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散文||和生活有关

 冬歌文苑 2023-06-06 发布于北京

和生活有关

我和薛洋是熟悉的陌生人。

通达汽修连锁店是紧邻我家小区的汽修店,从前台、休息室到收银台一应俱全,颇具4S店风采,收费却便宜了一多半儿。性价比超高的通达生意很火,门前经常停满车辆——从几万的到上百万的,偶尔还能一睹宾利、保时捷的风采。店内的员工宣传板上,一个帅小伙斜身抱肩站着,浓密的头发,真诚的笑脸,下面是他的人生格言——专业对车、诚信待人,自信笑脸换来真诚的朋友,奋斗换来幸福的人生!这就是店长薛洋。我除了去保养车辆,晚上经常去通达门前蹭车位,我和薛洋就这样经常见面,是熟悉的陌生人。

在商业化的通达员工的笑脸中,薛洋的笑最特别,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很暖很真诚。假如我拒绝了某个技师推荐的保养项目,我不敢想象那转过去的脸,而我却能随时感受薛洋360度的笑意。因此,修车间隙,我很愿意和他聊,谈谈兴趣,说说家庭。渐渐的,我们对彼此都了解一点儿,他父母在城郊,妻子是外市的,岳父母经济状况挺好。薛洋说是店长,其实叫技术总监更贴切。工作时,他穿梭在几个工位间,进行故障的判断和技术指导。内饰、机械、电路、油路……薛洋样样精通,他是这家店的招牌和灵魂。

“你这是三甲医院的专家诊啊!”我有时打趣他,薛洋眯着笑眼看着我:“什么专家。不过见得多了。”

“这店离不开你,老板肯定给你高薪。”

“啥高不高薪的,老板刚创业时我们就认识,这么多年了,咱眼里也不能只有钱呀!”

薛洋每月好像能有七八千的收入,在我们这个四线城市,已经算很高了。他技术这么好,如果单干呢?

有一次,我禁不住问他。他笑笑——单干?自己累不说,收入不一定比现在多多少,而且先期投资就得二三十万,再说,客户呢?我没接话,交浅言深不说,对别人的生活指指点点也不礼貌。我不觉得薛洋是温水里的青蛙,现在的状态也许是他满意的:收入还可以,还有受人尊敬的小地位。

后来我陪读搬到了十多公里外的郊区,去通达就少了,听说薛洋到另一个店去当了店长,再后来自己单干了,就这样我们几年没见了。

年前的一天午后,天空中氤氲着鞭炮的焦香,大人们提着年货匆匆而过,小孩子则拿着鞭炮出出进进。或远或近的天空,不时传来一两声鞭炮声,沉闷而悠远,仿佛要冲破什么似的,北方的年味儿就是足。

车犯了毛病,想着年前得修好,免得过年时闹心,就来到通达汽修店。接待的人仿佛CT室实习生第一次看X光片一样,翻来调过去仔仔细细研究了半天,挠挠后脑勺,去找资深技术总监了。那个薛洋的继任者看了看后,仿佛怨妇总结失败的婚姻,分析了好几种原因。国乱想忠臣,病重思良医,我悄悄问了个熟识的技师,终于打听到了薛洋店的地址,开上车,直接去找薛洋。

一条新修的马路,略带着尘土,两旁是新栽的树,还没有长大,在北风中瑟瑟发抖。两个相连的打通的门市,上面灰色的大字——通阳汽修。我敲了敲塑料的卷帘门,门后低头玩手机的人缓缓抬起头,正是薛洋!“老弟,终于找到你了,开了店也不告诉老哥一声!”薛洋站起来招呼着我,我一愣,几年没见,这是薛洋吗?油渍的工作服,半旧的棒球帽,灰暗的眸子,只有熟悉的笑意才让我忆起他往日的神采,那笑容却让眼角堆出了细小的皱纹。这是自己做了老板的薛洋?这还是通达店长的薛洋?

