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照相机的诞生使得传统的写实派绘画变得没有市场一样,电影的出现也让通俗文学失去魅力。现如今,通俗文学的成功标准似乎就是看它适不适合影视化。面对照相术的冲击,印象派、抽象派等视觉艺术开始兴起。与此类似,严肃文学重新被定义,并且抵挡住了咆哮而来的影视化浪潮。我相信即使是最先锋最作家派的导演,也绝不会不自量力地尝试将严肃文学影视化。因为这样做无异于买椟还珠,舍本逐末。 虽然语言是依托现实世界存在的,我们也无从去思考不能用语言描述的世界。但不像视觉叙事,语言叙事是不受时空限制的,构建起来的语义也带有极强的模糊性。读《红楼梦》,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林黛玉,但拍成电影后,就只有一个林黛玉了。如同量子态一样,林黛玉的形象在影视化的那一刻塌缩了。所以我常常后悔在读品钦的《性本恶》之前看了改编的电影。我对整个故事情节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仅剩的零散印象有极大可能是电影带给我的。更为讽刺的是,读《性本恶》时的心境也被电影所营造的氛围笼罩了。(不过实话实说,电影中的配乐确实很优秀。其中,很喜欢Sam Cooke的Wonderful world,下面是歌词。) Don't know much about history But I do know that I love you Don't know much about geography But I do know one and one is two … 与现实主义严肃文学的苦大仇深不同,品钦的创作常常有着一种轻松诙谐的基调,即所谓的黑色幽默流派。黑色幽默又被称为绞刑架下的幽默。看似荒诞,其实合理,因为面对一个无从解脱的困境时,只有幽默才能消解内心的无奈。你可以将这种态度看成一种悲观的妥协,也可以看成一种乐观的反抗,正如循环往复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 品钦加州三部曲的母题('母题’其实是个外来词,它音译自德语的'motiv’,即动机。)都是“追寻”:《拍卖第四十九批》中追寻逝者留下的邮票背后的秘密,《性本恶》中寻找失踪的地产大亨,《葡萄园》中则是老生常谈的寻母情节。“追寻”母题在叙事文学中是十分常见的,也催生很多电影类型片,比如侦探,悬疑以及黑色电影。这其实也表明目前所有的故事套路都已经被挖掘殆尽了,严肃文学能做的也只是借传统的叙事框架旧瓶装新酒。 但品钦处理的“追寻”母题无疑是不落俗套的。作为对比,很多通俗文学中的“追寻”描写往往可以归结为主人公从A点到B点找甲了解情况,再从B点到C点找乙一探究竟,然后从C点到D点找丙......不仅无聊而且可笑。加州三部曲中的主人公们并不具有很强的主动性,他们的追寻过程也不十分热血贲张,更像是水中做布朗运动的花粉粒,或是冷热气流裹挟下的浮尘,一切因缘际会,不由自主,直到踏破铁鞋得来全不费功夫,或者有心栽花但终归惘然而终。 品钦会很夸张地采用巧合来编故事,但你会宽容他,就如同你会轻易原谅一个作弊后考零分的人一样。这难道不是对人生中无奈的一个暗黑写照吗:我们以为可以控制一切,但这都是有害的幻想,其实事情都是自己发生的,你不相信故弄玄虚的预言,但终究不能脱离宿命而存在。人是一团无用的热情,不可避免地熵增,然后归于热寂。 那些智力超常的人早就总结了严肃文学的意义:让不安的人感到安慰,让安逸的人感到不安。我自认是一个不安的人,那我得到了什么慰藉呢?在《拍卖第四十九批》中,奥迪帕最后坐在拍卖厅里,波澜不惊地等着那个神秘的邮票买家......在《性本恶》结尾,多克驶出匝道,汇入大雾弥漫的高速路车流,他想象着未来的某一天,每辆车上都会装一个小型的电脑,这个幻象如此真实,他因此不惧迷雾...... 在《葡萄园》中,普蕾丽终于见到了在她记事前就离开的母亲,她们的聚首被一个想以此为原型拍电影的导演组织成了盛大的四代同堂家族聚会,觥筹交错,过往压缩在微风里弥漫,那一夜里没有政治......也许普通人在时代的辐射和磁场里终究接受了自己的普通,他们向传统回归,变成了新保守派,他们知道未来会带着所有无聊或新奇的期待袭来,不是明天,不是后天,但很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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