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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适夷:诗人冯雪峰

 杏坛归客 2023-06-03 发布于山东

诗人冯雪峰

楼 适 夷

雪峰同志是“五四”以来新文学运动中一位久历疆场的坚强战士。他是我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介绍者之一,是重要的鲁迅研究者、文学评论工作者。他写了许多战斗杂文,和一些思想深邃的寓言,以及著名的电影剧本《上饶集中营》;他还写过(但最后失掉了原稿)反映伟大长征的五十万言长篇《卢代之死》和没有能够完成的历史小说《太平天国》。他是一位著作宏富的作家。正如我国有不少作家往往首先从诗歌出发跨登上文学道路一样,雪峰最初也是一位青年诗人。

在他一生勤奋的写作生涯中,写诗的时间只占据极小的比例,留下来的诗篇也寥寥可数。但许多对他比较接近的朋友,总觉得他始终是一位不失其赤子之心的纯朴的诗人。他不仅用了诗的语言,同时也以他战斗的一生、坎坷的一生,和对崇高共产主义理想及对党和人民的一片丹心,写下了使人在记忆中永远磨灭不掉的诗篇。

现在,我的手边正放着一本小小的、印刷精美的诗集。它只是一本比手掌稍稍大一点的小册子,封面上装饰着一小条横幅的三色图案,象征地也写实地描出白云、青山、湖光和苇影的景色;两个小黑体字标出它的书名《湖畔》,下面用更小的字体印着它出版的时间:“一九二二年,油菜花黄时。”五十七年已经过去,可是这本由几位无名青年自费印行的小诗集,依然给人扑鼻的清香。这青年中的一人就是雪峰。另外的三人,是应修人、潘漠华和汪静之。前二位已早在三十年代以自己的鲜血灌溉了革命的园地。

他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受过劳动和生活的磨炼。雪峰出生于一九〇三年浙东一个偏僻的山村里。他从光屁股的时候就上山放牛,以后就下地干各样繁重的农活。他曾自叙他的祖父是怎样一位刻苦起家的老农,平时在村道和山野中走过,总是留心着拣一些被人抛弃路边的砖头、瓦片、石块和木段之类,堆集在自己的宅边,一年年地积累起来,看看已能够数,就拿这些当做材料,自己动手盖房。他家里的屋院就是这样扩建起来的。显然,老农民的这种孜孜不倦的坚韧的气质,也传留在我们诗人的血管里,使他后来在残酷的革命斗争中得到更高的冶炼。收集在《湖畔》中的他早期的一首小诗《雨后的蚯蚓》,写的是在雨后的操场上,有一条被湿漉漉的泥沙缠住了身子的蚯蚓,它“穿着沙衣不息地动着。不能进退前后,也不能转移左右。但总不息地动呵!雨后的蚯蚓的生命呀!”这不能不使人想起在他生命最后的约二十年中,使他能够挣扎过来的坚毅的力量。

收在《湖畔》中他的一首最长的诗《睡歌》,是用眠儿歌的形式,充溢缠绵悱恻的情调,塑造了封建社会农村劳动妇女受苦受难的形象。他在诗后加了一条跋语:“此篇也许可作我母亲底写真;我作时泪便比诗先出而且比诗多了。”显然,他也从自己母亲悲苦的生涯中,培育了对不合理社会制度倔强反抗的性格,这使他一出家门,进入学校,在金华第七师范便成为反抗学校当局的专横压制、发动罢课风潮的带头人,而遭到开除学籍的处分。以后他转到杭州的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一师只是一座中等学校,但在五四运动的浪潮中,它与北京大学南北呼应,最早受到新思想的洗礼。这里,有新文学运动第一批前辈师长,有热切追求真理的进步同学,他和柔石、潘漠华、魏金枝等同学,受到像朱自清这样前辈的指导,组织了晨光文学社。后来,在这一小集团的基础上,迎接了从上海到来的应修人,于一九二二年的油菜花黄时,在西子湖畔,结成了湖畔诗社。

