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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淑苹 | 龙虎西域——帖木儿帝国玉雕探索

 风声之家 2023-06-06 发布于江苏

来源:“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微信公众号

中国自古即盛行“龙虎并立”的二元主题。隋唐以来,随着突厥族系的迁徙,蒙元大军的西征,以绿玉雕琢龙柄杯、罐的习俗盛行中、西亚,直达东欧。南宋以后,带有神性元素的“螭虎”成为中国艺术仿古母题的主流纹饰。但螭虎纹并未如龙纹那般西传远域。兀鲁伯曾治理萨马尔罕三十八年,期间选择一件雕有螭虎把柄的玉杯加刻名款;登基为帝国皇帝后,特制带有帝王尊号的白玉龙柄罐。身为中、西亚“突厥-蒙古”族系的领袖,却在制作刻款玉器时选择“虎纹”与“白玉”的“亲中国”元素,难道是年轻时的远游令这位学者型帝王难舍心底的“中国情结”吗?在本文中,邓淑苹给予了细密的论证。“观像”栏目刊出此文,以飨读者。

龙虎西域

帖木儿帝国玉雕探索

文 / 邓淑苹

一 

南北朝、隋唐玉器文化的新面貌

(一)文献记录的西域玉器

在悠久的历史长河中,对定居东亚,主要以农业为生的中国人而言,玉门关以西即是大片分布草原、沙漠、绿洲的“西域”。中亚为广袤西域的东部,以游牧或农畜为生业的民族在此称雄争霸。

昆仑山横亘于今日新疆、西藏与青海交界。山脉里多个地点蕴藏闪玉(nephrite)矿。美玉的围岩经风化、崩解,玉料随着融化的雪水自高山滚落,沉积于和田地区(清代以前名为“于阗”)一带的玉河中。可能从公元前九、八世纪以后,就是供应东亚华夏民族玉料的主要产地。

事实上,和田地区除了长期供应丰富的玉料外,在南北朝时(公元五、六世纪)就发展了本土玉雕工艺,成品东输中土。中文史料甚丰,笔者曾于2012年论文附录中表列从南北朝到北宋(公元420-1126年),约七百年内六十多笔,有关从于阗、高昌、康国、吐番、龟兹、沙州、回鹘、竺西等西域诸国输入玉料与玉器的纪录。此外还有二则中国官员奉派于阗、高昌后有关当地制作玉器的文献:

1. 后晋高祖天福三年(公元938年),彰武军节度判官高居诲奉派去册封于阗国王李圣天,回国后撰文记载该国“器用服饰往往用玉,今中国所有多自彼来耳。”

2. 北宋太平兴国六年(公元981年)供奉官王延德奉命出使高昌,回国后也记载当地居民:“人白晰端正,性工巧。善治金银铜铁为器,及攻玉。”

若将前述六十多则史料与考古发掘出土实物核对,可知当时直接从西域传入的玉器有:带銙(带板)、钏、环、指环、佩、簪等服饰;盘、碗、杯等食器;枕、奁、匣、杵、印等杂器;以及玉鞍辔铰具等拴马皮带上的玉扣等。不但器类新颖,且所雕纹饰的母题与雕琢风格都与汉魏两晋玉器不同。

统计文献可知,在西域诸国中,于阗国入贡次数最多、贡品最丰,推测也是当时西域制作玉器的中心。当地居民本是操印欧语系东伊朗语的塞族,直到五代宋初,于阗国的王族仍属此族。十世纪初始被信奉伊斯兰教的喀喇汗国所灭,后者是阿尔泰语系的突厥、回鹘族群所建立。

南北朝以来,属伊朗人种的粟特长期经营中亚丝路上的商贸,他们聚居于今日萨马尔罕一带,隋唐文献中称之为“昭武九姓”。唐代曾在萨马尔罕一带设置“河中府”,故近代多称该区为“河中地区”。《通志‧儒林传》《隋书·列传三十三》等数据记载西域昭武九姓中的何姓族人甚多,何通则以“善斫玉”为名。

