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在阳朔漫游,买过一双苦楝木为底、旧轮胎为面的木屐,木纹好看,轻巧,走路声音又清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苦楝木这种树。 待见到苦楝木的花,已是十年后。 是流苏样细细碎碎的小花,粉白夹紫,簇生在枝头,爬上梯子摘一两把下来,随手塞进坛子罐子里,散着淡淡的香,竟是天生一种风流别致。 楝花这么别致,是我没想到的。
写《枕草子》的清少纳言,倒没说它没用,只是说楝木长得难看,“树木的样子虽然是难看,楝树的花却是很有意思的。像是枯槁了的花似的,开着很别致的花,而且一定开在端午节前后,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又说端午时分,“女孩儿用紫色纸包了楝花”,卷得细细的——她倒是,一眼看透了楝花那种文艺范的气质。 清少纳言说楝花开在端午前后,端午前后,江南的楝花早就谢了。 春晴也好。春阴也好。著些儿、春雨越好。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怎禁他、孟婆合皂。 小书童摄 二十四番花信是个风雅的说法,也称二十四番花信风——好比说人有信,潮有信,花也有信,风应花期,总是踏准了时令,从不误时的。 这说法起于何时呢? “始梅花,终楝树,凡二十四番花信风。” 这句子流传很广,但却不是南北朝时写《荆楚岁时记》的宗懔说的,因为《荆楚岁时记》里没有提到过花信或者花信风。 小书童摄 有人详详细细地考证过,说“花信风”最早当出现在南唐徐锴的《岁时记》(或名《岁时广记》)里,徐锴说过“三月花开,名花信风”(高似孙《纬略》引)或“三月花开时风,名花信风”(程大昌《演繁录》引)这样的话,只是徐锴的《岁时记》早已失传,此说只存于后来宋人程大昌的《演繁录》和高似孙的《纬略》里。 徐锴是南唐人。徐锴之后,最早提到“二十四番花信风”的,是北宋的晏殊和张伯玉。 春寒欲尽复未尽,二十四番花信风。(晏殊) 小书童摄 张伯玉曾任越州知州,这首《小楼独酌》写于1064年,而徐锴卒于974年,如此看来,一百年间,“花信风”悄悄地往前迈了一小步,成了“二十四番花信风”。 1064年是北宋宋英宗治平元年,又过了些年,大概在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最晚不过徽宗朝,“二十四番花信风”有了明确的梅花为首、楝花为终的记载。胡仔和陈元靓都说徽宗朝孙宗鉴写《东皋杂录》,说过这话。 《东皋杂录》云:江南自初春至初夏,有二十四风信,梅花风最先,楝花风最后。(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 小书童摄 虽有了打头的“梅花风”和殿后的“楝花风”,不过明朝以前,“二十四番花信”到底是哪二十四番着实混乱,直到明初,出了个神人王逵,王逵在他的《蠡海集》里,把二十四种花从小寒排起,一直排到谷雨,这才有了规规矩矩按天按候五日一开的二十四番花信。 神奇的是,《蠡海集》其实是一本关于阴阳五行、象数杂学的书。更神奇的是,虽然花儿们并没有乖乖听话地五天一开,但大家还是接受了它——在王逵的《蠡海集》之后,曾有人试图编出一套更合理的二十四番花信,比如明人杨慎,就提出过另一套班子,不排座次,阴阳冷暖也各随其时,清人王廷鼎也在他的《花信平章》里,把王逵的花信风,改进为一月八番,又把杨慎的花信风改进为一月两番,但到底都没有王逵的流行。 从此以后,“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始于小寒一候梅花,终于谷雨三候楝花”的概念就固定了下来,不再混乱。 清人董诰的《二十四番花信风图》,便是照王逵的这个五天轮班制绘的,总共二十四种花,第一个值班的是梅花,最末一个值班的是楝花。
但楝花,可不止是花信风最末一番那么简单。 楝,是不寻常的树。 关于楝树的记载应该很早。 春秋时期的《管子》里就提到要种植“榆桃柳楝”这些树,古早的《山海经》里也提到过一种枥木,说这种枥木的果实,和楝树的果实相似: 里面说的“其实如练”这个“练”,就是指楝树。 小书童摄 宋人罗愿为《尔雅》作注,为楝这种树木写了很详细的一段说明: 这段长文非常有意思。 罗愿先说了楝这种树名的由来,是因为“可以练”。 什么叫“可以练”? “练”,古字“練”,《说文》里对“練”的解释是“湅缯也”,即是说“練”这个字的意思,是指浣洗捶捣生丝或织品,让它柔软洁白。这过程,就叫“練”,或“湅”。古人发现楝叶楝实都可以用来“練”,古籍里有很多这样的记载。 荒氏湅丝,以涚水沤其丝七日,去地尺暴之。