应修人的爱人曾岚,后来在回忆修人的一本《战斗的一生》中,记载这诗社的成立:“几个青年欢叙在一起,日里在白堤上散步,桃树下写诗,雷峰塔旁吟诗,诗文唱和,快乐无穷。晚上回到旅馆里,修人就从四个人的诗稿里,挑选出一些诗,编了个小册子,定名为《湖畔》,准备带到上海找一家书店出版。”以营利为目的的书商对几个无名青年的诗集是不会欢迎的。修人就节衣缩食,独自筹款,印行了三千册。在那时,那是一个大胆的印数。完全出于书商们意外,这本小诗集以清新而真挚的风格,拨动了广大青年的心弦。书很快就卖完了,而且文学界的前辈郭沫若、叶圣陶、郁达夫都写信来鼓励他们继续努力,著名的文学刊物发表了赞扬的评论,朱自清也特地写了推介的文章。

1964年,参加河南安阳农村“四清”运动时,几位同志相伴往访汤阴县岳飞故里,并在岳飞庙合影,后排左起:罗君策、冯雪峰、赵其文、林辰、楼适夷、彭庆生;前排左起:李启伦、张琳、王思宇、王一文、李吉庆、许显卿

《湖畔》的扉页上有两句题辞:“我们歌笑在湖畔,我们歌哭在湖畔。”这正是光辉的五四运动之后,中国历几千年之久的封建堡垒第一次受到毁灭性的冲击,青年人在思想上开始得到解放。他们入世尚浅,经历不多,没有过多的精神负担,而思想感觉又特别的敏锐。他们好像踏进一个新的世界,热爱自然,热爱人生,满眼是光明的前景。而接触到不合理的旧社会的一切,又怀着衷心的愤怒与不安,于是像无知的幼儿要笑就笑,要哭就哭一般,用他们天真的歌喉,一会儿大声欢笑,一会儿又悲哀哭泣。

《湖畔》时代还是我们新文学的童年时代。每个人都爱怀恋自己的童年,童年是幼稚的,然而是可爱的。那些恣意抒情的小诗,有的也许像儿童的痴语,有的或者像梦中的呓语,像三只狗在看月亮啦,一只牝鸡被雄的强奸了等等,然而它是生命中爆出来的火花,是思想中放射出来的闪光。它是诗,是真实的诗人写出来的真实的诗,而真实正是诗的生命。

在《湖畔》出版的一年之后,这几个青年诗人又编印了他们的第二本诗集《春的歌集》(一九二三年末)。雪峰有二十首小诗收入这个集子里,那几乎全是歌咏少女和爱情的作品。他已在人生探索的道路上前进了一步,同时在诗的艺术上也显出了渐臻成熟的形迹。如《有水下山来》已具有柔美的音乐的因素,又如《拾首春的歌》中——

昨夜梦到她,

今朝被鹧鸪叫醒了,

我骂了鹧鸪又自悔,

还道是她叫它来的呵。

东边太阳西边雨,

鹧鸪唤得更急了;

遥望你底家在朝雾的山下,

攀了杨柳,捏了一把杨柳泪。

其中更洋溢优美的民歌的情调。但时代不允许我们的青年诗人沉湎在恣意的歌唱中。这两本诗集都只是在一年多短时间内编印出来的。后来,以湖畔诗社的名义刊行过一个小小的刊物《支那二月》。他们的队伍已有所扩大,他们的诗歌的视野也向社会和政治境界展开了。那时雪峰已转入了散文写作,在四期薄薄的刊物中,只留下了他的一首《原火》。描写的是一群孩子在严肃裸体的冬野,生起了一堆堆的野火,他向他们呼唤着:“小孩们,你们不怕冬野的吞灭,勇敢于点燃起火儿……”“小孩们,你们不要灭乌了火儿,冬野会吞灭你们……”那已经是一九二五年的事了。

以上所举的作品,都作于他成为共产党员以前。大革命在青年诗人的面前,展开了残酷的斗争。应修人和潘漠华在五卅运动的前后投入了革命斗争的行列。雪峰去了北京,以旁听生的身份,受到鲁迅先生的教导。他是在一九二七年李大钊同志等壮烈牺牲后北京的白色恐怖中,毅然成为共产党员的。青年诗人的歌喉沉默了。他以革命的实践来编缀战斗的诗篇。从一九二五年到一九四一年的十六年中,至少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发现雪峰在那时的诗作。这十六年中他的艰苦卓绝、舍身忘我的历程,是可歌可泣的。他曾对自己一位战友说过这样的话:“革命嘛!需要有人在厨房里烧火做饭,也需要有人在客厅里交际应对。好,让我们永远来做灶下婢吧!”这位革命的灶下婢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成为鲁迅先生最接近的学生和战友,在革命文学斗争中做出了出色的成绩。后来又在地下党和江西苏区默默地坚持艰苦的斗争,经历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和三十年代后期又一段地下的斗争,一直到抗战中皖南事变后被国民党反动派投入到黑暗的集中营。从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二年,这一段他自称为“灰暗的日子”,才又写起诗来。他说:“我的心境早就变成非常的坏。有时简直想狂呼暴跳,以使生命早日的消灭。但我当然没有这样做,极力使自己平静,而结果便是更无聊,毫无生趣地过日子。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以写诗为消遣……”这就是后来在一九四三年,他在重庆编辑出版的个人诗集《真实之歌》中的作品。这是他诗歌创作的第二个时期。