突厥与回鹘关系密切,隋唐五代时,较多回鹘聚居的高昌(今日吐鲁番),与较多粟特聚居的康国(今日萨马尔罕)也分别进贡过玉盘、玉环。

总之,南北朝至隋唐近五百年(公元420-907年),玉器器类与纹饰风格的变化,可能是多民族、多文化共同交织的成果。直到元、明时期,突厥与蒙古族系的融合,才给中亚、西亚的玉器文化带来新的面貌。

(二)多曲杯流露的萨珊风情

图一是出自西安何家村唐代窖藏的白玉多曲杯,长10.2厘米、宽5.5厘米、高3.8厘米、壁厚0.15厘米,同出还有多组光素或雕纹玉带板、羚羊首玛瑙杯、玛瑙长杯(图二)等,以及大量具西亚风格的金银器。考古出土六朝到唐代的金银器甚多,经研究可知多属粟特人的作品;中亚粟特金银器有波斯萨珊金银器的风格,却因地制宜地出现新的元素。事实上,据笔者的研究,隋唐玉雕也受到波斯风格的影响。

图一  南北朝晚期至唐初  白玉八曲杯

何家村出土

图二  南北朝晚期至唐初  玛瑙长杯  长11.5厘米

何家村出土

伊朗裔学者麦理凯(Melikian-Chirvani,A. S.)根据伊朗西南苏萨市(Susa)出土二件可能是六至七世纪萨珊王朝时小容器上的纹饰,(图三、四)认为图一的白玉多曲杯是八世纪波斯诗歌中的“Rekab”,即是“从萨珊时代到塞尔柱时代的多瓣酒船”。并根据图一白玉杯推论公元八世纪伊朗地区已有玉雕工艺。

图三  6-7世纪  萨珊王朝  绿玉石小容器  长5.2厘米

器底 左图 ,局部 右图

图四 6-7世纪 萨珊王朝 水晶加金框小容器 苏萨征集

罗浮宫博物馆藏

但是笔者也作了深入研究,认为图一何家村玉杯可能是七世纪中亚地区玉工的作品。经比对研究可知,图一白玉杯器表以宽斜纹雕琢三片尖叶成束的图案,(图一b,c)与图三b、图四c非常相似。也与萨珊王朝建筑上的植物纹(图五)雷同。虽然器形受到波斯文化酒船的影响,但在实用的前提下,器身已演变得比较宽、深、平坦了。

此外,唐代遗址出土很多如图六这类以宽阴线雕琢卷发胡人像的玉带版,也出土不少如图七花鸟纹玉簪。

图六带版上胡人手持者,相似于图一、二这类由波斯酒船发展的长杯。图七玉簪上宽斜纹雕琢的植物纹以及斜格纹,可视为萨珊风格在中亚的变化。这些受到西亚波斯风格影响的玉器,究竟是在中亚的康国、于阗、高昌哪个地方制作?值得研究。

统计文献记录可知,于阗是当时西域最主要的玉作中心,但不排除有粟特玉工参与创作。

图五  萨珊王朝 灰泥墙纹饰

图六 唐玉带銙

合肥市省粮校工地出土

图七  唐  鸳鸯海棠纹玉簪饰  长11.5厘米

唐兴庆宫遗址出土

元、明时期的西域

十三世纪蒙古大军三次西征,皇室子孙分别统领四大汗国,整个中亚地区在察合台汗国辖内。1347年,分裂为东、西二汗国。西察合台汗国主要基地为河中地区。

帖木儿(Timur, 1332-1405年)出自突厥化的蒙古家族,也有的记录认为他就是突厥人。他娶了成吉思汗七世孙女,也是西察合台汗国公主,以“驸马”身份辅佐可汗,当自身势力壮大后就篡位建立了帖木儿帝国(Timurid dynasty)。以萨马尔罕为国都,三十年南征北讨,最强盛时领土东自今日印度德里,西至叙利亚大马士革,北从咸海,南到波斯湾。即是以中亚为基地,囊括西亚及一部分南亚。(地图)

