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北岛、严歌苓: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细节的时代

 置身于宁静 2023-06-01 发布于浙江

  作者 | 小小见

《纽约客》上曾有一篇文章,讲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艺术家们的生活方式时,总结是“他们或许活得不长,但都活得很浓烈”。严歌苓曾引用过这篇文章,并说,假如说生命有度——把心与身的存在状态从低到高排列成刻度,那么“瘾”就是一种超乎正常的生命度。浓烈是种“瘾”。写作,对严歌苓来说,就是一种过瘾。

另一位在文字中过瘾的写作者北岛,比严歌苓大9岁。20岁的严歌苓在中越战争前线做战地记者开始接触职业写作的时候,经历过文革、上山下乡的青年赵振开,在卡夫卡的《审判及其他》、萨特的《厌恶》和艾伦堡的《人·岁月·生活》里打开了通向世界的窗户,他和诗人芒克创办了《今天》杂志,后者帮他起了这个使用至今的笔名“北岛”。

他们有着不少共同点。他们的青春期都充满了折腾和燃烧。1965年北岛在北京四中读高中,经历“文革”,也因“文革”中断了学业,开始写诗,又干了11年的建筑工人。严歌苓12岁就到成都当兵,在文工团的时候她与一名军官相恋,偷偷情书往来。被举报之后对方却将责任一股脑儿推到她身上,她成为众矢之的,被批斗。她是美丽、孤高的少女,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背叛。年纪轻轻就知道了绝望,知道了人性的大恶。她想过死,但仍然活了下来。再到后来,同样靠这股劲,她30岁学英语,把自己逼到极限,从零开始,竟然被美国两个艺术院校的写作系录取,最终选择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攻读硕士学位,接受系统的写作训练。

创办《今天》时的芒克和北岛

创办《今天》时的芒克和北岛

他们都在这些经历中不断完成对世界和他人的理解。北岛成为那个“人人通过写诗来书写自身与时代关系”的当代文学黄金时代的领军者之一,43年前写下了著名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个愤怒又至今都击中时代灵魂的句子。

这两位写作者、知识分子有着极为相似又漫长的一次出走:在上世纪80年代末他们因为各自的原因出国,又都在20多年后归来。并都深深感觉,“我在自己的故乡成了异乡人”。回来后,北岛做的头几件事之一,是试图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他的出生地“北京”。他写了《城门开》——用北岛的北京否认现实的北京。

而在回国后的严歌苓看来,“北京变化得很厉害”。她说,“北京让人有太多欲望,到处在起高楼,人欲横流。”也是这个原因,严歌苓很少在北京写作。但面对大洋彼岸的他乡,她又戏称自己是“中国文学的游牧民族”——“像所有游牧民族一样,我们驮着无形的文化负载,从离开祖国海岸线的那一时刻起,就开始了永不会停驻的跋涉(一种无形的苦旅,一种即使有了土地所有权也不可能彻底消除的离情别绪),于是,我们的语言有了独特的声调、语气。”

当建筑工人11年的北岛,和从军13年的严歌苓,一个经历了“流放”,一个在美国曾作为“寄居者”边刷盘子边写小说。在时间的锤炼里,他们都保留了当年青春的倔强,也有着对共同经历过的“文革”荒诞时代的否定。在众人沉默的时代之中逆行,在万人称是的世界质疑。北岛在《履历:北岛诗选 1972 - 1988 》的序言中,依旧如同他曾经在《回答》中反复向所处时代呐喊的“我—不—相—信”。

严歌苓身上依旧保留了军队的烙印。比如三个人走在马路上,不能横着走,要竖着走成一排。“那是一个非常粗糙的集体,发现一点细腻的东西,它都会扼杀你。从人性角度来讲,我确实做了一些反思。”严歌苓的很多作品里都通过人性的挣扎来展示世界的真相。以知青群体为主题的《天浴》中,她写文秀为了回到成都,一次次将肉体献给陌生的男人。在看了她的作品后,导演陈凯歌说:“她的小说中潜在的,或是隐形的一个关于自由的概念,特别引人注目,我觉得,那就是个人自由。”

有人问严歌苓对年轻人的寄语,她回答说:“在邻居和同事或者同学的价值观成为普遍价值观的时候,别信它,别理它。”

