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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渠記》鈔記

 企愚書櫥 2023-06-05 发布于湖南

本文作於柳宗元謫居永州的第七年(元和七年,公元812年)。作品以遊覽山溪小潭為主線,事中見意,處處流露出放逐投荒的身世之慨和懷抱難伸的不平之鳴。

第一段是記遊。因作者隨行隨遊,隨覽隨記,看似平淡自如,隨心所欲,卻筆趣橫生,天然妙合之中現出無限的精致。文章起筆先寫石渠,水鳴幽幽,忽大忽細,石渠雖然小得不起眼,其特征卻十分鮮明。水流潛過大石,便注入石泓,昌蒲、青蘚,襯出石泓的清澄凜冽,較之石渠,風趣全異。水入石潭,頓然開朗,水面之闊,水底之深,別有一番氣勢。別石潭而北行,曲折迂回,又回到了袁家渴。這一路風景中,作者以石渠、石泓、石潭作為重點描寫,以水流作為中心貫穿,而一路之上其他的風物,僅以“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一筆掃過,輕重有致,重點突出。而石渠、石泓、石潭又各有特色,絕不雷同。石渠之幽,石泓之清,石潭之闊,都非常富有個性。作者抓住特征,動靜交錯,蟬聯成篇,儼然是一首優美的風光小詩。作品在結構安排上,以水流為線索,由“西南行”轉“西行”,又“北曲行紆馀”,一圈下來,又回到起點。這樣安排,行有其始,回有其歸,顯得完整而又緊湊,首尾銜接,暗中呼應。“風搖其巔”四句,是作者的神來之筆。作者坐歇於詭石怪木之間,一陣山風吹過,崖谷中樹聲驟起,有琴韻之美聽。隨聲轉目視之,見樹已歸靜,而崖谷中的回聲卻一波一波地傳向了遠處。這種情景易於感受,卻難於表達,柳宗元用短短十六個字,寫盡了它的神韻,足見其筆力之強。

如果僅僅以表現手段和描寫能力見長,那還算不上是文學的上品,只有將作者自己的感情、氣質、品格和哲思,都無間地融入描寫對象之中,作品才有可能獲得永恒的藝術生命力。在《石渠記》中,風光景物的描寫僅僅是文章的表層,作者借物寫懷,以景序志,真正的主角則是埋藏於作品深層的身世之慨和悲涼之情。細讀《石渠記》,作者筆下的泉、渠、石、流、泓、潭都有一個十分明顯的特征:它們都顯得蜿蜒紆曲,坎坷艱難,清幽孤寂。無論是有意寓情於景,或是出自無意之筆,均與作者的身世坎坷和此時此地的境遇情懷有著密切的吻合。泉之聲“乍大乍細”,“渠之廣”或狹或寬,剛流“十許步”,便受阻於大石而“伏出其下”,入石泓后“又折西行”,復“陷巖石下,北墮小潭”,“又北曲行紆馀,睨若無窮”,這短短的歷程顯得何等的艱難曲折啊!“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別舍弟宗一》)一切景語皆情語。有此遭遇,便有此情懷;有此情語,便有此景語。在文中,石渠和作者自身,已達到難解難分的高度交融,山水草木,皆已染上了作者的喜怒哀樂。柳宗元在元和四年《與李翰林建書》中曾對這一情形作了確切的說明:“仆悶即出遊,遊復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中人形影,動成瘡痏。時到幽樹好石,得一笑,已復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負墻搔摩,伸展支體。當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能久為舒暢哉!”

但是,作者的性格深處,並沒有被這些磨難輕易地擊垮,作品強烈地表現了作者不屈從於“翳朽”的抗爭意識,以及抑丑惡、揚美善的正義感。石渠微流,本來就已曲折紆餘,歷盡磨難,然而土石壅塞,荊棘叢生,枯枝遍地,更使渠水滯澀不暢。在這“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永州韋使君新堂記》)的環境中,作者親自動手,“攬去翳朽,決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而盈”,掃除令人憎惡的障蔽之物,還山水的自然本色美。作者的愛憎之情,借草木山水而發,表現了他憂郁中不絕望,重壓下不易轍的難能可貴的高尚品格。

作品還有一個十分明顯的主旨,那就是為埋沒無聞的自然山水鳴不平。作者有感於永州山水的沉埋不遇,歎惜之情,溢於言表,故撰文刻石,以昭示後世之知音。山水有佳境,卻無聞於世上;而人間之英才,沉埋無聞之餘,更兼遭遇扼殺和迫害。作品更深沉的浩歎,正在於此。明代文學家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鈔》中指出:“愚竊謂公與山川兩相遭,非子厚之困且久,不能以搜巖穴之奇;非巖穴之怪且幽,亦無以發子厚之文。……抑可見天地內不特遺才而不得試,當並有名山絕壑,而不得自炫其奇於騷人墨客之文者,可勝道哉!”這個“兩相遭”說得很中肯綮,只有柳宗元的身世遭際,才有可能傾心於石渠幽景;也只有永州的無名勝境,才有可能激發出作者如此強烈的共鳴。所以說,《石渠記》既寫了石渠,也寫了人:石渠就是作者,作者就是石渠,妙在似與不似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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