《真实之歌》包括三十八首抒情诗篇,全部是在集中营的牢房中写出来的。(据此集的序言和卷末的预告,这只是拟名为《荒野断抒》的上卷,下卷是一首长诗《彗星》,但后来没有出版,也找不到原稿。)与《湖畔》及《春的歌集》不同,经过十多年血腥斗争的道路,他的思想感情的深度和诗的艺术的风格,已大大地发生了变化。如果过去的诗是青春的歌唱,那么,他这一时期的作品,则已变成为灵魂的悲烈的呼喊。我觉得其中一首带有自叙传性质的长诗《雪的歌》,既有《离骚》似的悲愤郁勃的气韵,同时也能使人听到“寒风已最后呼啸而去,煦风开始跟着蜂蝶拂过我,大地上响着一片令人消融的幽妙的音乐……”在黑漆绝望的境地中,闪烁着革命乐观主义的光焰。

这本《真实之歌》后来又经他自选改编,那就是一九四六年在上海出版,并得到广泛传诵的《灵山歌》。为了篇幅的关系,我在这里不能过多的引用,我想无论如何应该把一首《普洛美修士片断》特别提出来:

忍耐是不屈,

而愤怒是神圣,

顽强简直是天性!

但这一切都是为了爱,

于是又添了憎恶

和蔑视,

镇定地,对着宙斯的恶德和卑怯!

而这些,都由于火,——

而火归给人类了,

而所有这些都归给人类了!

雷电呵,你这天上的火和力的使者,

你能奈他什么呢?

在这首小诗中,我们好像看到了这位诗人了。

《灵山歌》后,他尽管做了大量的文学工作,写了很多作品,但我们已不能读到他新的诗作了。

从五十年代后期开始,他被错划为右派,经历了革命者最艰难最痛苦的路程。他以垂老衰病之身,经受了各种无情的磨折和劳动的锻炼。一次一次地倒在病床上,但他始终勤奋,没有停止工作。在他床前的案头上,总是一叠一叠地放着许多鲁迅研究工作者向他提出疑难的来信,他只要能从床上坐起来,便拿起笔解答这些来书。一九七六年的一月,在周恩来同志逝世的悲风泪雨、哀动山河的日子里,长期缠绵病床的雪峰,受不住深哀巨痛的袭击,在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中,病体突告恶化。他向党组织和身边的同志诉述了二十年来一念不泯的重新回党的遗愿,终于,在含辛茹苦的二十年之后,不及身见昭雪,而黯然长逝了。这是同月的三十一日,也即丙辰的元日。

在三年以后的今天,他的冤案已经得到了昭雪。虽然他已身在九泉,我想他也一定会为见到他的遗愿,终于由党中央给予最后的实现而感到欣慰的吧。这也使我们后死的友人更深刻地体会到我们党的伟大、光荣和正确。在他身后的遗稿中,发现了他在一九六三年所写的几首旧体诗,虽只有寥寥数首,这也许可以称为他的诗歌创作第三期的作品吧。现在录下其中的一首《探日》,来结束我这篇小小的纪念文字:

夸父欲探日出处,

即行与日竞奔波。

直朝旸谷飞长腿,

不惜身躯掷火涡。

饮尽渭黄不止渴,

再趋北泽死其阿。

英雄建业多如此,

血汗曾流海不过。

一九七九年四月五日于北京

大概是1956年鲁迅逝世20周年,内山完造来中国访问的留影。右起:冯雪峰、内山完造、许广平、楼适夷、王士菁、杨霁云、孙用,张梦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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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复审:王   薇
稿件终审:王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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