小小见摘录了一些关于北岛的访谈,是他阔别北京多年归来后,重新谈论这个城市和这时代的。在我看来,这仍是当下这个时代最好的声音之一。

北岛:“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细节的时代”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说过,某种独特的气味才会建起记忆的大厦(大意)。或者说,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气味是最深处的一部分。从气味转变成文字,对我来说有点儿难度。北京对我来说,这么说吧,我是家中的陌生人。

在《城门开》这本书的开篇中,我引了一首童谣:“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上的什么锁?/金刚大铁锁!/城门城门开不开?/不开不开!/大刀砍?也不开!/大斧砍?也不开!/好,看我一手打得城门开/哗!开了锁,开了门/大摇大摆进了城。”开篇我只引用了童谣的前一半。在我看来,开不开,从外开还是从里开,完全是两码事。序言以“我的北京”为题,也就是说记忆才是这城市的主人,而记忆恰好是从内部打开城门的。

与其说是用文字“修复”,不如说是“哀悼”。我希望读者不要误解,以为我在美化我童年青少年时代的北京,其实那是一个缓慢的毁灭过程,只不过远没有到后来这二十年的疯狂程度。或者可以说,我是即将消失的北京的最后见证人之一。我猜想,一个1990年代出生的孩子,大概认为北京就是现在这样,天经地义,一个古城只是谣传而已。其实根本不止是北京如此。前几年也去过我的祖籍湖州和绍兴,以及上海、苏州,我相信这种毁灭是全国性的。特别是绍兴,那是我头一次回老家,失望之极。哪儿还有鲁迅笔下的那种韵味儿?就连鲁迅故居都像是仿造的。我认为,不仅我这样的异乡人在自己故乡迷失了,可能大部分人都在自己故乡迷失了。

我只是希望我们从紧迫的节奏中停下来,哪怕片刻也好,反观我们的生活,看看在所谓现代化的进程中,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写此书的另一个目的,是借助文字追溯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我生命的开始,很多事都是在那时形成或被注定的。这与政治无关。从某种意义来说,政治是抽象的,我写的却非常具体。

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细节的时代。我在大学教散文写作,让学生写写他们的童年,发现几乎没人会写细节。这是非常可怕的。意识形态化、商业化和娱乐化正从人们的生活中删除细节,没有细节就没有记忆,而细节是非常个人化的,是与人的感官紧密相连的。正是属于个人的可感性细节,才会构成我们所说的历史的质感。如果说写作是唤醒记忆的过程,那么首先要唤醒的是人的各种感官。

伊斯坦布尔是一座横跨欧亚的美丽的古城。我认为帕慕克所说的忧伤与古老文明的兴衰有关,包括拜占庭和奥斯曼帝国的兴衰。北京和伊斯坦布尔有相似之处,首先也是一座美丽的古城,再就是与一个古老文明的兴衰息息相关。但相比之下,伊斯坦布尔保存得相当完好,而老北京却几乎荡然无存,这不是什么忧伤,而是绝望。

我认为,近一个多世纪以来,我们被“进步”、被所谓的现代化基本上给搞疯了。这首先跟自鸦片战争以来列强入侵所造成的民族屈辱有关,也和革命所带来的盲目性及粗鄙化有关。北京在这半个世纪以来,特别是近十几年的变化,可以说是毁灭性的。而一座古城毁了就是毁了,是不可能重建的。现在的北京和别的亚洲大城市还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现代化博物馆中的一个新标本而已。

小时候没钱,主要靠双脚走天下,走十里二十里是常事。一个行走的城市和骑车乘车甚至开车的城市是完全不同的,充满了可感性细节。在故乡,人是有方向感的,不会迷路。再说北京是个方方正正的城市,也不容易迷路。可我前些年回去,在自己的故乡完全迷失了,连家门都找不着。

说到我的北京地图,是完全属于我个人的,带有某种私密性质。在这张地图中,首先是我家,然后是我的小学、初中和高中,我父母所在的单位,还有我和同伴行走的路线。这是我生命旅途的开始。我曾在《旅行记》中写道:“一个人行走的范围就是他的世界。”8岁那年我跟母亲去上海看外公,那是我头一次离开北京。这次旅行对我来说很重要,距离感让我对故乡有了新的认识,而我的北京地图也发生了变化,可大可小,小到只不过是一张更大地图上的圆圈而已。从那一刻起,我时常梦想着离开北京,走得越远越好。这愿望实现了,以致到了回不去或根本不想回的地步。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