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古谷:长篇纪实文学《岁月不是歌》连载(18)

 故人旧事2020 2023-06-04 发布于重庆

      三十三,绿豆大曲是好酒

我师傅说:“要得,张毛这个人烂酒,到他屋头去喝酒,有些话好说些。”雷师傅还在骂骂咧咧,他很愤怒,正正经经的大好事,为什么要在酒桌上说。唐师傅见我拿出这月的工资,有些婉转地对我说:“张毛这个人,我们打堆多年,是那几个人,啥子都好说。”他对我师傅说:“今天下班就去,等会你跟他嘘个信!”下班时,师傅和唐国良有意识磨蹭蹭地走在后面,路过厂长办时,厂长正在门边张望,兴许是中午与师傅说得有些不愉快,他主动给我师傅打招呼:“下班了?来,抽根烟。”
我师傅顺口说:“哪个抽你的烟,走,去你屋头喝酒!”
张厂长说:“要得啥,好久来?喝酒没问题!”
我师傅说:“说得好听,今晚就去你屋宵夜?”
张厂长笑了一下,说:“那,一路走,我跟供应科说点事就走,硬是好久没喝酒了!”
唐国良说:“等你?你个水娃,我们到你屋头去坐到等。”
说完,他倆也不再与张厂长说话,径直朝前走了。
我在他倆前几步,听他们很随意地几句话,像是说笑。看来,厂长与他们这批老二级师兄弟,很随便,没什么上下级之分。
我在上新街下车,张厂长在弹子石住家,倆师傅还要坐好几站。下车时,我专门给唐师傅打招呼,莫要说毛了,我指了指我师傅。
那晚上我心神不定,万一我师傅在酒桌上跟厂长说毛了,那就完了。我又宽心自己,不是有唐师傅一道吗?唐师傅这人的稳重在车间是出了名的。
第二天早上,倆个师傅在木模房绘声绘色地复原了昨晚在厂长家喝酒的事。
两个师傅下车后,到弹子石电影院旁的商店买了两瓶“绿豆大曲”和一条嘉陵江牌香烟,为什么买“绿豆大曲”,唐师傅说,他喝过的,3块多,价廉物美,按现在的说法是性价比高。去大佛段菜市场切了半边卤猪头肉及猪心、舌,配上豆腐干和花生米。用一大张荷叶包着,师傅双手抱在怀里。唐国良提着酒,他倆慢慢摇来到重麻厂宿舍。
厂长夫人正在厨房忙,当年张夫人从厂里分得这间屋,要搭个厨房,两个师傅去帮忙,顺便用厂里边角木料做了个吃饭小桌和几个小櫈,张夫人喜出望外,千恩万谢。今天,看到两个师傅提着酒,捧着卤菜,很惊讶,连忙招呼进屋。
唐师傅说:“张毛当了厂长,说了几回请我们喝酒,都兑不到现。算了,我们各人拿酒来喝一台。”
喝了一会茶,张毛回来了,看到桌上卤菜和两瓶酒,搓着两手,歪着头埋怨说:“说好的到我屋来喝酒,啷个你们还拿酒来?真是见外了”。