1.和田地区  2. 萨马尔罕  3.土鲁番  

4.哈烈  5.大布里士  6.麦地那  7.里海

地图  帖木儿帝国最强盛时的疆域(绿色)及本文提及都市

帖木儿帝国(1370-1506年)的成立,仅比大明帝国(1368-1644年)晚二年。帖木儿曾雄心壮志地想征服明帝国,却病死在东征途中。其子孙内讧后,四子沙哈鲁(Shah Rukh)于1405年继位,迁都哈烈(Herat)。1409年命其长子兀鲁伯(Ulugh Beg)为萨马尔罕的总督。兀鲁伯治理萨马尔罕长达三十八年,最有名的业绩是建立了闻名的天文台。1447年沙哈鲁去逝,兀鲁伯继位,仅二年后即被杀。

当初与西察合台汗国分裂的东察合台汗国主要领土在今日新疆。虽然这里没有发展成很强大的帝国,但国祚却绵延较长。先后定都于别失八里(今吉木萨尔)、亦力把里(今伊宁市)、吐鲁番(今吐鲁番市),在明代史籍中称这地区时,均以汗国国都为名。从地图可知,帖木儿帝国强盛时和田地区(地图中的1号)在其辖内。

从文献可知,中亚地区使用玉带的习俗至少到十一世纪初。《宋史.外国六》记载宋仁宗天圣三年(1025年)于阗还呈贡过白玉带。蒙元西征及统治各地可能是中亚地区改变服饰的原因。

东亚地区在元代时,玉带并非正式官服。明代再度将玉带作为象征爵位高低的官服配备,由官匠户大量制作。所以明成祖永乐三年(1405年)、九年(1407年),分别赐哈密领袖脱脱、哈密领袖兔力帖木儿以玉带,永乐十七年(1419年)赐给失刺思酋长以玉系腰。

明成祖是个相当有汉族优越感的皇帝,不但会赏赐象征爵位高低的玉带给西域番邦,且退回西域回回进贡的玉碗。综合《明史》和《殊域周咨录·卷十一》可知,永乐四年(1406年)有接近天方(今之麦加)的默德那国(今之麦地那,地图中6号)的国主派遣“回回结牙曲”进献玉碗,但被明成祖“却之”。

西域各族常以赠送“碗”表示友好,如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回部大和卓木赠送玉碗,乾隆皇帝还为之赋诗、配制锦盒。(图八)由于乾隆皇帝对西域传入玉器的兴趣很高,随着精美的莫卧儿玉器传入清廷,也有不少制作粗劣,有明显使用痕的光素玉碗、盘也传入清宫,经研究这些多为十五、六世纪中亚地区的生活用品。(图九)

图八  中亚  厚足碗  口径13.6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玉碗(器表刻御制诗)左图

收入《清高宗御制诗文全集》右图

图九  中亚  玉碗   口径12.1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玉碗及回子布套 左图 器底 右图

西亚波斯地区与阿拉伯地区相连,帖木儿帝国盛时,波斯地区也在帝国辖区。图十、图一一是该区在该时段的雕纹嵌金碧玉碗,金丝多脱落。由此可知,元、明时期,玉碗在中亚、西亚并非稀有,从雕纹嵌金到光素都有。

图十  帖木儿帝国1425-1450年伊朗地区 碧玉碗

高7.5厘米宽13.3厘米

图一一  帖木儿帝国15世纪伊朗东部碧玉碗

高6.7厘米口径14.4厘米

帖木儿帝国的核心地区在中亚,但疆域包括西亚波斯地区。所以学者多称此时所制作的玉器等艺术品为“帖木儿—波斯传统Timurid/Persian Tradition”。后因国势渐衰,1501年波斯地区被萨非王朝(Safavid dynasty)取代。1506年,河中地区也被乌兹别克族建立的布哈拉汗国所灭。帖木儿帝国灭亡后,皇族成员巴布尔(Babur)自阿富汗地区向南发展,1526年征服了印度半岛的北部,建立莫卧儿帝国(Mughal Empire)

