师称赞不仅作品好,而且传统功底深厚。而创作于1986、1987年间的第二弦乐四重奏《村祭》,更是标志着五平的音乐创作步入成熟。

该作品含四个短小乐章,从不同侧面展示了五平的创作才能和娴熟技巧。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美国堪萨斯大学博士周叙发表于《中央音乐学院学报》上的文章,通过深入细致的技术分析,认为该作整体结构布局首尾呼应,多声手法在大胆细腻地借鉴传统技术的同时开拓出了自己的音乐语言,旋律写作真挚自然,节奏设计丰富多样,音色安排错落有致并具有结构意义,显示出其从母语文化中吸取营养、扎实的技术功底和创作的灵性光芒(详见《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第90-112页)。

演奏:钱悦(第一小提琴)、何宇洁(第二小提琴)、王洋子(中提琴)、莫漠(大提琴)

选自唱片《玉——中国作曲家现代室内乐作品选》,北京当代乐团(2022)

由于该作技术丰富凝练,个性突出,日后成为五平最广泛演奏的作品之一,不仅代表中国大陆参加1988年在香港举办的国际现代音乐协会和亚洲作曲家联盟联合举办的亚洲青年作曲家大奖赛获第二名,同时评为该届音乐节的唯一优秀新作被推荐到次年荷兰国际现代音乐节上演奏,《音乐创作》1989年第2期发表,还被英国国际著名现代弦乐四重奏团阿迪提(Arditti Quartet)、美国的柯诺斯(Krones Quartet)和日本的东京大学四重奏团在多国演奏,并被作为1995年全国室内乐(弦乐四重奏)比赛复赛必选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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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祭》获奖后中央音乐学院的校园公告

(1988,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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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全国室内乐(弦乐四重奏)比赛手册

五平前后在剧团工作八年,对戏剧充满热情,也熟知戏剧语言,北京读书期间几乎看遍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中央实验话剧院和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上演的话剧。五平也是个具有人文情怀的作曲家,易于关注普通人的特殊生存状态。1986年,正值学界思想活跃期,又恰逢同琴房陈远林学长上演硕士毕业作品、音乐诗剧《牛郎织女》,这激起了他创作歌剧的想法。他全身心地寻找合作者,找诗人谈脚本,找导演谈舞台,谈至兴头,激动得不由声音颤抖。然而,1986年,三年级本科生,从各方面讲都不具备上演一部歌剧的条件,五平的一腔热情被迫搁浅,无奈之下,将一些想法用在了毕业作品《序曲——为人声与管弦乐队而作》的创作中。在这部作品中有人声奄奄一息的呻吟、有声嘶力竭的呐喊,彰显了他对器乐化人声的偏爱。作品中还有加弱音器小提琴声部细碎得令人窒息的宁静、铜管或乐队全奏强烈的躁动与疯狂,进一步展示了五平敏锐的音色感和其真挚的抒情与强烈戏剧张力交织的创作个性。1988年,五平以这部管弦乐作品获得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本科文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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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音乐会,吕嘉指挥(1988,北京)

五年的本科学习虽不轻松,却是愉快的,而愉快中又时时有种强烈的压迫感。五平入学当年,正是著名的77级作曲班本科毕业的一年,在学期间,也正是该班不少才子才女风光之时,对五平他们这些后生来说,只看谭盾、瞿小松、叶小钢、陈怡以及在中央院读硕士的朱世瑞、在新文学界风风火火的刘索拉等叱咤风云,大有三千宠爱在一身之势。他们一方面为这些“前辈”的努力和才能折服,一方面又感到自己被他们压得喘不上气,于是在食堂饭桌上、在琴房、在宿舍,每每聚在一起,便会不由地聊起如何也能建功立业,他们甚至几次想找院长、同是作曲家的吴祖强老师谈谈,想从吴老师那里多争取些机会。当然,最终还是没有去找吴老师,因为他们明白,重要的还得拿出自己的作品。

