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夸他的人居多,说他憨厚,为人正直。贬他的人,说他前些日子还偷人家粮食。不褒不贬的一些人,还净往不疼不痒处挑剔,有的说他是罗圈腿,有的人说他是平板脚,不能行军跑步什么的。偷粮食的事,他是真偷了,不是损他。他偷粮食时,人赃俱在,被当场擒获。然后被吊在梁上,一顿抽打。被打时,一不害怕,二不哀求,他觉得犯了错,就应该挨打,应该惩罚。既然罪有应得,那就独自承受呗!偶尔一想,也觉憋屈,拿你的粮食,记着帐呢,又不是不还你。杨三兄弟四人,娘早殁,是爹把他们兄弟四个拉扯大,按说极不容易。一个个养大成人,给娶了媳妇,又都分给点土地,各门另户过各人的小日月。对于各家各户,爹在想,你把自家的日子过好就行了。平日里,他在教育孩子们,穷,不算什么,只要不偷不抢,谁也说不出你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没想到,三儿子竟能偷了自己的粮食。那粮食也不单单是自己的,还有人家小四两口子的。爹是跟着四儿子两人过日子的。当拂晓前,爹撞见三儿子正用五升笎子扒他的粮食时,他气不打一处来,立时暴怒了,喊来了其他三个儿了,喝斥他们要把这个丢人现眼的老三吊上梁去,教训教训他。三兄弟七手八脚,把老三吊上梁去,那是不费力气的事。说是不怕,那也是假的。你说是偷,他不认帐,想说日后会还,又无法一下子说明白。老三的心突突地跳,汗毛眼子乱炸,心里慌得很。心一慌,口里就没词。这一点,他随爹,老实无能,是噙着冰冻化不出水来的一个人。把儿子吊在梁上打他,爹像是越打越气,又像是越气越打。一边打还一边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有出息?你没出息,连他们仨走到哪,脸上也无光。”爹那个人,既没有观音貌相,又没有菩萨之心。有的是,从来都不苟言笑和一副铁石心肠。打了一阵子,爹似乎打够了,打累了,那三个儿子都转过脸去,没一个是帮自己的。也难怪,谁让他是自己的兄弟呢!爹也许是上了年纪,打了一阵子,直觉得右胳膊发软,两腿栗栗发颤。他想到,老伴走得早,自己只能给儿子们一口饭吃,至于其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就拿这个三儿子来说吧,当初按人头分家,他只得到二亩半薄地,眼下,他的一双儿女渐渐长大,饭量增加,说实在的,那粮食就不够了。不够,你可以借么,用不着去偷。话又说回来,儿子问你借,你借么?一年到头桑着个脸,与其看个脸色,到不如人不知鬼不觉地……想到这儿,爹心软了,于是让儿子们把小三放下来。爹老远看着儿子戴着一朵大红花去了,心里头一阵酸楚。就连儿媳妇都骑在毛驴上,让人护送到土山区政府,她回来说,从来没经过那场面,参军的人挤挤坐了几桌,家属们也同样是几桌。鸡鱼肉蛋一盆盆地往上端,聂洪德区长还端着酒杯一个一个地来敬酒。聂区长还对她们说:以后家里有了什么难事,要找村长、乡长去说,区里都给他们布置了,要照顾好军属的生活起居,要出人出工帮助每一户种好田地,若是打的粮食不够吃,区里有的是救济粮。杨三回来探亲了,一身的黄军装,格外显眼。更吸引我们这些小伙伴的是,他每天早晨总是掬着腰,左手端个白搪瓷茶缸,右手握一个毛刷子,用毛刷子在嘴里来回折腾,一会一口白沫涌出,当时我们都不知他在做什么,直觉得好玩。白搪瓷缸子上还有红字印在上边,那时我们这几个都上了学,凑在一起好歹能认下来:献给最可爱的人。人一精神就话多。不仅是杨三,就连他爹也像变了个人似的,六十多岁的人,春风得意的脸上,竟像年青人一样活泛。农村人实在,说话拉呱,直来直去,不会遮掩,问他:“三兄弟,那朝鲜人都吃些啥?”“和咱们一样,红高粱、黄玉米、山芋、胡萝卜,一样也不少。”“让吃,咱不能那样吃,哪有不让伙夫吃饱肚子的!一看到前线那些人吃不饱饭,搁你你也是吃不下,能省下一口是一口,食堂里40多口人,一人一天省下半斤,那就是20斤,20斤,有时就是一个排人一天的口粮,极限时,甚至能解决一连人的吃饭问题。有一天,我带着几个人往山上送饭,饿得头也晕、目也眩,走起路来两腿直打飘,一位战友对我说:'路边山芋地,咱们掏块地瓜吃。’我说:那怎么行,不能违反纪律。他们说,又不亏待朝鲜人,先救下饥,另天给送钱去。我说,那也不行,先斩后奏不是中国军人的品行。别说是国与国,我在家和爹的粮食都分得一清二楚。听我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们似乎理由很充分,'咱们到这里是为了谁,就是当地人在场,他们也会乐意给咱们碗饭吃。’我对他们说:虽说是抗美援朝,但也别忘了是为了保家卫国。这好比邻居家失火一样,你不挺身而出,火也会蔓延开来,照样烧到你的房上。你想想,帮人救火,那是顺理成章的事,还想着让人家感谢你,犒劳你。我这样一说,他们似乎明白了,不作声了。不作声并不能解决问题,肚子老是叽叽歪歪地抗议,一个个身子在抖,我清楚,不是身子在抖,是心在抖。厚厚的的积雪难迈步,刷刷的雪棱子像刀子一样刮脸上。他们愈是不吭声,我愈是心疼。让他们放下担子,我给他们每人一小把装成的一小袋炒面。一个个心喜若狂,感激之情挂在脸上,一边往嘴里吃,一边问:'大班长,从哪弄来的?’我说:'你们每次领了都忙不选地吃了,我忍住饥,没吃。肚子里空,我就喝一大碗刷锅水。这不,派上用场了。’”正说话间,爹从外边回来了。三儿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卷钱交给爹,爹说什么也不要。爹的脸上挂满了疑问,轻声说:“你不是给过了吗?我要那么多零花钱干啥?”儿子小声数落着,“一共是13次,一次是5升,粮摺子里边的墙上,我用铁钉在上边都画拉上扛扛了。”13条扛扛……瞬间,爹像是明白了什么。前不久,村里帮助拆了老屋盖新房时,爹一直记着那13条扛扛,连夜里睡不着时,都在辗转反侧,不管如何绞尽脑汁,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听儿子这一说,似乎一切都明白了。爹从眼角里溢出了泪水,那泪水是从眼下横着的皱纹里向两边流淌的。看着爹悲伤,儿子心里也难受,他一边给老父亲擦泪,一边安抚着说:“新中国,我们的生活会一步步好起来的。”爹“呲”的一声,笑了起来,对他说:“我不是伤心,是高兴。共产党好,共产党让你有出息了!”刹时,儿子像变成小时候一样,他把嘴唇贴在爹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爹,这次回来,我谁也没对说,明天我就要回去了,只对你说:临来休假时,政委找我谈了话,提拔我当了司务长。其实当不当这个官无所谓,管的人还是那么多,事还是那些事。”爹说:“快去叫你三个兄弟过来,也让他们沾点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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