公元1403-1406年,西班牙人克拉维约随使节团出使帖木儿帝国,所撰写的旅行记录被翻译为多国文字。中文译文记录在萨马尔罕城内,有自和田地区运来宝石、玛瑙、珠货,及各样珍贵首饰。和田地区所产极名贵商品皆可求之于萨马尔罕市上。和田琢玉镶嵌工匠,手艺精巧,为世界任何地区所不及。

印度学者Dr. M.L.Nigam在印度海得拉巴市Hyderabad的色拉金博物馆Salar Jung Museum的图书馆中找到一篇古老的波斯文抄本,记述和田地区产玉、制玉,也用玉。纪录沙哈鲁的臣子Mohammed Haji奉命将各种玉石疗效撰写成书。强调沙哈鲁及其皇后对玉的珍爱,更令美玉成为和田地区人们社会地位的象征。以上二笔文献记录了十五世纪前半,和田地区崇玉风尚和雕玉实况。

沙哈鲁继承帖木儿的帝位后,刻意修好与大明帝国的关系,公元1419-1422年间,曾派遣五百余人的使节团到中国,觐见明成祖永乐皇帝,在北京居住五个多月。随行官员记录编撰为《沙哈鲁遣使中国记》。根据此书英译者的序言中记录庞大的队伍中:“不仅有沙哈鲁王的代表,也有他长子兀鲁伯王子、次子阿布勒法特‧亦不刺金王子、三子贝孙忽儿王子、四子苏玉尔格特迷失王子和五子穆罕默德‧术克王子的代表。”此译文中的“兀鲁伯”就是本文中的“兀鲁伯”。此次参访,很可能提升兀鲁伯对中国艺术品的兴趣。

兀鲁伯在1424-1425年成功抵御东察合台汗国后,发动二千人从卡尔希(Qarshi,在今乌兹别克东端)运回二大块深绿色玉料到萨马尔罕。其中一块用来制作目前放在古尔埃米尔陵墓(Gur-i Amir)中帖木儿大帝的棺材,长192厘米、一端宽30厘米、一端宽36.75厘米、厚30厘米;棺的一端上刻有帖木儿祖先世系及获得此玉料的经过。

不少文献记录突厥族对绿色玉有近乎迷信的喜爱,认为绿玉象征勇敢,能保护配戴者在征战时胜利。但是笔者仔细观察,在帖木儿帝国时,主要从昆仑山西端取得绿色玉,多为匀净的深绿色,极少有黑色颗粒状包裹物,与今日地质学界通称变质自蛇纹石化超基性岩的“碧玉”,虽同属“闪玉nephrite”类,但产状不同。为免混淆,故称之为“绿玉”。

图一二  帖木儿大帝  绿玉棺

a. 全照  b. 棺之一端刻字

帖木儿帝国时期并不流行服饰类玉器,所以只有少数实物存世:图一三是用作印章的戒指,由帖木儿第三子米兰沙(Miran shah)所有。图一四是约1470-1500年哈烈地区的作品,是刻有波斯文诗句,具有护符意义的雕花玉佩,宽7.5厘米,典藏于爱尔兰Chester Beatty Library。图一五是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典藏,约1400-1450年伊朗或中亚的龙首玉剑柄。

虽然服饰类玉器不多,但玉制容器倒为数不少,包括碗、杯、罐及小首饰盒等。图一六白玉珠宝盒,高3.5厘米、径3.2厘米,器表刻吉祥诗句及帖木儿之孙Ali al-Daulahibn Baysunghur之名(约1450年),以及莫卧儿帝国皇帝贾汉吉于1621年的刻铭。