昼暴诸日,夜宿诸井。七日七夜,是谓水湅。湅帛,以楝为灰,……七日七夜,是谓水湅。(《周礼》“考工记”“慌氏”) 楝树具体的“可以练”大致如此:刚织出的丝帛是又硬又黄的,将楝树枝叶烧成灰,或者搓揉楝实,这样水里有了碱性,经过沤制、暴晒,七天七夜后,丝帛就白净光亮了。 因“可以练”,古人便取“练”字加木字旁,称其为楝树。 罗愿接着说,《淮南子》将十二种树木对应十二月,其中七月之木,就是楝,他还说,管子以五位之土种楝,又说凤凰吃的就是楝树的果实,最后他说,楝树叶曾是端午的必备物。 被今人弃如废物的楝,到底曾有多么不寻常? 《淮南子》里,确有“七月官库,其树楝”的句子,是说七月的代表官是库官,七月的代表树是楝树,据高诱注说,“楝实秋熟,故其树楝也”——因为楝果在这个月成熟,所以取楝树代表七月。 《管子》则提到,九州之土分为九十种,粟土最上,其次是沃土、位土、蔭土、壤土、浮土等,以位土种楝,说明古人对楝树的看重。 楝在古代,大概是很受待见的。 因为楝树长得很快。 《本草纲目》里说“楝长甚速,三、五年即可作椽。”古人盖房子前三四年会预先播下楝树种子,到了盖房子的时候,正好就可以砍了做房梁。 楝树长得快,木纹还好看,也不招虫子,以前农家有用楝木来给岀嫁的女孩子打嫁妆的传统,说楝木做的箱子、柜子不发霉,是做嫁妆最好的木料。若生了孩子,用楝树皮、艾草、金银花熬水给小孩子“洗三”,可以防虫咬。粮食晒干储存,粮圈里放些干楝叶或楝树皮,常年都没有虫子。不但楝树皮、楝叶、楝木防虫,就算摘些楝花晒干了,撒在凉席上也能防蚊虫。 能防虫,是因楝树有药性,苦。 楝木的苦,人吃不得。 但这么苦的树上长出的果子,凤凰偏就爱吃。 楝花落后,树上开始生楝果。宋人苏颂《本草图经》说“(楝)实如弹丸,生青熟黄”,初时碧绿生青,渐渐转黄。看是好看的,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铃子。 冬天的时候金铃子们会落下来,黄色的果皮,皱皱的,皮下一层软软的果肉,我们有时候捡一些在水里搓它的皮,有少少泡沫,可以净手、洗小物。也有人把楝果用热水泡开,挤出中间的果肉来涂手,一冬天双手都光滑细嫩,不会生冻疮。还有果核,果核有棱,又坚硬,就有人取出来做手链,做成“苦楝菩提”。 这种苦寒、微毒、人不能吃的楝果,鸟儿却很爱吃。秋冬季节,鸟儿们常在楝树上徘徊,它们或者吃了果肉将果核吐出,或者整颗吞下再排泄出果核,吃吃吐吐,不亦乐乎。 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庄子》) 古书中的“练树”、“练花”、“练实”,都指向楝树。虽然唐成玄英疏《庄子》,说“练实”是竹子开花后结的果实,但从北宋到明清,从宋人罗愿的《尔雅翼》到元人王祯的《农书》等,皆言练实即楝实,于今,本草学家、博物学家也都认可“练实”即楝树的果实。 凤凰喜食楝。 罗愿说,“蛟龙畏楝叶、五色丝”,所以端午这一日,百姓们祭屈原时,以楝叶插头,也会在粽子上缠绕楝叶再扔到江中,免得被蛟龙偷走粽子——据汉末的《续齐谐记》记载,屈原曾告诉人们,祭给他的粽子常被蛟龙偷走,但是蛟龙怕楝树叶和五彩丝,用这二物缚住粽子,就安全了。 《续齐谐记》里说,这是泊罗遗风,南北朝陶弘景整理《名医别录》时也说,端午节人们有佩戴楝叶的习俗。 原来端午粽子最早是用楝叶缚的,后来才改为竹叶。 这一习俗,久已不存。 张伯驹的《春游纪梦》里说,曹玺任职江宁织造时,曾在织造府里种了一棵楝树,并在旁边建了一个亭子——在织造府里植楝树,大抵是因为楝通练,此树与织造,颇有因缘。 曹玺就是曹寅的父亲,曹雪芹的祖父。 康熙二十三年,曹玺逝世。曹寅重修楝树下的亭子,又遍邀名家绘《楝亭图》,题句题词,以纪念父亲。 恰在此年,三十岁的纳兰性德护驾康熙南巡过访江宁织造府,为曹寅写下《满江红 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又亲为《楝亭图》第一卷作跋语。 后来的岁月里,楝花风去了又来。 康熙二十四年,纳兰性德病逝。 紫雪冥蒙楝花老,蛙鸣厅事多青草。 是年,纳兰已故去十载。 张伯驹曾藏有纸本《楝亭图》四卷十幅,在看到这段往事后,特意将《楝亭图》第一卷的“纳兰侍卫小像”拈出来单列,并留下唱和的《金缕曲》一阕:“留取楝亭图卷在,几伤心、旧梦红楼里。怜同病,应须记。” 当楝花风消歇,当故人星散,惟剩一钩淡月天如水,也只有说一句: 楝树的英文名,叫China Tree。 作者:任淡如 本文为菊斋原创首发。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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