 
厂长夫人做了番茄鸡蛋汤,凉黄瓜,炒了空心菜。三人就胡吹海喝起来。
唐师傅说:“一瓶酒倒三杯,那酒好,不打头,不烧喉,安逸得很,没几口就干了。张毛这个人,真的好说话,厂里的那批师兄弟(老二级)跟他都有玩笑开,他这人没架子。二的瓶酒一倒出来,张毛端到杯子就要喝,你师傅拉到他的手腕,说:'光喝酒唛?我那徒弟读书的事,你跟刘永亮商量没得?’唐国良:'我们问了刘永亮,他说,用钱的事,归你管。你今天不说个一二三,这酒不给你喝了。’”说着,夺过他手中的酒杯放到桌上。
“张毛一伸手又端起酒杯,左手做成瓢状,接在杯下,说:'酒喝了再说’,很深地呡了一口,惬意地砸了砸舌头。
“我俩不说话,看他说,他一本正经的说:'年轻人,想读书是好事,厂里应该支持,鼓励。’接着,他有些恼怒地说:'职工教育他在管,他同意了,我会不签字?’他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自言自语说:' 这么大个厂,哪儿不用点钱?’
“你师傅忙说:'好,张毛,明天我们去找刘永亮,看他啷个说。’三人碰了一下杯,大大的喝上一口。
那一晚上,两瓶酒喝完,大家都说,绿豆大曲是好酒,喝起爽口,打嗝有绿豆香味。
厂长送他倆出门时,有些站不稳,嘴上说:“大家师兄弟,随时来耍,喝酒没问题,不要拿酒来,见外了。”
那晚,公交车到了上新街,上黄桷桠的车已经收班,唐国良怕我师傅一个人爬黄葛古道,万一摔了,不好跟我师母交代,非要下车送我师傅回黄黄桷垭。我师傅说,这酒好,喝得心里痛快,脑壳清醒得很,没问题。硬是不要唐师傅下车,叫他放心回南坪。
师傅退休后,我倆在他家摆起当年为我读书的老龙门阵,他告诉我,那晚,爬到半坡上的三皇庙时,涌出一身大汗,他脱下衬衣,感觉一阵凉爽,顺势坐在大黄葛树下的条石栏杆上。师傅说:“原想歇息一下,收了汗再走。没想到,身子一歪,斜倒在石栏杆上,双脚垂落到地面,迷迷糊糊以为似自家凉席,睡了。”
“猛然,觉得背心好凉,一模,石头楞角,慥手,一起身坐了起来。黄葛树叶沙沙作响,原来自己在这石栏杆上小睡了一会,还好,脚没有搭上来,身子重心在石栏杆里面。赶紧提起衬衣,快步爬石梯,回到家中已是半夜。”
师傅说的那地方,我知道,据说原有一间小庙,供奉儒,释,道三教。因在古道边,人来人往,香火旺。1949年后,断了香火,文革后,残墙断壁被清理,上黄桷桠的人,都习惯在那儿歇个脚。大黄葛树下,条石砌的栏杆,热屁股坐下,凉浸浸的,舒坦。树下的老荫茶摊,一分钱管够。石栏杆外是两三丈的深沟,怪石嶙峋,摔下去,不堪设想。
师傅的酒量,他自己说,与唐师傅喝,一瓶够量,再喝就晕头。那晚上,超了点量。
 听两个师傅讲了在张厂长家喝酒的经过,我心里有点踏实了,他们常说的厂长是个好说话的人,我也有些信了。也隐隐觉得,作为厂领导,用这样带有“兄弟伙”的情调管理企业,能团结整个企业的职工吗?没有进入“兄弟伙”的圈子又该如何呢?像我这样在社会上候了八年,应该是我母亲,不是“兄弟伙”的圈子才有如此待遇?这对于不是“兄弟伙”的职工,公平吗?相信奋斗能改变命运的人还会去奋斗吗?我有些迷糊了。
下班后,两个师傅按昨天的方式,去了刘书记家。刘书记的家在马鞍山下的瓦厂湾。我们3人下车后,走到街下面的副食商店才买到“绿豆大曲”,回头他俩再去马鞍山,在那分路的石梯前卤菜店切猪头肉。我们在上新街下车时,就盯到南建公司侧面石梯前有个卤菜店,师傅还专门去招呼了一下,要店小二留个猪耳朵和半边猪头肉,店小二很殷勤,还切了一小片给师傅尝。卤肉的香味,刺激我吞咽口水。唐国良说:“要切一样,不然哪天他倆一咬耳朵,说我们不落教。”
看着唐师傅提着麻绳系着的两瓶绿豆大曲,一拝一跛与师傅往街上方走去,我心里有着莫名的感伤,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下班的人都快步往家赶,他脚不方便,有些摇摇摆摆。唐国良还说,昨天烟烧多了,鼻孔干得很,一上午抱着茶水灌,不停地跑厕所。
这是为我的事在跑啊!他倆这样尽心尽力,如果事情办成了,也就是一句感谢的话,其他的,我能做什么?我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像有的人那样,说些千恩万谢的话。看着他倆的背影消失在转往卤菜店的石梯,我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突然,我停下脚步,好像领悟到什么。我怎么就不知道绿豆可以“大曲”?早早知道,也许就不会在外面候八年,八年,日本鬼子都被打投降了,这么长的时间啊!我怎么就没有去买几斤绿豆转换成“大曲”?唉,都怨我,平时不喝酒,不懂喝酒,这喝酒的门道有学问啊。
 
