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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何以成为易中天口中唯一哲学家?无奈出走武大背后藏悲情

 后知后觉无所谓 2023-06-01 发布于北京

作为当今闻人的易中天,顶着“学术超男”的名号红火了10多年,也以临事敢言负尽狂名,但其人实有极谦退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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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自诩传承“湖南骡子”性格之人,有股耿直的怪脾气,有点恃才傲物,可对于真风骨、真才学者,则不仅揄扬盛美唯恐人后,也往往不吝公开表达自叹不如之意,其人自负其能如此,服善不矜也如此。这里面,哲学学者邓晓芒,大概是他最佩服的一位同辈中人吧。

他与邓晓芒是武汉大学校友,一度还是他的“学长”。当1979年初秋,邓晓芒以31岁“高龄”考取武大哲学系时,易中天已经是研二学生。但易中天从来都很尊敬他,待为师友之间。他很坦诚说,武大时期,受教最大的同学是邓晓芒,连毕业论文都是受他指引而成的。他不止一次说过,邓的“思辨力量”至为强悍,当世无有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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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肃地讲,他是把邓晓芒当老师看待的,而非“哥们”。在某次节目中,他公开说,“邓晓芒是当今中国唯一的哲学家,不是之一!”他说,自己凡有学问上拿不准的,往往会第一个打电话给他请教,“无异议才会放心”。他甚至说,曾一度想改行专门搞哲学,目的就是为了报考邓晓芒的博士。诸如此类的推奖,他没有说过第二位。

对于邓晓芒的学识与人品,易中天可谓推崇备至。而“中国唯一哲学家”之类的推许,也不免引发非议,甚至是群嘲:这到底是学者间的如实评价,还是言不由衷的曲意承迎,亦或是两个湖南老乡在无聊互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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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在讲述“史铁生哲学”

中国人情社会,往来酬应,总难免扯几句场面话,而夸诞骋虚辞,更是文人份内之事。有些话,是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

在我看来,易中天如此高调吹嘘邓晓芒,不惜搬出“中国唯一”四字,自然有圈子因素导致的过誉,可他自称生平最佩服邓教授,应是发自肺腑的。易先生处世,有圆滑讨巧的一面,但其人为与判断力,我素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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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与邓晓芒在武大,传为读研时期

一来,考其生平,学问如何且不谈,起码也当得起“行己有耻”四字,违心言语他不会张口就来。二者,他在学术界,固然还远非吐口痰都是碎金屑玉的腕级,可毕竟学海观澜大半辈子,经事谙事,阅人阅川,向称人精,倘若说他连探同行深浅的目力都没,未免太求全抹摋了。论阅读量、论思辨力、论学识水准、论思想深刻性,自少及老,他的确望尘莫及人家老邓呀!

更何况,他易中天如今的影响力,较之仅局限于较高层知识分子的邓晓芒而言,早不可同日而语,没有压迫与企求就没有巴结,他不惜押上自身公信力,信誓旦旦逢人说项,即便稍涉夸大也绝不至于不着边际。他的《书生意气》一书,就曾如此夫子自道,“一个人 , 哪怕他学问大得跟钱钟书似的,也没必要对他点头哈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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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亲妹,作家残雪,从裁缝机的女工成长为著名作家

可这话,也不能照单全收。最大理由,前面已提及,人情社会谁也免不得说几句台面话,鼻涕清水一道流。况且,文人嘛,情绪意气往往迥出常人,是爱你没商量,恨你也没商量,全凭感觉,说辞容易激动夸张,一旦推重就容易备至,求其纯粹客观也就难矣哉。

前些年,易老师还言之凿凿说过,不爱经济学家某先生的,都不是人哩,这话你也字字坐实?

指邓晓芒是“当代中国唯一哲学家”,自然是溢美之辞。但若说邓是当今最具分量的学人之一,正如说他亲妹残雪(邓小华)是现今最好的作家之一,我倒是满心认同的。

反对的核心原由在于,“哲学家”这尊荣席位,我以为整个当下中国都是空缺的——“后哲学时代”,只有研究哲学的“哲学史家”,哪来的哲学家嘛?实话说,论起邓先生的专长,也只能说是眼下最知名的西哲专家之一,站C位没啥非议,可绝非舞台唯一中心点,诸如陈嘉映、倪梁康、孙周兴、张志扬,我不觉得逊色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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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哲学者陈嘉映

易中天如此礼赞邓晓芒,甚至到了“中国唯一”的绝对,真心佩服外,还是有点感情用事了。他们二人,关系太深切了:湖南老乡,武大校友,多年同事,门户相对的街坊,著作的合作者,更兼志同能偶,自青年时期起就是密友,俨然可说是“高山流水”式纯净恒久的君子之交了。所以易老师捧邓晓芒,不要说啥“中国唯一的哲学家”了,吹他是“拯救银河系男神”,在知情者听来,无非付之一笑吧。呵呵。