图一三 帖木儿帝国 戒指式印章

图一四 帖木儿帝国 玉佩

图一五 帖木儿帝国 碧玉龙首剑柄饰

图一六 帖木儿帝国 玉珠宝盒

兀鲁伯款玉雕二件

虽然被西方艺术史界订为十五世纪前半的玉雕容器不少,但只有二件加刻兀鲁伯名款。(图一七、一八),印度大学藏一件所谓兀鲁伯款凤首杯,关于其刻款真赝尚无定论。

图一七是雕有螭虎造型把柄的椭圆形绿玉杯,长19.5厘米、宽12.2厘米、高7.3厘米。它的口缘曾破损,又以银片包覆,刻着土耳其文“上帝之恩无限”,推测是1600-1800年间在奥斯曼帝国修复。早在1960年,华威廉(William Watson)等就曾撰文讨论它的制作地,到底是在中国?还是在中亚的萨马尔罕?日后陆续有多位学者讨论此一问题。

导致西方学者心生困惑的主因,是因为玉杯器柄雕作中国人喜用的“虎”,而非中亚、西亚流行的“龙”。但雕纹粗放、又以绿玉制作,这些特征又与元代、明代中国玉器偏好白玉,制作精良细致的风格不同。

笔者在《明史‧西域传》找到明英宗正统十年(公元1445年)曾赠予兀鲁伯“金玉器”的记录,据此,曾于1987年撰文推测:图一九这件螭把杯可能就是明英宗赠予兀鲁伯的玉器。兀鲁伯颇珍视之,故加刻自己的名款。笔者当时的推测曾为国际学术界接受长达二十多年,笔者曾于1995年造访大英博物馆检视实物,当时也维持既有的看法。

图一七  14世纪晚期至15世纪前半 中亚 玉螭把杯

(兀鲁伯款)

但近年来考古出土不少宋、元、明代雕有螭虎纹的玉器可供对比。笔者于2012年再度赴大英博物馆检视实物,因而撰文修改观点。认为图一九玉杯:

螭虎面孔五官扁平,以阴线刻画橄榄形眼睛,额头三条短线,表情有些凶狠。双耳间的长角压在大片代表鬣毛的玉块上,整个披向后脑左侧,玉块下的肩颈部位有大块凹缺,玉工未加修磨;螭头下巴下方留有一大块应该切除的玉料未被处理,有如极厚重的赘肉。这样粗放的风格,实在不像明代中国玉工的作品,基本排除了作为明英宗赠送给兀鲁伯国礼的可能性。

玉杯上攀爬的螭虎,额头刻三道短横线,背脊上刻有一道宽深阴线,呈现元代风格。或因中亚玉雕艺术风格的发展稍慢于东亚中国,故暂将图一七玉杯定为元末至明早期,也就是十四世纪后半至十五世纪初和田玉工的作品。

玉杯一侧边上阴刻草体阿拉伯文“Ulugh Beg Kuragan(皇室驸马兀鲁伯)”。据华威廉等人考证,兀鲁伯因娶了蒙古成吉思汗家族女子为妻,而获得Kuragan尊号,故刻此名款的时间应在1417-1447年间,当时东亚已进入明代中期。

图一八白玉龙柄罐,高14.5厘米、直径16厘米,在短颈上浮雕兀鲁伯担任帖木儿帝国皇帝时(1447-1449)的尊号。此器在十七世纪时被北印度莫卧儿帝国皇室收藏,所以在此玉罐口沿与柄下端,分别加刻了莫卧儿帝国第四任皇帝贾汉吉于1613年,以及第五任皇帝沙加罕于1646年的收藏款。目前典藏在葡萄牙Calouste Gulbenkian 基金会。

图一八 帖木儿帝国  兀鲁伯款白玉罐

a. 全器 b. 口沿贾汉吉纪录获得此罐

c. 玉柄上端龙头  d. 玉柄下端鸟头

这件玉罐的器柄以另一块白玉雕琢,再以金属铆钉固定。龙头造形颇相似于中国元至明代早中期的立雕龙头。(图一九、图二十)但与下节帖木儿帝国典型龙柄玉杯的龙头造形差异甚大。

有学者怀疑图一八玉柄部分是1620年代由莫卧儿帝国宫廷御用工匠所制作。但若通盘了解十四、十五世纪亚洲各地龙纹造形,以及十七世纪莫卧儿帝国玉雕中的动、植物纹特征,就不会怀疑玉柄应该是与玉罐同时完成于兀鲁伯称帝期间。但是否由和田地区玉工特制?还是当时萨马尔罕也发展了精良的玉作?尚待研究。

