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侬家自有麒麟阁(二十二)

 沉吟先生 2023-06-06 发布于山西

文/沉吟先生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高人惠中,令色氤氲。御风蓬叶,泛彼无垠。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已领,期之愈分。
“玄神既超,风致或乏,如释迦如来,坐宝莲台,讲大乘法,非不超超玄著,而听者迷而思卧,佐以天女散花,缨络宝盖,随风摇荡,则心旷神怡,翩翩有凌云之意矣。故进之以飘逸。”(杨振纲《诗品解》)
飘逸与超诣,是美学上一脉相承的孪生姊妹,正如《杨振纲诗品解引皋兰课业本原解》)所言“超诣言独往之神,飘逸言不群之致。”如果说区别,那就是飘逸更多了一些“风致”。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落落,为寡合之态。矫矫,为特立之态。落落欲往,矫矫不群,即落落然而欲有所往,矫矫然而不与众群。如孙联奎所言,“远性风疏,逸情云上”,是落落欲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矫矫不群。然惟落落欲往,是以矫矫不群。落落,就情兴言。不为事缚,情乃落落。矫矫,就笔性言。不为俗牵,笔乃矫矫。
缑山之鹤,华顶之云。这里边用到了一个典故,《列仙传》讲:“周王子乔好吹笙,作凤鸣,后告其家曰,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头,及期,果乘白鹤,谢时人而去。”王乔乘鹤仙去的故事传诵千年,司空用缑山之鹤华顶之云形容,云鹤均本为清高之物,更因鹤非凡鹤,云非凡云,正见矫矫不群之意。
本句以“物之飘逸”作指点,下句“高人惠中,令色氤氲”则以“人之飘逸”作印证。
高人惠中,令色氤氲。惠为顺,中为心,令为善,氤氲为元气。和于中,自韵于外。蕴藉风流,此为“风致”。如杨廷芝 《诗品浅解》云:缑山之鹤,凭虚而来,羽化登仙。华顶之云,卷舒自若。高人顺其心之自然,无隔无阂,飘然意远。色根于心,则浑然远气之流露,非同作伪心劳也。孙联奎《诗品臆说》曾以二人为例形容:纶巾羽扇,缓带轻裘,武乡侯、羊叔子,其是矣。关于这句,世间流传的还有“高人画中”的一个版本,这两个版本,从字面讲,都解释得通。例如有的注释版本解释为:“以清高之人写入图画之中,虽历年已久,而至今容颜色泽,犹若有一缕之元气,氤氲摩荡于其间,观其态度凌云,形神欲活,宛然在目,潇洒出尘,不可想其飘逸乎?”孰是孰非,我们不能起司空于地下,问上一问。但惠中也好,画中也罢,其“人之飘逸”均跃然纸上。
御风蓬叶,泛彼无垠。飞蓬遇飘风而行千里,乃乘风之势。泛彼无垠,任意逍遥,深得飘逸之致。
如不可执,如将有闻。此等境界似乎捉摸不住,但有时又好像近在眼前。这种似得似失的朦胧感,正是中国美学千百年魅力之所在。
识者已领,期之愈分。识其境者已为之心领,若有意求之,则又愈觉其相离而不可即,这句讲飘逸之状难以形迹求,与“超诣”一品中“远引若至,临之已非”意思相近。飘逸之境界如何求取?司空讲得很清楚:可遇不可求。孙联奎言“临了示人以飘逸之法,表圣婆婆心如见。”
梦塘居士孙联奎也是个妙人。
“飘逸”一品与“超诣”相近,“超诣”旨在脱俗,而“飘逸”则落脚在“仙”字。“落落欲往,矫矫不群”,为仙人独来独往、高傲不群之行踪,逸如缑山之鹤,飘如华顶之云。缑山在今河南境内,据《列仙传》所云,周灵王太子晋(姬姓,名晋,字子乔)好吹笙,作凤凰鸣,仙人浮丘生接其上嵩山,后子乔乘白鹤飞往缑山之顶。“华顶之云”与“高古”一品之“畸人乘真,手把芙蓉”一脉相承,即李白“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 虚步蹑太清”(《古风(其十九)》)之意。高人顺性而为,踏飞蓬,御清风,可谓飘逸。仙人遨游于太空,飘忽不定,忽远忽近,故云“如不可执”、“如将有闻”。“飘逸”在于自然,而无定规,故不可期人力而求之,人力求之则不可得。正与“疏野”一品之“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相合,与“超诣”一品“远引若至,临之已非”相符。司空诗品以道家美学为主基调,这正是道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真谛。