他们二人,订交30载,学业、事业、道业上能互为规谏劝勉,在患难时期也能互相颠危相扶,是相知也深,回护也真,盱衡抵掌之中,推其举世莫当,实人之常情。再遥想易、邓同在时的武大,正是刘道玉主持校政的黄金时代,“湖南帮”承接民国遗绪,影响是顶牛的。一队青年才俊,易中天、杨小凯、邓晓芒等,都是湖湘子弟,住所又在一块,关系铁的很—— 待日后邹恒甫败走麦城,武大“湖南帮”才算是划上句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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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更远的杨小凯——临行前还将煤气罐寄放于邓晓芒家中,哪知一去不回头

的确,若讲论起来,即便是我这等外人、外行,也会很偏好地诚心认为,在国内西哲圈及思想界,邓晓芒当是NO.1级人物。1980年代以来,邓先生蛰居江城,先后执教鞭于武大、华科哲学系,论专业是海内康德翻译及研究的顶尖权威,其哲学史水准与学术声望,世人交口称誉,无需猜疑。他不是本地那类靠钻营滚混的“标准名教授”,以至于有一个声音说,“邓晓芒到哪里,哪里就是思想重镇”。甚至,他算得上当代最出色文学评论家之一。我一直认为,他完全可胜任哲学系和文学院的双聘教授。

尽管如此,因性格的原因,他始终都不是“受待见”的教授,虽名扬海内外却普通一教师。过去,与好友闲谈,我屡为其叫屈,觉得他无论去哪个大学,都是该大学的光荣,岂应被默摈如此?引龚定庵的话来说,是“科以人重科益重,人以科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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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当代最知名大学校长的刘道玉,慧眼识邓、易、杨“三杰”

还有一点,与一般学院教授极为不同的是,邓晓芒的现实关怀至为深切,他绝非那种独守书斋式的学术自了汉。

有人说,邓晓芒是鲁迅精神的继承者,我觉得他是受之无愧的。他自己也屡称“鲁迅门徒”,似更想成为一现代版的鲁迅,将唤醒与改变中国人的思维,奉为自身第一使命。甚至于说,在思想高度上,他比迅翁更显得天独厚,可惜标准“学院派”,曲高和寡,绝大多数著作都比较艰涩高深,影响力局限于较高层的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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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与其偶像鲁迅

好在于说,他丝毫不介意,自嘲连尼采第一版书都还只印了40册,自己能印4000册已很成功云云。几年前,他接受采访,谈及好友易中天,也坦诚说过:

“我很欣赏易中天,不过我没他那般口才,所以不可能像他那样做,我只能以我的方式去影响、吸引人”。

我素以为,邓晓芒最超人一等地方在于,干得好最硬核枯燥的德国哲学,也盘的活神采飞扬的文艺评论,还写的好最激情澎湃的时评文字。理性与感性,具於一身;刺猬与狐狸,纵横无碍;康德黑格尔、鲁迅浮士德,了然入怀,手到拈来;风声雨声洋洋洒洒,家事国事忧愤深广。他是学问好、声誉隆、关切深,又极富人格魅力的那类知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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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有着“湖南骡子”的霸蛮,为人狷介好斗,学术也并非没有争议。例如,他喜欢将康德孟子啥的一锅煮,不顾扞格提出什么“道德黄金律”之中西异同等理论;例如,他对传统文化,秉持鲁迅反思一脉,不稍宽假迎头痛击,不惜八面树敌,虽说对搔首邀宠的保守主义、虚头巴脑的国学掮客揭露的刻痕见骨,可总不免偏激绝对;再例如,他太自负其才了,总自信自身早已创造了一套体系云云。尽管,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同情者,只怕都不会认为他已抵达“哲学家”的高度。

总之,他是独持私见、一意孤行那类知识分子,言行从不和稀泥,是以见解上有极深刻处,亦有极天真处。可大概也因了他学识的深,与为人的真,他在学院系中的思想影响力,尤其是对于过去那些211\985标配的青年学生,是罕有人及的——在2010年前后,我就“躬逢其盛”,无数次见证他那“学术教父”般的威望与受欢迎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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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通俗的几部作品

实际上,即便是现在,在国内思想界,你是站邓晓芒,还是捧刘小枫,都还是识别与归队的分野。

有人说他是“道德文章名重士林”。甚至不夸张地说,至少有长达20年的时间,无形无意中,他实质充任着武大乃至华中一地,知识分子群体精神领袖的虚位。

很长一段时间,混迹在江城斯文圈的,尤其是那些热衷思考、关切世事的青年人们,集体间差不多有股“为学不识邓晓芒,读遍诗书也枉然”的默契氛围。比如,邓晓芒又出版了啥书,又写了啥檄文,又提出了啥观点,又到哪儿开讲座了,又跟谁论战干架了,常常是这些人会面时的必携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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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之右之?