三十四,我的高中数学课

晚饭后,我去海棠溪小学上课,我很想今天碰到高老师。前二天,我放学时,她追到校门问我,报了到没有,我说,刘书记说厂长不同意。高老师一下变了脸,说:“厂长不同意?扯靶子,我今晚去问他,书记管教育,厂里职工考得起,是他当书记的光荣,他还不支持?”高老师这人,认为对的事,她会坚持的。
我看见高老师在教学楼前跟人说话,我像往常一样,招呼她,“高老师早!”她有些诧异,说:“你还要来上课啊?休息两天吧,读电大累得很。”我说:“去不去得成还不一定,数学课我一定要坚持上完,争取拿到结业证。”高老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哪个说的去不成?不过,数学课是要上完,人家何老师过河过水的不容易。”
这是暗示我,她去找了刘书记,刘书记同意了?想到这时,两个师傅在书记家喝得正痛快,应该是没得问题了。刘书记说,厂长一支笔,厂长同意签字了,他还不顺水做个人情?车间的翻砂组,全靠我师傅一双手做模型,万一师傅把工作停下来,你当书记的还得去求教他?那又何苦呢!我的心轻松下来。
我要感谢高老师,是她在这个夜校开设了高中数学班,龙门浩小学也有高中数学班,但是,上课时间和我学习其他的科目冲突。如果没有这个数学班的学习,我必定考不上,因为数学是我的短板。
小学毕业,官办中学不要我,民办中学也不要我,街道把我们三十多个流浪在社会上的少年圈进到所谓的“广播中学”来上课,并不是为了我们的学历教育而是要与“帝修反”争夺青少年的权益之计。整整一年,广播电台只讲语文和数学课,语文还好,进度基本上按教学大纲进行,数学一年只学了一学期的课程。广播校撤销,并入下浩民办中学我直接升入二年级,数学课缺了一学期,通过半学期的补课,看看跟上进度,学校又改为半工半读。不到14岁就到驳船上去做学徒工。
随后,整个国家,民族陷入万劫不复的文革,我们又被流放到农村。我的数学实际上仅仅是个小学生的底子。我们这一批学生,数学是我们的先天弱项。我很清楚,我如果不把数学补上来,那我永远读不到拿文凭的学业,恰好,高老师在她管理的夜校开办了高中数学班。
教我们数学的何老师,瘦瘦的,60好几了吧,上课总是穿着蓝布中山服,有点学究的味道,他是中梁山电机厂子弟中学的退休老师,一直教高三毕业班的数学,考生们的数学分都很高。他刚一退休,就被高老师找来海棠溪小学教高中数学。厚厚的备课本里,记得密密麻麻的,在黑板上书写的数学公式及演绎的数学题,规矩整齐。特别是画圆,左右两笔弧形,一个似模板刻制的圆就出现在黑板上,同学们很惊讶。课间休息时,常问我们,听不听得懂?讲课的方式哪些地方需要改动?他说,我们是“大”学生,白天还要上班,不比他教的那些高中生,专门读书,记性特好。我们说,我们能听懂,何老师很认真负责。他疑惑,为什么第一学期开学50来人,到现在只有10来人?他一直觉得,这些“大”学生没有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他,是不是沿用以往教学方法,“大”学生们听不懂,才导致学员不断流失。其实他不知道,同学们很多是自费,每学期要10块钱学费,如果,没有我这样有“想法”的人,大多不愿花这10元钱的。
这个班还有2个月就结业了。也就是说,下学期,如果他还要教高中数学,要从望龙门过河,上岸后要爬很远的坡到龙门浩小学。因为海棠溪小学下期不再开设高中数学班了。
企业的正式工,凭工龄吃饭,做多做少一个样。读这高中数学,是为多学点知识。可是,好多厂工会都不愿交学费。高中数学班坚持到第三学期时,只剩下几个“有想法”的学员,几个人的学费肯定不够何老师的车马费。恐怕这才是学校要取消海棠溪高中数学班的直接原因。
何老师一直很关照我,他说,我是唯一每次都交作业还从来不早退的学生。而且,我三学期的座位,都是第一排的正中位置,那是我在重大上“液压传动”课的习惯。坐正中,听得清楚不说,一般不会开小差。
最重要的是,我们厂有三个青工来上课,大家一开始就没打算交学费,因为单位给我们在龙门浩小学那边交了高中语文课的学费,按规定,数学课就得自费了。
我们告诉高老师,厂里的原则只报“初中双补”而且只报一次。高老师知道我们是机电厂的,亲自跑到厂里找刘书记要钱。隔壁工会的人尖起耳朵听出敢大声训斥书记的人是书记的嫂嫂,赶紧把高老师接到工会办,立马解决了我厂好几个人的学费不说,一再赔礼道歉,说这事原本是工会处理不当,造成误会。高老师离开厂里时,工会管教育的负责人,还把高老师送到大门外,不停地赔不是,说:“下学期叫学员直接拿收据来报,高老师不必再亲自动步。”
为此,仨学期,我省下了30元,那年头,一碗小面8分钱,可以管一顿。我知道一节课要值几碗面钱,读了高中数学后,我会算账了。
何老师,知道我读数学的动机很高兴,他给我改的作业好认真,好仔细。我告诉他,那年我考市职大,差17分,我就上录取线。数学只考了13分。他听了很有信心地说,你听了我的课,保证增加40分,一定能上录取线。
我努力学习数学,原本只是希望高考时不拖总分的后腿,没想到,我考上的这个经济专业,有好几门高等数学及相关的经济计算数学课,我每门课都过关,应该得益高中数学的基础。写到这里,我很感谢高老师,那不是节省了30元钱的问题,而是她力主在海棠溪开设高中数学班,正好与我在龙门浩的课程错开,她找的何老师,特别认真负责,一个大教室,几个学生,他还是一丝不苟地讲课,没有半点懈怠。
 