熟练的检查,果断的判断,高手终究是高手。他拆下一个零件儿,掂了掂,“这件儿挺贵的,我给你外找个冲压的师傅,剩下的我来修。”我感激地不停谢他,发自内心的。他则淡漠地说,都是老相识了,不用客气。

配件儿拿走了,我和他并排坐在门口儿,享受着难得的一丝冬日暖阳。良久,咱俩都没说话——旧人不知我近况,新人不知我过往。我率先打破沉默:“还是自己当老板好吧!挣得多又自在。”薛洋叹了口气:“比原来多挣不了多少,活都得我干,你看我,”他指了指身上油渍的工作装。眼前满身油渍,脸上蹭了点黑印的薛洋就和通达的学徒工一样,往日那个身板挺直,往来工位间神采飞扬的薛店长早已荡然无存。“那你怎么……”薛洋望望远处慢慢挤压上来的浓云说:“还不是我老婆,看别人挣大钱,非逼着我开店,这几年经济不好,电车给传统汽修冲击很大,我这又是新小区,客流量又小……”我有些诧异:“你在通达有那么多客户资源,你喊一声,就凭你这技术,还愁生意不火?”薛洋转向我,脸上是往日的真诚:“我不能那么做,通达老板待我不错,我不能挖墙脚儿,那样我觉都睡不着。”

我忽然懂了希特勒憎恶犹太人的原因,商人挣到的金币里多少掺进了狡诈与自私。

“噔噔……”楼梯响了几声,“几点了?还不做饭?”楼梯上传来略带温怒的一声。我扭转头,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探下身来——薛洋的妻子,我们见过几回面。“大哥来了!”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薛洋起身奔厨房了,“成老板娘了!”“老板娘?指望他?”她回身瞥了眼薛洋。“大哥,你也是熟人,有些事不瞒你,我们开店容易吗?先期投资就20多万,可让他通知以前的老客户儿,他不干;推荐点保养项目,他也不干。只要能修,他就不换件儿,你说修能挣几个钱?你看我家的生意,门前连车都没有!”我语塞,接不上话,只有干站着。

不多时,薛洋走了回来,在门旁边的抹布上擦擦湿漉漉的手,尴尬的冲我笑笑。他妻子边穿外衣边往外走,“我去买点年货,一会儿再回来吃饭。”薛洋看看我,又望望妻子,欲言又止,“给……给我爸妈带点儿……”风中飘回他妻子的回话,“带什么带!买了又不吃,欠我妈的钱不还吗?过年不还几万你好意思去吗?”薛洋摘下帽子尴尬挠挠脑袋——头上只剩了稀疏的头发。“开店的钱,是岳父母出的,说好每年还一点。”成绩优异的孩子、贤惠的妻子、丰厚的收入、健康的身体,中年男人的这些自尊不知道薛洋还残存几个,只知道情感败给了金钱,真心败给了岁月。我忽然想到看过的一幅漫画儿,一个精疲力尽的中年人,拉着车吃力的上着坡儿,车上是房子、车子、妻子、儿女、父母。哪个中年男人容易呢?有钱的也好,没钱的也罢。

对面快餐店的门忽然开了,飘出个红衣女子,那红衣在灰暗的冬日中,犹如跳动的一团火苗。红衣女子望了望薛洋这边,又转头回去了。薛洋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我出去一趟。”他站起身奔向快餐店。薛洋拉开快餐店门的刹那,团团暖气从门内漾了出来,我隐约听到里面嘈杂的笑声,店内几盏红灯笼透过玻璃上模糊的热气,释放着过年的喜庆与暖意。坐在薛洋的店里,我忽然感到那样的寂寞与冷清。

不一会儿,薛洋出来了,红衣女子却追了出来,两人在店门口推让着钱。薛洋回来后看见我笑笑,说他吃碗面。她却不收钱,说修车给过她优惠。我不知道薛洋是否给过她优惠,我只知道薛洋不可能只吃了这一次面。欲遮还掩,有时连自己都骗不了,何况是外人?两个有故事的人,总以为天衣无缝,旁人毫无察觉,可即使不说话,眼神中都会飘过万语千言。仿佛为了卸下情感的重负,薛洋主动和我聊起了她。她是单身,和薛洋很聊得来,薛洋有时忙得吃不上饭,趁他妻子不在,偶尔叫他过去吃碗热面。“哥,仅此而已,我们手都没牵过,你信吗?”薛洋真诚的望着我,我信!成人世界里没有那么多占有和你情我爱,聊得来,彼此能慰藉,能惦念,能温暖彼此一段生命的时光,也就足够了。“我以后和她得少来往。”良久,薛洋怅然地说,“因为道德吗?”“和道德无关,和生活有关。”

车修好了,我开车回家,彤云密布的天色更阴暗了,雪要来了。我觉得异常压抑气闷,仿佛乌云和四周的高楼都向我挤压过来,令我难以呼吸,眼前的路仿佛弯弯绕绕,总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把车停在路边,降下车窗,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明天会下雪,雪后应该有太阳。想到年,想到雪后刺眼的阳光,我又发动了车……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