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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师忆往】徐雁:“好书难释手,穷落亦寻常”——北京无名书斋主人姜德明先生追忆

 七烟 2023-06-01 发布于北京

“好书难释手,穷落亦寻常”

——北京无名书斋主人姜德明先生追忆


秋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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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德明漫画头像 丁聪画)

三年前的元月六日,是一个雪压京城、冰封街巷的寒日,但在早起就匆匆自大兴打车进城赴约的我,内心里满揣着热望。因为在热心的北京书友赵龙江兄居间联络下,终于可以再到金台路人民日报社员工小区,去看望无名书斋主人姜德明先生了。此行的任务之一,是要致谢姜先生,并就此奉送上《书香盈室:读书淘书藏书著书四十家言》(福建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转载姜先生文章的一笔稿费

话说五年前,福建著名书法家、知名学人林公武先生,邀我共同主编了《书香盈室》一书。在书中收录了经我编录的姜先生《我的藏书(外三篇)》,此文在全书目次里位居第五,即排列在梁实秋、萧乾、何为、来新夏四位先生之后。因按体例,这“当代书人四十家”,是按入录作者的出生年月为序次排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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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藏书》,仅是一篇千把来字的文章,姜先生在开篇写道:“我的爱跑旧书摊和藏书,当然与喜爱文学有关……”,这句话是我素有同感的。因此,早在2012年岁末,我为组稿《辅助美育:听姜德明说书籍装帧》(海天出版社2015年版)一书,第二次造府拜访时,就请他在我所藏《梦书怀人录》(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6年版)的扉页上,题写过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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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藏书》中,作者回忆自己与书结缘的来路,讲述其个人藏书的择取标准,传达出对中国近现代作家作品的热爱之情感,更曾导出因“文革”十年运动(1966-1976年)所造成的古旧书资源的缺失,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活思想”——“不想再买旧书”。

此文初刊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原是《光明日报》“周末生活”专刊编辑的约稿。遗憾的是,这篇发表在“我的书斋”栏目的文章,却对其书斋名字未着片言只语。因此,我特意选取其《“无名书斋”小记》,作为“外三篇”之首篇,补充完整了姜先生为其书房命名的复杂心理活动。且听其夫子自道:

时奉妻子之命,带女儿出去玩玩,一出门竟把她领到琉璃厂。小姑娘只好在旧书堆里往返穿行……“知识即罪恶”的时代,终于过去了。女儿也长大了,插队,念书,毕业,结婚走了。于是我也得以多一间小屋,新置几个书橱,实现了当年的幻想。朋友们来串门时还问:“你的书斋何名?”我想,确乎到了给它命名的时候了。
就叫“业余斋”吧。不妥,这是不打自招,晚上拼命,白天还能好好工作吗?那么,叫“不夜斋”吧。叫“无闻斋”吗?不行,这不是旁若无人,坚持错误吗?……也许还是暂时没有书斋的名字好。对,就叫“无名书斋”吧。正是:说它无名却有名,说它有名吧却又无名,谁也抓不住把柄。

可见其如何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从人民日报社一间旧平房的玻璃书橱起步,到蚕食掉女主人放置日常家用品的壁橱,再到占据女儿小闺房为平生第一个独立书房……姜先生的讲述谑而不虐,却让我等黯然伤心,为那个全民困窘的时代,为那个时代独有书癖的人。

须知姜先生是为数众多而自有心得的鲁迅研究者之一,因此,他的这篇皮里阳秋的随笔文章,在字里行间渗透着迅翁的笔法——然则令人痛心的是,能真切读懂姜先生当年那一番余悸心音的人,已经与时俱减了。至于文尾所述书房命名的那番“活思想”,更透露出其身历无数“(时政)运动”之后的身心重创。

“外二篇”,我选取的是姜先生的《我与“旧书店”》;“外三篇”,则是《冷摊得来》。在文后我执笔所写的【观文知人】中,除了介绍作者的生平简历及著述成就外,我曾概括道:

本文作者姜德明……业余喜爱淘书、读书、藏书,并从事散文及读书随笔写作。藏有自“五四运动”以来新文学版本书籍万余册,拥有上海晨光公司出版的《围城》初版本、手抄珍本《镇江沦陷记》等,其中不少属于作家本人的签名本。所写书话,围绕着书里书外、书人书事,富有中国新文学作家及“新文学作品版本学”的种种知识掌故。著有散文集《南亚风情》《绿窗集》(从略),及读书随笔集《书叶集》《书边草》《书梦录》(从略)等问世。本文诸题,转载自姜德明先生所著随笔集《梦书怀人录》(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6年版)。

《书香盈室》共40万余字,是一部图文并茂的文集。所选均为当代知名读书人和藏书家,娓娓自道其读书启蒙、淘书爱好、阅读方法、藏书特色及著述风格的文章,具有细节生动、故事曲折的感染力和可读性。卷首彩页,刊印着林公武先生收藏或组稿而来的数十件书画家墨宝,多以劝学、导读、爱书为主题,与作者们的书香笔墨相映成趣。

十时许,与龙江兄在红庙站路边万惠商场店门口会合后,我俩边走边谈,不多一会儿,就叩响了位于30栋一个单元二层楼上的姜门。无名书斋的格局依然如昔,所不同的是,端坐在他无限依恋的书桌前的姜先生,因病体虚弱,精、气、神已经大不如前了。因此,等着我俩到访的,还有他的夫人周女士,以及他文章中曾经写到的女儿——小时候被他携手带到琉璃厂中国书店门市部,在旧书丛中往返穿行的“小姑娘”——如今她也退休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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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在问候姜先生起居,并呈上《书香盈室》样书及装着稿费的小红包过程中,我发现他已不能像多年前拜访时那样,可以尽情地谈书人、说书事,更不用说随时起身拉开书橱取出藏本,做具体的展示解说了。但对于书,他老人家还是表现出一贯的兴趣,对于我转而呈上的新著《转益集》(徐雁著,文汇出版社2019年版),他即着手翻阅起来。我不失时机地报告说,该书第七篇收录了我写的《辅助美育》一书的“编集后记”,还插图了丁聪先生当年为他手绘的头像漫画等。

