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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游 第二十九章

 锅底洼人文学 2023-06-07 发布于江苏

第二十九章

王影自从与冯瑞一起坠入到时空的另一段座标之后,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惊惶失措,茫然若失之感。人嘛,只要自我在,就代表着一种存在。至于存在于哪一个阶段和时空,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在这个新的时空里体现出自我存在的价值。

到底是一个导演出身,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还真与其他人不同。既来之,则安之。一切顺其自然,然后于自然中寻找时机,从而一鸣惊人。

那天,他和冯端一起来到了姑苏,在他的学识里,他对这里的认知可不是一句似曾相识那么简单,他熟读《红楼》,而且造诣颇深。否则,他也不敢贸然接手一部《红楼梦》影视作品的导演一职。他一直有一个自己的关于红学研究的观点,他认为,曹雪芹呕心沥血用了十年的心血去完成一部伟大的《石头记》巨著,它决不可能只是描写一些不疼不痒的风花雪月和世间苍凉。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一个什么旷世奇迷,有一个一直还未解开的旷古未现的秘密。

他一度还于心中暗暗窃喜老天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万世难遇的机会。也许,能解开此迷者,就是自己。

那天,他独自闲逛到阊门的一条小街上,正东张张西望望地用他那犀利的目光扫视一切对于他来说哪怕是有一丝价值的目标。

他此刻走到一处小巷中,叫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这个古庙很小,而且地形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书生模样的人倦缩在墙角的一摊草地上,看上去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样子了。在后来的数日时,一直见到这个书生于此,他便前去与之交谈,得知其名叫贾雨村。 寄居此庙多时了,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乃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家族以前也是诗书仕宦人家,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前些日身染寒疾,一卧不起,恐时日不多了。

王影自是一番安慰,一时也无计可施,便退了出来。

回到寓所,见到冯瑞时和他说起了此事。谈着谈着,总觉着这里面会有一个故事要发生,这时,他那绝顶聪明的脑袋灵光一现,他熟读红楼,每一章都详记于心。作为导演出身的他来说,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这个即将开始的故事的灵魂,那就是从小庙旁边住着的甄士隐入笔,然后在贾雨村其人之身展开。甄士隐这个迷一样的人物现在就在眼前,何不借此良机,深入其中,一探奥秘。

事不宜迟,当夜,王影便与冯瑞一起来到葫芦庙,假装关怀与接济,连哄带骗地把贾雨村接到了他们所在的寓所,然后,王影亲自客串,扮演了个一真真的假雨村住进了庙里。而那个穷秀才真的贾雨村没过几日便死了。从此,王影就成了名正言顺的贾雨村。

这个叫甄士隐的就住在葫芦庙的旁边,是一家久世的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王影来到此地后打探到甄士隐的前辈曾给过一家姓林的名门望族做过看护,后因表现忠实,得以重用。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甄士隐的这一表现行为,在王影看来,是一种伪装,最起码是在刻意地要隐藏着什么。

王影清楚地记得贾雨村说过的一句话;“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这个玉,和钗一定另有所指,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此时的王影,就这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住在庙中,姜太公钓鱼似的坐等甄士隐上钩。果不其然,没等几日,甄士隐出行时看到隔壁的葫芦庙内,寄居一个穷儒,一问才知,此人姓贾名化,(假化名,导演惯用的手法)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甄士隐听罢一阵唏嘘,甚为怜惜。后便常与接济相助,一来二去,竟成朋比之交。一日,贾雨村去见甄士隐,甄士隐正立于门前发呆。原来,他遇到了两个和尚,一番言语,让他烦恼不堪。

当下贾雨村见了,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掐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也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自此打定主意,必得之而慰其心。

那甄家丫鬟掐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宽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蓝缕,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无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不免又回头两次。从此也于心中落下了一粒种子。

雨村见她回视,便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自是想入非非。

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入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首前雨村所作联云: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

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过这边书院中来。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得接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

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

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这里所指西上,即指江之上游金陵耳)。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

雨村只管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

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便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此时的王影得了甄士隐的资助,并没有即刻前往金陵,而是先回到了寓所,与冯瑞一起商量着下一步的打算。这些天来,王影从与甄士隐接触中,更证明了他心里的一些设想,曹雪芹笔下记叙的石头,决非普通之物,而要踏迹而寻,这条仁清巷中的甄士隐便是缺口。

