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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读德国哲学?

 激扬文字 2023-06-04 发布于四川

一、哲学在平民之外

如果要在世界范围内评一下“哲学之国”,大概非德国莫属了。然而即便在德国,哲学也只能说是少数人的事业,也是平民之外的事。我在德国逗留时,有几件相关的事情印象比较深。可以说一说。

一是刚住下来,见了邻居们,问起做什么的,我说研究德国哲学,研究海德格尔和现象学,人们多半也露出惊奇状。有个中年妇女十分好客,跟我家交流多了,竟对哲学发生了兴趣,说要教我夫人学德语,两人一起读康德的小册子《什么是启蒙?》。她后来说这样很好,我夫人练了德语,她学了哲学,而那是她这辈子从未接触过的德语。

二是我在弗莱堡,心想既然是“哲学之城”,应该人人都有哲学觉悟的,至少是知道本地产的哲学和哲学家的罢。有一天在弗莱堡老街的石板路上走,想到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也可能——而且一定是——在这路上走过,就想做个试验,问路人是不是知道胡塞尔和海德格尔(说我要访问他们的故居),一共问了五位中年以上的男士,居然没有一人知道的。心里不免怅怅了,原来弗莱堡也并不“哲学”啊。这事后来让我的德方邀请人克劳斯·黑尔德教授知道了,他就笑我,说我太过“天真”了:德国怎能处处是哲学呢?德国人怎能人人都弄哲学呢?

三是参观完海德格尔在黑森林山上的木屋,沿着“海德格尔路”下山,到山下镇上咖啡馆喝咖啡,便一本正经地问一个给我们服务的老太太:是不是知道“马丁·海德格尔”?她居然答说不知道,就让我更加惊奇了,因为这个叫“托特瑙堡”的小镇借了海德格尔之名,已经成了一个相当闹猛的旅游点呢。当时黑尔德教授也在场,又大笑我。

上面讲的三件事是我亲历的,让我觉得德国虽然是“哲学大国”,但哲学仍旧不是日常百姓的事情。日常大家就这么过日子,而不一定要哲学来插手,衣食住行性都是必需的,哲学却不一定是必需品。


于是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了,哲学的德语实际上对于德国大众来说也不是好懂的语言。我甚至有一个也许极端的说法:我们要弄德国哲学,是不一定要去德国的,因为我们只需要有书面的哲学德语和良好的母语理解力。在很大程度上,对于学术来说,母语能力更为重要,因为我们的理解力和表达力是基于母语的。母语不好,外语实际上也不可能真正学好。像在座的周国平先生,据我所知他的日常德语能力并不好,不一定能讲和听德语,但他却能做出很出色的尼采汉语翻译来。

二、非同一的德国哲学

为什么要读德国哲学?这个问题对中国人提出来,变得更为尖锐而严重。首先,要说德国哲学的影响,可能以中国为最,光是一个马克思就把中国搞得晕头转向了,而且除了政治意识形态上的影响,中国的德国哲学读者可能也是世界上最多的。相对数量不好说,绝对数量肯定世界第一。我的朋友彼得·特拉夫尼博士曾跟我讨论过此事,他的博士论文一共印了可怜的三百册,而我的竟印了五千册,且还重印。两本书都是谈海德格尔的,放在德国和放在中国,可谓千差万别了。我在上个世纪90年代编译的两卷本《海德格尔选集》,居然印了几万册,老实说也出乎我的意料了。

康德、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这四大家大概是在中国最受欢迎的德国哲学家。康德的理性冷峻,马克思的革命热情,尼采的反动癫狂,海德格尔的深邃玄奥,这些都是令国人着迷的。但康、马、尼、海,你能给出一个统一的标识吗?难也。你要把康德与尼采放在一起,就很难说谁是哲学家了;你要让康德老先生活过来,他一定对海德格尔弄的哲学大摇其头,说是“瞎搞嘛”。

所以我觉得一概议论“德国哲学”,谈为什么要读“德国哲学”,估计不是件易事,也不会是件好事。并没有一种同一的德国哲学。通常我们说德国哲学的主流是理性的、严格的,现在看来也是大成问题的。上面四大家中,至少有两家就会不高兴。德国哲学不是一种,而是多种,不是同一,而是充满内部差异的。但我们已经习惯于说一种“德国哲学”,甚至把它弄成了一门“学科”了。


三、保持一种有趣味的阅读

还是说说我个人的阅读经验吧。我最早读的是马克思,那时刚入哲学门,反感于当时在国内流行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恰好当时也有些先进的学者开始发掘马克思早期的思想,希望以此形成一个突破口。我于是跟着读了不少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也因为这个缘故,我现在仍然重视马克思哲学。在我看,无论是哲学批判、社会历史研究,还是对人类未来方向的探讨,马克思是永远绕不过去的。


后来觉得还是不过瘾。其时也学了点德语,便开始读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德文对照着读,花了不少心思。

再后来,读到北京大学熊伟先生译的海德格尔文字,十分合意,主要是熊伟先生的译笔奇妙,特别地吸引了我,心想怎么还有这种怪里怪气的哲学美文呢?其实熊先生的一些译文并不严格,但十分可爱,十分好玩。在座的陈嘉映教授是熊先生的正宗弟子,应该比我这个“编外弟子”更有体会。慢慢的我自己开始翻译海德格尔的著作,至今居然译了几百万字,差不多成了我的主业。朋友惊奇于我孜孜于海德格尔的劲头,其实背后有一种阅读的快感在支撑。

通过翻译和研究海德格尔,我这些年开始接触尼采,译了不少,也读了不少。然而比较起来,特别是在文字上面,我仍然钟情于海德格尔——在德国哲学家中间,康德太冷,尼采太野,未免放肆,惟有海德格尔冷热适中,沉静执著,给人稳靠之感。我终于还是喜欢稳靠的东西罢。

回想起来,我读德国哲学主要还是基于兴趣,有时候出于“职业”的需要,但多半失了阅读的快感,并不可取。读书还是要有兴趣才好。

保持一点有趣味的阅读,对于人生是大有意义的——在今天这个难得读书、主要读图的时代里,这一点是尤为要紧的了。

2007年10月15日记于沪上同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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