五平毕业后留作曲系电子音乐实验室,教授视唱练耳专业学生和音乐学系学生乐理。毕业了,创作的条件反而不如学生时代,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自己的一块创作空间。虽然之后经过三番五次打报告申请,幸运地得到了一间“有上下水”的九平米小屋,他却不忍心撇下刚刚出生的儿子不管不顾。毕业后的两年,五平除为广播剧、电视剧和电影写作些音乐,竟没有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心中的焦灼不言而喻。五平常感叹理想与现实距离的遥远,强烈的创作愿望与现实创作环境的反差,常使他无语。此时的他,想到唯一改变的办法只有出国闯荡。五平生来是个情义甚笃的人,在拒签率很高的情形中得到了留法签证,他却将之深锁抽屉十余天后才告知家人和朋友。最终他于1990年6月,拿着朋友赠送的火车票,离开北京,在依依惜别中踏上了赴法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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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母、妻儿和外甥、外甥女(1990,湖南衡阳)

三、 福兮祸相伴 

从1990年夏抵达法国,到1993年初回国探亲离开法国,五平在那里居住了两年有半。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在熟悉环境、学习语言,面临经济压力的情况下,他完成了四部(首)委约作品,初步建立了国际声誉,取得了巴黎高等音乐师范学院的作曲最高文凭,获得了在日本举办的亚洲音乐节作曲大奖。两年的忍耐与坚持,令他似乎看到了生活和创作的曙光,却不料致命的疾病悄然袭来,并在短短半年时间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

1990年,在国家经济尚不十分发达的时期,五平带着一点家中的积蓄和朋友们的支援只身来到法国。初到斯特拉斯堡的一所学校报到,感到那里的艺术氛围不能令他满足,于是一个月后,转赴艺术之都巴黎,并顺利地进入巴黎高等音乐师范学院学习。如许多闯西洋的同胞一样,远在异国他乡,最大的问题是居住。五平到巴黎不久,住房问题即突显出来,昂贵的租金,几个月便花尽了他从国内所带去的有限费用。此时,尽管手上有着一份沉甸甸、平生得到的第一份创作委约,却不得不有生第一次开始早出晚归的生活。在朋友许舒亚夫妇的帮助下,去一家中餐馆打工。好心的老板娘为了五平能在闲暇时从事他的创作,安排了他管理仓库的工作,于是五平在把仓库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同时,也为自己整理出一隅整洁的空间。

选自影片《惊雷》(Broken Silence,1994)

导演兼编剧:Eline Flipse

 出品:Hetty Naaijkens-Scarabeefilms(荷兰)

他的第一部委约、另一部被广泛演奏的作品《凡Ⅰ》,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在没有任何其它辅助手段的餐馆仓库完成。五平向来忌讳媚俗,自视清高,大概此时,让他放下身段,重新审视自己,所以给作品取名“凡”。

1991年4月,荷兰新室内乐团在阿姆斯特丹举办题为“中国新音乐”音乐会,向荷兰听众介绍七位中国青年作曲家的委约新作。五平亲自担任《凡Ⅰ》中的人声演唱,并在荷兰国家电视台的直播采访上再次展示他家乡的民歌和他的民歌演唱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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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音乐”音乐会前的新闻发布会

(1991,阿姆斯特丹)

左起:陈其钢、许舒亚、Frank Kouwenhoven

(高文厚)、Antoinet Schimmelpenninck(施聂姐)、郭文景、Ed Spanjaard、谭盾、何训田、Joël Bons、莫五平、瞿小松

1992年,五平又与法国2e2m室内乐团合作,在法国上演该作,并接受法国电台采访。1992、1993年,该作再由日本和意大利的室内乐团演奏,在日本举办的亚洲音乐节上,组委会将作曲大奖授予五平,日本作曲家还联名向五平发出贺信,汇去了不菲的奖金。1992年,荷兰新室内乐团再次发出委约,五平用同一素材创作完成了《凡Ⅱ》。两部作品名曰“凡”,效果实则不凡,内中都保留了五平创作中抒情与戏剧性交织的特点,同时又多了层深沉和苍劲;弦乐四重奏《村祭》第四乐章中追寻的长气息所营造的音乐张力,在《凡Ⅱ》中进一步增强,并显示出了他趋于成熟沉稳的创作心态;另外,五平亲自担任自己作品的人声演唱,有机会在舞台上一展歌喉,并在演出后总是反复地在观众们的热烈掌声中谢幕再谢幕,用五平自己的话讲,不用说别的,光是看见如此瘦弱的中国人能发出如此强烈的声音,也许就够那些欧洲观众们吃惊的了。

