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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谋清|林斤澜的六十变法

 明日大雪飘 2023-06-01 发布于上海

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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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澜的六十变法

许谋清

1983年,《北京文学》搞了一个活动,时髦叫法也可以叫作笔会,地点主要是舟山群岛,一行七人。林斤澜年满花甲。刘厚明是天命之年。其他几位惑与不惑之间。可以算晚辈,晚一辈或晚半辈的,有傅用霖、刘国春、方楠、郑淑方。有的搞文,有的搞画,有的是两把刷子都耍。总之都是文人骚客。他们都是北京作协的人。还有我。舟山之行对我是重要的。也许是普陀山圣地使我得到一种悟性,回来后,我写了短篇小说《孩子,大海,太阳》。尽管在这之前,我已经开始写东西,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写这篇小说时我才明白,什么叫创作,于是我告别了昨天。这篇小说写一个渴望看到海上日出的孩子,作家们给他作了种种精彩的描述,他都不满足。而在多种挫折中去追求自己的海上日出。从此以后,也才有了我的目标。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不能忘记舟山之行。我这篇小说被一位老编辑认为是写的“吃喝玩乐”,于是成了《北京文学》的退稿。但我仍念念不忘《北京文学》为我提供的这次机会。我不能忘记舟山之行的每一个人,于是,当1993年元旦晨钟敲响时,我便记起,斤澜老今年该是七十了。七十古来稀。这是可贺的,但这还不是我贺他的主要原因。

舟山之行,林斤澜是我们的重要保护对象。不仅因为年纪大,主要的是还有心脏病,又没有夫人陪着。但万没想到,六年后,当年没有心脏病的刘厚明,却因突发性心脏病而辞世。那是要去参加追悼会,厚明因赶汽车紧走几步,竟然就此去了。林斤澜有心脏病,却一直状态良好。1989年12月《北京文学》又搞了一个活动,在回龙观,那大概不能叫笔会,时间短,就两天时间,一块儿开开会,20世纪80年代要结束了。我记得,林斤澜当时很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对《北京文学》20世纪90年代的前景也有信心。那时他是《北京文学》的主编。那次我和刘庆邦住一屋,我们两个一块儿给他敬酒。我说,从舟山之行以来,我一直祝您健康长寿。斤澜老说,现在行了,离20世纪90年代没几天了,看来活到20世纪90年代是没有多大问题了。我说,铆把子劲儿,得活到下一个世纪。斤澜老很高兴,说,这杯酒一定得干。一转眼,又过了三年。林斤澜成了七十岁的健康老人,这更是可贺的,但这也还不是我祝贺他的主要原因。

《孩子,大海,太阳》是多家刊物的退稿。直到1985年才发出来,竟有人为它叫了一片小好,这我当然是高兴的事。一回,舟山之行的朋友恰好碰到一块儿,傅用霖不当不正地开了一个玩笑,说,许谋清写的那个不理解童心的作家章伯伯写的就是林斤澜。我的脑门差一点点冒汗。章伯伯的言行举止确有点儿像林斤澜。我不能否认里边有点儿林斤澜的影子。写文章总是东抓西抓的,也许哪一把就抓来了林斤澜。我有了点难堪。林斤澜却并不在意,这也许是他们也了解他这脾性,所以才开这一类玩笑。从此以后,林斤澜还就记住了我,他当了《北京文学》主编,就让编辑来组我的稿,有好几次活动都惦着我。

参加编辑付锋的婚宴,林斤澜算是老爷子,当仁不让,把一个大鱼头搬到自己的盘子里。刘庆邦说了一句,许谋清也吃鱼头。斤澜老呵呵一笑,把鱼头劈开,对我说,咱哥俩一人一半。一回,和《当代作家评论》副主编林建法提一坛子黄酒去找林斤澜,撞了铁将军,建法托我找机会再送,但因忙就放下了。惟有饮者留其名。什么都可以不干,酒不可不喝。饮者家里是存不住酒的。一日,适有朋友聚会,耐不住就把那坛酒开了,众饮而尽。我就欠了斤澜老一坛黄酒,至今未还。记得一回我对斤澜老说,我家乡一位朋友送我两瓶酒,一是人头马,一是长颈XO,两瓶互相碰撞,很不方便。我又不懂洋酒,一出门就把它送给我的一个同学了。斤澜老叫起苦来,哎呀,你怎么不来找我?你不会喝,我可以教你嘛!有人集邮。有人收藏字画。有人喜欢贝壳。有人好奇石。斤澜老也有雅兴,饮者的雅兴。收集各种各样的酒瓶,土洋不拒。斤澜老摆在书框里的酒瓶美妙得让人忌妒。应该说我欠林斤澜的是一瓶没喝过的酒,更实在地说,我欠他一个好酒瓶。我是《中国作家》编辑,林斤澜给我推荐程绍国的一个短篇,叫《逝者如斯》,文章挺有些韵味,我就把它留下了。一晃一年多,林斤澜生过我的气,这个许谋清。如是文章不好,我是可以退的,因为只是推荐而已,非斤澜老大作,但文章确实不错,退不得,偏我又说话不算,真是无可奈何了。斤澜老电话里说,欠的酒可以不要,程绍国的文章你给我催着点儿。这是“将”军。斤澜老推荐的好文章压在我手里,我是坐立不安的。新近得了一瓶酒,名字没听说过,叫湖之酒。外包装不一般,用带斑点的竹片围成一个桶,底和盖是两片圆木板。缺陷是那个红绿烫金的商标,把一个古朴的包装给破坏了。我想把它撕下来,又怕毁坏它的完整。竹片系着黄色丝带,解开丝带,竹片也就可横着展开,如古代的册,竹片上衬着黄布,上边印的介绍是毛笔手书。内中装一灰黄色陶罐,黄布封口。陶肚上有一灰蓝色圆章:“极品湖之酒。”四周全是字,黑褐色,阴刻,纯粹是一个艺术品。我当时真是爱不释手。但我马上想起斤澜老。这酒这酒瓶,除斤澜老,我是谁也不给的。我给他去了电话。他说,他也没听说过有这样一种酒。于是我决定带着这篇文章的初稿和这瓶酒去会斤澜老。