图一九  元 玉帽顶(局部)

明早期梁庄王墓葬出土

图二十  明 玉带饰(局部)

明神宗定陵出土

典型帖木儿帝国龙柄玉杯

图二一至图二八共八件绿玉龙柄杯(包括酒船),除图二一的制作年代稍有争议外,其他七件大致都被定在十五世纪前半帖木儿帝国时,个别的被认为制作上限可提前到十四世纪晚期。(图二二)它们的尺寸、典藏地、图片资料来源,见下表:

图二二至二八玉杯的杯身主要有圆形(图二三、图二六)、椭圆形(图二四、图二七、图二八),椭长形(图二五)和不规整椭长形(图二二)。当器身正圆时,器底作圈足。当器身椭圆或椭长时,龙首柄被安置在器身长边的中央或一边,器底或作二个圈相连的“8”形(图二七),或做四个对称花瓣形(图二八)。从图片看,图二二这件器底有镂雕厚片的装饰延伸至器腹下方。(图二四、图二五器底不详)图二八的腹壁下有刻阿拔斯一世呈贡阿德比神殿的祭祷词。

图二一  十至十四世纪(?)伊朗或中亚

碧玉龙柄酒船

图二二a  14世纪晚期至15世纪早期 帖木儿帝国

绿玉龙柄酒船

图二三a 15世纪 帖木儿帝国 绿玉嵌金龙柄圆杯

图二四a  1400-1450年 帖木儿帝国

绿玉龙柄椭圆杯

图二五a 1400-1450年 帖木儿帝国

绿玉龙柄椭长杯

图二六a 1400-1450年 帖木儿帝国

绿玉龙柄圆杯

图二八a 1400-1425年 帖木儿帝国

绿玉龙柄椭圆杯

图二七 1400-1450年 帖木儿帝国 绿玉龙柄椭圆杯

笔者刻意将图二二至图二八这七件玉杯的龙柄排列一起,可看出龙头造形基本相似:头顶都有从额头向后脑门作弯弧形的双角,卷鼻头、张口露齿。但龙头与杯身接触点却不一致:可以从龙的鼻头尖端(图二二至图二五)、前门牙(图二六),到龙下巴(图二七、图二八)。它们都与杯身用同一块碧玉雕琢,且器柄与杯身接触形成圆弧,可供穿系绳索勾挂于人的腰带上或马鞍上。

上排左起:图二二b 酒船 图二三b 酒杯 

图二四b 椭圆杯 图二五b 椭长杯

下排左起:图二六c 圆杯 图二七d 椭圆杯 图二八b 椭圆杯

引自Lentz and Lowry 1989

研究过这七件龙柄玉容器的特征,再来细审图二一剖面呈菱形的碧玉酒船。它的器身的确似真正的“船”,一面器表浅浮雕长条带纹及菱形纹,宽扁的玉柄刻二道凹槽,龙头的后脑门浅浮雕菱形图案。麦理凯根据器表菱形纹等相似于早期伊朗金属器纹饰,推定它是十至十一世纪东伊朗地区作品,但尚未得到学术界的全面认同。

有学者认为这种龙柄玉杯,源自元代(1271-1368年)的金属龙柄杯(图二九)。后者常在龙口处有一圆环,用以穿系于人的腰带上或马鞍上。总之,从东北亚、北亚、中亚、西亚,许多擅长骑马征战的民族,喜好随身携带自己的饮器。目前考古出土带环状龙柄碗中,年代最早的可能为辽晚期黄釉龙柄碗。(图三十)属十一世纪瓷器。

图二九 元代 金帐汗国 1300-1325年 金龙柄杯 长13厘米 

圣彼得堡艾米塔吉博物馆藏

图三十 辽晚期 黄釉龙柄碗

口径14.6厘米 

宣化第10号墓(1058年)出土 引自《宣化辽墓》

传播至东欧的龙柄罐

龙首把柄除了出现于玉杯(包括酒船)外,也出现于罐子上。事实上,龙柄罐造形是源自中国还是中、西亚?学术界似乎尚无定论。但龙柄罐比龙柄杯传播更远,直达东欧的奥斯曼帝国国都伊斯坦堡。