《凡Ⅰ》选自唱片New Muisc from China

(1994,荷兰)

演唱:莫五平,指挥:Ed Spanjaard,

演奏:Nieuw Ensemble

1991年《凡Ⅰ》的上演,使五平的作品终于有机会和学生时被压得喘不上气的77级才子们的作品同台演奏。不仅如此,作品还在同年得到法国威赛日出版社(Editions Du Visage)的出版。也是在这一年,五平还完成了他的《小提琴独奏》,并在巴黎高等音乐师范学院演奏。演奏会上,五平的导师、日本作曲家平義久(Yoshihisa Taira)评价五平是个真正的作曲家,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做什么,也都做到了。9月,加入法国作曲家及音乐作者、出版者协会(Société des Auteurs, Compositeurs et Éditeurs de Musique, SACEM)。一年时间,考虑到当时所处环境的恶劣和条件的艰苦,五平在事业上的开拓和创作上的进展不得不称得上神速。

《小提琴独奏》

演奏:李沛

莫五平纪念音乐会现场录音(1994,北京音乐厅)

《凡Ⅰ》的上演,让五平听到了观众热情的掌声,也尝到了创作带来的喜悦,但无论是热烈的掌声还是成功的喜悦,都因无法与家人共享反而增添了生性敏感的他在异国他乡生活的孤独感。也许正因为此,《凡Ⅱ》中种种情绪的纠结不安才体现得更为充分,长气息下营造出的内在动力才显得更为深沉。

《凡Ⅱ》

选自唱片New Muisc from China(1994,荷兰)

指挥:Ed Spanjaard, 演奏:Nieuw Ensemble

1992年春,在完成了一位法国大管演奏家的委约后,五平搬到巴黎法国作曲家让·玛克(Jean Marc)为他免费提供的一间小屋居住,6月,拿到了巴黎高等音乐师范学院最高文凭,成为该年度该校唯一的最高文凭获得者。1992年9月,结束回国探亲假期,再次回到法国,开始构思著名的斯特拉斯堡打击乐团的委约作品。谁知从此,五平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当1993年1月带着德国的委约,抱着与家人共度春节后携妻同赴法国的希望再次回国探亲时,却意外被诊断为肝癌晚期。在医院,几经医治,不见成效,五平毅然离开医院回家治疗。期间,他为法国大管演奏家创作的为大管、竖琴、低音提琴、打击乐而作的作品要在荷兰、日本上演,病榻上的五平为纪念自己当时的特殊时刻,为作品取名《凹》。作品上演后,荷兰报纸评论该作的音色调配奇妙,认为五平在未来的几年必将取得更大成就而立足国际乐坛。

五平生病期间,曾积极配合治疗,为关爱他的人和他的艺术创作而顽强地努力过,但在病情不可抗拒地急速恶化情况下,他只得默默地接受,唯对自己的“出师未捷”感到遗憾。荷兰乐评人的评论也许对五平是个安慰。另外,五平生病期间,家人奔走求医,悉心照看,居住或远或近的师长朋友们或信件、或电话、或亲自上门探望鼓励,带来药品,送来医疗费用,母校中央音乐学院的领导们也给了五平足够的关爱,这一切都令他颇感慰藉。1993年5月下旬,画家朋友毛栗子开车带五平重游学生时经常骑车游玩的运河,去恩师罗忠镕先生家拜访,再到饭店进餐,似乎他在以此向他深深留恋的世界告别。1993年6月2日,五平在家中平静去世,匆匆结束了他34年的生命旅程。