二排左二是作者,正中老者是何老师

我们的考试是4月份,那时,高三的数学课还有一部分没教,我有些急,何老师告诉我,不要紧,他说,你们成人高考,不会考多少高三的“叼、尖、怪”题,重点还是在高一,二的课程。另外,还应把初中的基础知识复习一遍。他还找了好几张他们学校的摸底卷子,叫我回去按规定的时间自测。通过解答这几张卷子,知道了自己欠缺和没掌握透彻的地方,再有针对的复习。
我按照何老师的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做了这些题,说实在话,我有不少的题没做,不是时间的问题,是我们平时做得题量少,卷子上的题,花样变化大,我们没见过,找不到方向。数学就是这么诡异,做不来就做不来,头想痛了也还是做不来。不像其他的科目,可以天花乱坠地瞎说一番,说不定歪打正作,还能得几分。我把做了的卷子给何老师看,他很有把握地说:“你们的考试不会有这么难,这几张卷子中的文科数学部分,你掌握的基础知识是可以对付的,再巩固一下前二期的课程,及格没问题,最坏的打算,做对一半。这回,数学不会拖你好大的后腿,坚定信心,就复习高一高二,不要在高三的数学题上花时间了。”
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仍然去上了数学课,他看见我,有些惊讶,然后很赞许地微笑了一下。放学时,他告诉我,一定不要担心,要相信自己。他说他相信我这次的考试,一定能考上。
第二天,下着小雨,下午数学考完,我很清楚,我已经考起了。在数学考试中,我根据所答题的程度,我知道,数学不会再拖我的后腿。既然如此,那我就不会落后于别人,我的强项是政治和史地,那我还怕什么?我肯定能考上。
考试成绩出来时,我的数学分数果然没拉我的后腿。三个学期的高中数学课,没有白辛苦,高老师,何老师,我将永远记得您倆在海棠溪小学的夜校岁月!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任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出版有纪实文学《摊子口往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