理解这个真谛并付诸实践,在武则查良镛,在文则陶渊明。
金庸笔下有一个门派,叫逍遥派。
逍遥派这个名字,本身就带有三分仙气。门派所居之地,为天山缥缈峰灵鹫宫、星宿海。其门下弟子,名字也都仙气飘飘:天山童姥、无崖子、李秋水、苏星河、丁春秋……
其武功绝学也都仙气飘飘,亦如缑山之鹤,华顶之云: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北冥神功、凌波微步、小无相功、白虹掌力……
还有一个可能是武学中的天花板,叫作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
逍遥派武功讲究轻灵飘逸,闲雅清隽,丁春秋和虚竹这一交上手,但见一个童颜白发,宛如神仙,一个僧袖飘飘,冷若御风。两人都是一沾即走,当真便似一对花间蝴蝶,蹁跹不定,于这“逍遥”二字发挥了到淋漓尽致。旁观群雄于这逍遥派的武功大都从未见过,一个个看得心旷神怡,均想:“这二人招招凶险,攻向敌人要害,偏生姿式却如此优雅美观,直如舞蹈。这般举重若轻、潇洒如意的掌法,我可从来没见过,却不知哪一门功夫?叫什么名字?”(《天龙八部》第四十一章 燕云十八飞骑 奔腾如虎风烟举)
伟大的头脑总是不谋而合。司空表圣说识者已领,期之愈分。金庸说然也。
以凌波微步为例。
他心下默念,将卷轴上所绘的六十四卦步法,从“明夷”起始,经“贲”、“既济”、“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个大圈而至“无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学会,大喜之下,跳起身来拍手叫道:“妙极,妙极!”这四个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动。原来他内息不知不觉的随着思念运转,也走了一个大圈,胶结的经脉便此解开。(《天龙八部》第五章 微步毂纹生)
“不知不觉”,实乃求道之正解。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正是中国美学重要一环。由此看来,金庸婆婆心亦如见。
我们说理解这个真谛并付诸实践,在武则查良镛,在文则陶渊明。
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讲了一个故事:捕鱼人“忘路之远近”,则“忽逢桃花林”。“处处志之……寻向所志”,则“遂迷,不复得路”。无心往之,则得之,有心寻找,打死找不到,正是“识者已领,期之愈分”。
从文学创作实践来看,陶渊明也是飘逸风格的典型代表人物。敖陶孙曾评陶渊明诗曰:陶彭泽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和郭主簿二首》其一)
《和郭主簿二首》,约作于晋安帝元兴元年(402)仲夏,此其一。其时陶渊明闲居家中,诗篇表现田园生活的闲适及知足常乐的情怀。平淡冲和之余,亦散发着一股飘逸之气。前半部分一扫仲夏炎热酷暑,夏日田园,清凉怡人。由于摆脱世俗,所以身心皆爽,悠闲自在。后半部分诗人对温饱的田园生活和家居的天伦之乐极端满足,富贵于我如浮云的仙逸之气自生。末二句望云怀古,也是在一种闲适的心境中对前代隐者心驰神往。颇有落落欲往矫矫不群之态,御风蓬叶泛彼无垠之势。
此为“飘逸”,下期谈“旷达”。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