“国人痛失英才,吾辈哭丧良友”。如老朋友杨安先生的这幅挽联所言,五平去世后,音乐界同仁和朋友们以种种方式纪念着他。1994年7月,在友人李冀先生的支持下,在罗先生和朋友们的通力合作下,《中央音乐学院学报》特刊《莫五平作品集》于五平逝世一周年之际出版。同年9月5日——五平冥寿祭日,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家协会创作委员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文艺部、中国广播交响乐团在北京音乐厅联合举办“莫五平纪念音乐会”。1994年荷兰新室内乐团出版的《来自中国的新音乐》激光唱片手册上写上了 “谨以此唱片表达对莫五平的怀念”,荷兰电影艺术家以五位中国青年作曲家为主角拍摄的电影《惊雷》也以片尾字幕形式表达对五平的怀念。五平的同行朋友们以自己的创作表达对他的纪念:梁雷先后于1994、2003年在美国根据五平歌剧题材创作了中音萨克斯独奏《京剧独白》、中音萨克斯与磁带《潇湘的记忆》;在法国,1995年,陈其钢用五平《凡Ⅰ》《凡Ⅱ》中所用的陕北民歌《三十里铺》为素材创作了单簧管协奏曲《道情》;1996年,法国作曲家让·玛克(Jean Marc)根据五平在法国最后时日与他谈及的为斯特拉斯堡打击乐团创作打击乐作品的想法、揣摩五平思路,为斯特拉斯堡打击乐团创作了为六位打击乐手演奏的作品Drus, flous, débridés, des bouts s’ ébrouent。五平的老师、时任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的刘康华教授、著名音乐史学家梁茂春教授等等师友同仁先后撰文悼念;2001年、2012年,荷兰、德国中国音乐汉学家高文厚、梅嘉乐(Barbara Mittler)撰写的Mo Wuping 词条先后收录于《新格鲁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和MGG音乐百科全书。

选自影片《惊雷》(Broken Silence,1994)片尾

导演兼编剧:Eline Flipse  

出品:Hetty Naaijkens-Scarabeefilms(荷兰) 

四、为艺术

更为人生

五平性格谦和内敛,为人真挚坦诚。自然朴实、纯真友善,是他理想中的生活状态。也许与童年生活在和睦幸福家庭、又因在家中年龄最小而备受外婆、父母和兄弟姊妹的关爱有关,五平对舒适整洁的生活环境和快乐融洽的人际关系有着一种比常人更为强烈的需求,事实上他也总能够为自己营造这样的空间氛围。然而当面对社会,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反差,五平深知自己力量的孱弱渺小,于是,创作成了他表达理想、倾吐内心感受的平台,也因此,在五平创作深处,人间世俗杂事与纯精神性的创造活动这两个看上去互相排斥的事物经过创造,升华成对人生命的深度关注与思考,现实与理想的矛盾转化成音乐的强烈戏剧性冲突。

五平在创作上一向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也许正因为此,他的进步才能神速,才能在短暂的几年中很快找到自己独特的音乐语言,形成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他那脱胎于民间音乐,却比民间音乐多一层人文关怀、将歌腔式与戏剧性交织的旋律,由西方复调与中国织声音乐衍化出的丰富的复调线条,人声和弦乐音色在作品中所具有的多重重要作用和独创性效果,以及长气息所具有的内在张力、动荡的节奏所产生的冲击力等等,都是构成他独特风格的重要因素。

历史地看,五平也是幸运的,不像父辈那样遭遇连年战争,和平社会提供了他为艺术、为幸福生活而奋斗的基本条件,改革开放,又为他寻求理想提供了良机。但处于社会政治变革初期的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国家经济尚不发达,百姓生存状态刚刚好转,在一切都还是艰难的情况下,凭着自己的非凡勇气和不懈努力,在创作上开拓出了自己的道路,成为中国改革开放后最早的一批在国际上产生影响、并吸引西方观众进一步广泛关注中国音乐、文化的作曲家。五平闯荡的一生也再次说明“国富民强”才是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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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左起:莫五平、谭盾、何训田、瞿小松、郭文景)

五平短暂的一生为后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作品,而更珍贵的则是他为改变生存状态的不懈奋斗精神,以及他源自蛮荒年代、苍茫大地和世代生存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心灵的嘹亮歌声与发自生命深处的强劲呐喊。五平的生命虽短暂,价值将永存!

2010年9月于北京

2023年5月修订

原文载黄旭东编《历史不会忘记他们——纪念缅怀故世教职工》中央音乐学院萧友梅音乐教育促进会出版,2015年10月。

作者:李淑琴

编辑:宋学军

校对、设计:李梅

文中所用图片、声音影像资料,主要由李淑琴教授提供,未经同意禁止商用、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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