在教室中、在草坪上,在“豆瓣书店”,在不经意的路上,那时的我就领教过太多类似景况。太多“恭逢其盛”的人们,大概都还对他曾经的风光无两记忆深刻吧。那些场景,也许还在眼前:邓晓芒还在武大任教时,一开讲座是人山人海,而每次课退,身旁聚集着一群虔诚讨教的学子,每每还有从外省慕名赶来的后生,遂成校园一道魔性风景,网上有人比为柏拉图师弟子在Academy漫步。

后来的邓晓芒,明确讲是在2009年底,随着他带着不舍与幽怨,出走呆了30余年的武大,改役于华中科大这所工科大学,似乎学生知者转稀,众星捧月的辉煌不在,自身又更潜心内转,名声才日渐黯淡起来的。尽管,他“转会”华科之际,全校师生们曾群情激昂,纷纷联署呼吁挽留,有不少学生甚至准备随从转校。喊出的口号,是“没有邓晓芒的武大,是失去精神内核的武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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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与易中天一样,邓晓芒是准备终老珞珈山的,从没想过离开。可是后来陆续发生的一切,实际已箭在弦上让他不得不走:为一博士生的评论标准问题、为开仗同处哲院的前长校问题、为联名抵制学术腐败的问题,他与校方的嫌隙已然无法化解了,各种污水也突然铺天盖地泼来。易中天出走,托辞是“武汉太热”,而邓晓芒诀别,公称是“妻子调动”,明眼人又岂会看不明白?实际上,正是因为接收了大量武大出走与不要的老师,华科哲学等系才从一穷二白到异军突起的。

只不过,若平心而论,邓晓芒的“落寞”,也不能全部归于人情矛盾,更大因素当有时代焦点转移的必然性吧。可以说,2000年前后的大学生,自我定位早从“天子骄子”自降为“写字楼民工”,普遍日益漠视思考、躲避崇高、轻视阅读、嘲笑“宏大叙事”,于社会问题也只剩下接受的份,怎还会在意邓晓芒这种“老顽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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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东岳

更兼大环境下的国民,哲学素养也就只跟得上王东岳这等网红了,他的落落寡欢只能是必然结局。

其实,我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邓先生的场外“拥趸”。因缘设巧,结交过很多他的“死忠粉”,也很早就看过他的书籍,对他的生平事迹并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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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那本“少作”——《文学与文化三论》,我上中学时,就偶然在地摊上买到并乱看完。那文笔之漂亮、激情之洋溢、论析之透彻,读来佩服的五体投地,真是文化偶像呀。我彼时,还是一广东乡镇无知青年,无数次猜想过他,以为必定是那种仪表堂堂、风流倜傥、妙语连珠,一如钱钟书式的大才子。

不过呢,若干年后,逮着机会见到真人,还真是差点三观尽毁呀:现实中的他,压根就是一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子,瘦高满须,每睡眼惺忪,老款毛衣配土气西服,乃常年标配,那股不修边幅邋里邋遢样,望之不像教授,倒十足保安大叔状。他那口才是真糟糕呀,总是不苟言笑,课上往往对着纸稿从头念到铃响。娓娓而谈?没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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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的内部课堂,却又是我至今无法忘怀的,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小小教室里,十几位大龄学生,散坐四处,男女皆有,想都是硕士博士生吧,桌上摊着厚如《辞海》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个个神情肃然,目光凝定,听着邓晓芒在台上呆板地念稿,讲康德,讲黑格尔,讲先验理性。为师者,呢呢喃喃,不知所云;弟子们,满脸虔诚,陶醉不知所由。

他几乎是纯念稿,毫无情绪表征,语调都没什么升降,可是那个教室空气,是自然地肃穆、自觉的庄重,有一股奇异的感情交流方式,错综于其中,如山崪峍,如水弥漫——这是我唯一见识过的有类宗教传道般的课堂气场。他太像一个牧师了,仿佛那口音极重又语快如风的苍茫之音,一旦响起,那些人就不可能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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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讲了啥,如何推重,我都不太在意,毕竟和我无关,也清楚不过就是个漫谈,当不得真。可是,我至今怀念,当初见到的那些气象,和远逝往矣的人事。我常常想,什么时候,可以再有如此师生,风从龙云从虎地,重新会合在中国大地的某个角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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