他与冯瑞商量后决定,去金陵应试,凭他一个现代人之所学,去考那种八股,不足为难。不中个头名状元,弄个傍眼当当也未可知。到那时再回姑苏,衣锦风光一回,不但可以抱得美人归,或许还能得到甄士隐透露的蛛丝马迹……

贾雨村自那得了甄士隐的赠银之后,他便与冯瑞一道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如州本府知府。甚为得意。

再说这甄士隐自贾雨村离开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生活,一日,正是烈日炎炎,芭蕉冉冉,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颠颠,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

甄士隐见状吓了一跳,便问何故?

那僧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

那僧又说道:“舍我罢,舍我罢!”

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

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祸起)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哪还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直吓得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全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

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调治。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

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

只可怜甄氏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

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风啸)。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产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置些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

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

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

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等语。

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吓,急忿怨痛,已有积伤:

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挣扎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狂落拓,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那个好了歌来。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

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

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

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搭连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做一件新闻传说。

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如何了。

这日甄家大丫头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纱猩袍的官府过去。

丫鬟倒发了个怔,自忖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再放在心上。

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的差人来传人问话。

封肃听了,吓得目瞪口呆。

诗云:“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傍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

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

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你。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

封家人各各惊慌,不知何兆。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各自见了平安无殃,自是欢天喜地。

众人忙问端的原由,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们前过去,因看见娇杏(交信)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

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

封肃见信喜的屁滚尿流,一付小人相毕露,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

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

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回眸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再加上提供了不少甄家过去的背景。又半载,雨村来到这里后娶的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了。正是:“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原来王影自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考的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还残留了现代人的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好色本性不改,再加之不屑古人一顾。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两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

奏折一到,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

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但他现代人养成的不露声色之功,却使他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

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赀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冯瑞处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又去寻找《石头记》的蛛丝马迹去了。

那日偶又行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他一想,这不是娇杏所说的那个姑苏旺族林家的后人吗?当年甄家供事的老东家的后人原来到了扬州当官来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览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也许就是因祸得福吧。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已经五世。

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

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女如珍;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王影正思谋着怎样接近林如海,这时正好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住居,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就是现在的家庭教师,王影一听,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权宜之计。

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功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景,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要辞馆别图。

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将黛玉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傍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王影看了,感慨一番,因想道:“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也曾经历过两世,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

想着,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王影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刚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

王影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那时考举在金都相识。王影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最主要的还是这冷子兴是个玉石商人,日后想必定有大用。

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王影见了忙亦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

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

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

王影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王影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

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实非同宗一族。”

王影问是谁家?

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

王影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索了,不比先时的光景。”

王影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索了?”

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

王影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路北,东是宁国府,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

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王影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馀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做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得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一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日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做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王影一听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此时王影心中暗思,莫不会《石头记》的序幕从此拉开?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件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

王影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其实王影觉得好像自己的背有被人刺了一下之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

于是王影又不不厌其烦地大讲了一通古今的道理,以及什么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等等。

王影一口气如滔滔不绝江水奔流而来,将一个导演的才华顷刻间展露无疑。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公侯,败则贼了。”

王影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道么?”

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

王影笑道:“去岁我在金陵,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道:'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柔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人了。因此他尊人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羞!’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你说好笑不好笑?为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巡盐御史林家坐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友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此时的王影在不经意间已经暴露了他的寻宝轨迹,只是冷子兴还一无所知罢了。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

王影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那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

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馀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原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

王影一听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的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他这时心中想道;'此'密’必有妖。’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伤其母上月竟亡故了。”

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有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王影听了唏嘘说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

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爹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王影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

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

王影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

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

王影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门。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

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账。方欲走时,只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来这等村野地方何干?”

王影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

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王影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

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王影领其意而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旋协佐,方可少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

王影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遽然入都干渎。”

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

王影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

王影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想着先不妨混个一官半职,再访宝迹也为时不晚。

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执意要她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内顾之忧,何反云不往!”

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

王影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王影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前投了。

彼时贾政已看了妹夫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王影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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