有学者认为十四世纪在伊朗地区已出现光素单一“S”形把柄的有盖陶罐(tankard),后受中国明代永乐年间(1403-1424年)青花瓷器把柄上出现龙首的影响,(图三一)约于十五世纪中叶帖木儿帝国首都哈烈地区才出现多件将“S”把柄一端铸成龙首的铜罐。(图三二)因此也影响了玉器造形(图一八)。但也有学者认为传播路径正相反,明代的龙首柄青花瓷罐是模仿中亚、西亚金属器的作品,只是目前尚未找到早于永乐时期的金属罐。

图三一  永乐时期 青花龙柄瓷罐

大英博物馆藏

图三二 帖木儿帝国 铜罐

图三三是一件刻有萨非王朝建立者伊斯玛仪一世(Shah Ismail,1501-1524年)名款的绿玉嵌金丝罐,高11厘米,龙首柄是以金属制作再用铆钉固定的。伊斯玛仪属突厥族系,发迹于伊朗地区西北,所以学者推测这件绿玉罐的制作地可能在帖木儿帝国首都哈烈Heart,也可能在伊朗西北的大布里士(Tabriz,地图中5号)。相似造形的嵌宝石黑曜石罐也出现于土耳其的奥斯曼帝国。(图三四)后者也是突厥族系建立的帝国。

图三三  帖木儿帝国 绿玉嵌金龙柄罐

图三四  十六世纪后半 奥斯曼帝国 黑曜石嵌金镶宝龙柄罐

所以,随着突厥族系从北亚向西亚、东欧的迁徙,突厥族对玉、尤其是对绿色玉的信念,对龙造形的钟爱,也就逐步西传。图三五、图三六、图三七都是奥斯曼帝国的玉雕,发表的学者认为是十五、十六世纪的作品或半成品。但笔者认为应是十七世纪受到莫卧儿帝国玉雕影响,奥斯曼帝国才发展了选用浅色闪玉作器的新风尚。位于伊斯坦堡的托普卡匹皇宫博物馆藏有未完工作品,(图三六、图三七)证明西亚、东欧都曾发展本土的玉雕工艺。 

图三五 奥斯曼帝国 单柄玉罐 高12.9厘米(左)

图三六 奥斯曼帝国 未完工玉雕 宽20厘米(中)

图三七 奥斯曼帝国 未完工玉雕 高16厘米(右)

龙、虎争于何方?

了解了十四世纪晚期、十五世纪,至十六世纪龙柄杯、龙柄罐在中亚、西亚甚至东欧的传播后,再检视图三八、图三九、图四十这三件玉罐,就有扑朔迷离的困惑感。

这三件都是以整块玉料制作,但各有一些晚期特征:

图三八绿玉罐是John Gellatly的私人收藏,高10.3厘米、腹径13.2厘米、颈径8.5厘米;麦理凯指出该器下端与罐体接触部位的叶纹显属十七世纪“痕都斯坦风格”;认为这是由于莫卧儿帝国贾汉吉皇帝(1605-1627年)爱好收藏王室祖先帖木儿帝国时期玉器,所导引的复古风尚下的作品。

图三九私人收藏玉罐,高11.5厘米、腹径6.8厘米,被Pinder-Wilson当作十五世纪前半帖木儿帝国玉器发表。但发表者完全没有意识到它的玉料并非如本文图二二至图二八玉杯,那般匀净深沈近乎墨绿色的和田绿玉,而是用色泽较浅,明显有很多黑色点状的包裹物的闪玉料。

外观深浅不均,内含颇多黑点状包裹物(多位铬铁矿、磁铁矿)的碧玉,大约十七世纪前半(明晚末期)才出现于中国玉作中。玉料可能出于昆仑山,也可能出于天山北麓玛纳斯,还有待地质学界研究。除了玉料特征不类典型帖木儿帝国玉器外,图三九玉罐器身较长,龙首造形也较精致。