我曾请林斤澜为北京第二中学的文学爱好者讲过一次课,斤澜老在电话里问我:请的人还有谁?现在是连吃饭都要问问是跟谁同桌。我说,还有汪老汪曾祺。我的儿子许言在二中上学,二中请我帮着组织,我请您。中学很穷,讲课费不多,只能表示表示。斤澜当即回答:这都没关系。只要是你请,我去。

凭他的大度平和,凭着友情,凭着不隔心,我是应该贺他的大寿,但这点点情感又显得窄了。

林斤澜是著名老作家,可贺的是他的创作。

1983年,舟山之行搞了二十来天,我们都赶回北京过“十一”,斤澜老却独自去了他的故乡温州,回来后完成了他的《矮凳桥风情》,这是林斤澜极为重要的作品。比《新生》重要,比《头像》也重要。

汪曾祺写过一篇《林斤澜的矮凳桥》,里边有这么一段:

斤澜在北京住了三十多年,对北京,特别是北京郊区相当熟悉。“文化大革命”以前他写过不少表现“社会主义新人”的小说,红了一阵。但是我总觉得那个时候,相当多作家,都有点像是说着别人的话,用别人也用的方法写作。斤澜只是写得新鲜一点,聪明一点,俏皮一点。我们都好像在“为人做客”。这回,我觉得斤澜找到了老家。林斤澜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叙述方式,于是有了真正的林斤澜的小说。

我喜欢读作家的评论文章。作家不如评论家写得那么头头是道,但作家写的评,往往是感觉极好。汪老这段文字就地道。我图轻巧,借汪老这段文字来说斤澜老。

有不少作家,成名之作都成了自己的顶峰,再也跃不过去。大部分作家高峰都在中年。像托尔斯泰年纪那么大了还写得那么好,叫好多作家都叹服。都说活到老,学到老。没说活到老,好到老。因为这太难。那么活到老,变到老呢?那也做不到。往往把老和僵连在一起。老了还能破,是凤毛麟角。不过,也不是没有先例。齐白石就是衰年变法。他成了一代大师。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偏要破它一破。由“说着别人的话”,“用别人也用的方法写作”到“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叙述方式,于是有了真正的林斤澜的小说”。而发生的时候是六十岁。难道不可以说,这就是林斤澜的六十变法,一次成功的变法。

这就是我要说的话。一个作家,在从六十岁走向七十岁的年月里,因大胆变法,而有了一番辉煌业绩,这样的七十大寿就值得庆贺。因为它和庆贺六十大寿就不是一种重复。老就庆贺不对,老而不老才值得庆贺。有的人年轻他已经老了,有的人老了他还年轻。

又回到舟山之行。舟山之行至少成了两个人的人生的转折点。一个是本文的主人公,一个是本文的作者。

注:《贺斤澜老七十大寿》原载《当代作家评论》,入选《当代作家面面观》。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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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谋清,籍贯福建省晋江市,毕业于北京大学,原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太湖文化论坛理事。生活在两地:北京、晋江。作品成书有《海土》《世纪预言》《寻找大师》《被忽视的海丝八大商人》《紫帽山看雷》等20余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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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5目录

名家开篇

伪装(中篇小说)韩东4

一次去伪见真的文学实践(评论)何平45

新北京作家群

矮门(短篇小说)李唐48

《矮门》:引起对历史的庄重心情(评论)胡少卿66

好看小说

劝退师(中篇小说)张弛68

闺门旦(中篇小说)文清丽95

美男子(中篇小说)王顺法121

黑倔驴(小小说)李建文141

新人自荐

茶树岭(短篇小说)拓野144

写作的临界,艺术的诞生(点评)陈培浩150

天下中文

鹞子岩往事陈应松151

我与孔方兄的那些事周家望164

青春的课桌王雪茜168

蜗居将军楼钟兆云176

汉诗维度

☆云  汉

1997年冬,赵汗青致卞之琳(组诗)赵汗青180

模仿的欲望及桃花运(评论)钟鸣187

沙峪口旅居笔记(组诗)孙文波190

众生皆侠客之农民工(组诗)曹威192

有寄(组诗)李长瑜194

爱与哀愁(组诗)吴小虫196

存在的影像(组诗)冯书辉189

陶埙(组诗)姜耕玉198

☆星  群200-208

胡东麒刘崇周罗添可仔迟牧曹戊李凯范圣艳

耳南范庆奇李亚峰2023年第5期 精彩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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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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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发|田    鹏

终审|张颐雯

审核|张琳琳

编辑制作|姜博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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