为了不多影响姜先生的心神健康,我甚至连事先预备的,此行想请姜先生签名题词的雁斋藏本也不忍取出。于是,为姜先生书房留影并合摄数影后,便高声祝福了他老人家,请其“保重,再保重”,及时向其家人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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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此行的一个偶然收获是,拍到了2019年7月,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给姜先生从事文学创作七十周年的“荣誉证书”。我想,这应是姜先生病中难得的一份心灵良药了,他以自己的散文、随笔写作和新文学研究的丰硕成果,赢得了当代文坛的肯定与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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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晚上,结束了回到家乡苏州参加的第十五届“平江晒书节”活动,在客舍中,忽然看到微信群里有书友在转发姜先生的著作书影,当即心知不妙。果然,敬爱的姜先生于26日中午在北京与世长辞了,享年九十四岁。
回到南京,取出历年来集中珍藏在书橱里的姜先生主动赐赠,或我造府请求签题的十余种著作藏本,摩挲手泽,不觉泪湿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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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1992年1月的赐赠的“毛边本”《余时书话》(四川文艺出版社1992年9月版)。有次年7月的求签本《书味集》(三联书店1986年7月版)。有1999年5月的赐赠本《书坊归来》(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年3月版)。

有2003年秋在环衬页上的题词本《守望冷摊》(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2年1月版),曰:“欣闻徐雁先生新撰《中国古旧书业史》(该书在科学出版社于2005年5月正式出版时,定名为《中国古旧书业百年》——引用者注),此乃前人不曾做过的工作,望能早日完稿。”有2005年2月的赐赠本《书叶丛话——姜德明书话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10月版)。

有2010年1月的求签本《雨声集》(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9月版)和《书边草》(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5月版)。有当年8月的赐赠本《与巴金闲谈》(香港文汇出版社2010年7月版)。有次年1月的求签本《书梦录》(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9月版)。

有2012年12月18日下午的求签本《姜德明书话》(北京出版社1998年1月版),其扉页题词是:“书话的写作,要靠甘于寂寞的人埋头资料,默默耕耘”。同日的求签本还有《书梦录》(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9月版),其扉页题词是:“文人春节逛厂甸的旧书摊, 早已是消失了的旧梦”。

有2013年2月的赐赠本《拾叶小札》(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版),其附札是讨论《辅助美育》书稿问题的,略云:“春节前后忙乱一些,迟复为歉……编目我删去若干谈版本,很少涉及装帧者。这样内容集中些,未知当否?随函奉上拙著一种,请正。其中谈郁风、林辰两篇似可补入。寻找插图书籍是个艰苦工程,要慢慢进行。别人帮不了忙的。再次感谢您编书的一片雅意。祝好!又,如拙文应加注释,望以简要较妥,希酌。如鲁迅,不必详释。”我处保存的姜先生来札自然不止此件,但因此件手迹夹置在《拾叶小札》扉页里,反倒便于检阅和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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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素有把有关书评剪报,夹置在相关书籍之中的习惯。于是从书本中找出几份书评,且容我一并节录于此,以见“姜迷”之见也。略云:

和唐弢一样,姜先生收藏全用于他的研究和写作。《余时书话》是作者的又一力作,成熟地显示了作者在书话创作上的深刻、独到、实在和洒脱……这一卷书话,是中国现代文学生机勃勃的写照。

(龙月心《史话·书话——介绍姜德明新作<余时书话>》)

喜欢读书的人,很少有不知道姜德明先生……(1999年的一天)被姜先生拉到他家看书——我立即被姜府的那个“书阵”惊呆了,几乎所有空间都被新、旧书籍占满了,十几个书柜分置于书房里、客厅里、卧室里,井然有序,阵线分明。那淡淡的旧书所特有的纸霉味儿,简直令人心醉。

(侯军《冷摊的守望者》)

说起姜德明的藏书嗜好,熟悉他的人无不为之称道。几十年的苦心收集,如今他家中藏书万卷,所藏之书内容极为丰富。他告诉笔者,他的藏书以中国现代文学为主,仅“五四”以来的孤本、珍本、作家签名本就有几千册,其史料价值是相当珍贵的……爱书家姜德明不但爱书如命,且与书是相依为命的。

(马鹏举《爱书家姜德明》)
在无名书斋的北墙上,钉着一个镜框,其中是唐弢先生(1913-1992年)写赠姜先生的五言绝句:“燕市狂歌罢,相将入海王。好书难释手,穷落亦寻常。”每每吟诵,即感五味杂陈。因此想到,姜先生身后,其以毕生的工薪、稿酬,加上节衣缩食地苦搜而成特藏的万卷书刊,其归宿自然为当代有识之士所关心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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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笔者愚见,哪个单位得以接受此宗现代文学文献的无价之宝,那么,立即征集姜先生散落在海内外的书信笔札,编集为《姜德明书信集》,立即收集和征求有关姜先生的各种文章,编辑为《姜德明纪念文集》,并终成一套《姜德明全集》,乃是义不容辞的文化使命了。


(2023年5月28日,于金陵雁斋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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