图三八  17-18世纪 制作地不详 碧玉龙柄罐

图三九  17-18世纪?制作地不详 碧玉龙柄罐

图四十玉罐是北京的故宫博物院藏品,高13.3厘米、口径8.1厘米、足径7厘米。笔者曾三度亲自检视实物。它的质地是典型和田绿玉,但罐体不正,圆腹部靠螭虎柄的一侧较凸;器表浅浮雕式样化茛苕叶纹多周,但在虎形器柄下方器表(即红色框内)不雕叶纹。这样的茛苕叶纹是十七世纪莫卧儿玉雕上才流行的纹饰,不排除稍早也可能出现。更值得注意的是:罐口磨薄且微外撇,单柄琢成攀爬的螭虎:大眼,口鼻端触及器之口沿,脑后飘鬣上有左右长耳夹一独角。虎的双前肢紧抓器口。后肢右高左低,有火焰纹。躯干中央雕一条分节刻画的脊椎,尾尖如毛笔的笔头。

图四十 17-18世纪 制作地不详  碧玉叶纹虎柄罐

虽然分析了这三件碧玉罐各具有“非帖木儿”的晚期特征,但是它们的制作地又在哪儿呢?许晓东在其2015年专书《仙工奇制》中认为,图四十应是十七、十八世纪中亚地区作品,这不失为可考虑的方向。

七  小结

河南濮阳西水坡仰韶文化墓葬出现以蚌壳堆塑的龙纹、虎纹,说明约距今六千五百年前,东亚大地就开始发展了“龙‧虎”并立的二元文化;约距今四、五千年前红山文化晚期、崧泽文化至良渚文化早期,都盛行以胚胎造型表现“龙‧虎”二元并立的图像。约在战国、西汉时,从“龙虎并立”发展出象征宇宙的“四灵”,也就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但“龙虎并立”的艺术母题比“四灵”更广泛存在于周、汉各种物质文化中。

中世纪以来,随着突厥族系的西移,蒙元大军的西征,龙纹传遍中亚、西亚,直达东欧。但“虎纹”却没有相同地广为传播至异域,笔者怀疑是否因为异域早有同属猫科动物的“狮纹”存在之故?

虽然在六朝隋唐时期,许多传统文化长期沉寂,但宋代本土文化再度复兴时,“龙虎并立”主题再度活化。尔后,增添某些神性符号的虎纹,也就是头顶长独角,四肢常饰有火焰纹的所谓“螭虎”,成为宋、元以来仿古艺术母题的主流。

兀鲁伯,这位年轻时曾远游中国的帖木儿帝国君王非常喜爱中国文物。过去学者们已注意他派人采买中国瓷砖,贴饰“瓷厅”的部分墙面;然而,若了解在帖木儿帝国里,正流行绿玉龙柄容器,而兀鲁伯却选择了螭虎柄的玉杯加刻自己的名款(图一七);登基称帝后,特制雕琢他的帝王尊号的白玉龙柄罐(图一八)。这种对自身专属玉器的装饰题材与玉色的选择,更反映了兀鲁伯心底深处的中国情结吧!

注:此文最初发表于2015年12月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故宫文物月刊》总号393册,2016年曾收入笔者的小品文集《古玉新释—历代玉器小品文集》。当时受限于月刊体例及字数限制,文句颇为浓缩,附注也受限制。后笔者略加修改补充,令全文较为清晰易读。尤其是笔者在新冠疫情肆虐期间,在傅斯年图书馆查获1981年中华书局出版火者‧蓋耶速丁原著,何高济译《沙哈鲁遣使中国记》,书中附有《英译者序言》,其中清楚记录兀鲁伯曾以王子身份,参与帖木儿帝国派遣赴北京的使节团的史事。他亲自在中国境内旅行,并住在北京半年,此一经历或说明为何他选择“虎纹”与“白玉”两种特征的玉器,加雕自己的名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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