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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忙(小说)

 新用户3134eDv6 2023-06-08 发布于陕西

      麦梢黄,女看忙。

      好不容易碰到个不加班的周末,秀莲打算回娘家去给老娘老爹看个忙。

     其实,前些年看忙的时间都随便多了。因为家里已经不种麦子,地里就不如以前不那么紧着夏忙抢收了。所以娘就跟她说:“看啥忙呢,你时间方便了,啥时候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吧。”自己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娘一直还是用的“回来”俩字儿。这叫秀莲的心里头热乎乎的,到底还是母子连心啊,娘这是让她还把这里当作小时候一样的家啊。

      秀莲小时候最爱缠着跟娘一块儿去外公家看忙了。那个时候,看忙是一个很郑重很隆重的事情,女子要备好礼,才出发。——礼一般都花钱不多不重,但是几样东西却很精心挑选的。到了五月初上刚过一点点儿,路上就满是去娘家看忙的人。有像娘一样带着娃娃的,有自己提着东西一个人去的。大家都步履轻快,心情愉悦,互相见了面都喜呵呵地打招呼:“看忙去呀?”“嗯,看忙。你也去看忙?”“是的,这不是眼看着快到忙跟前了么,再往后推就有些晚了。”

      陕西关中这里把三夏大忙称为“忙”。这十天半个月时间,那可真的是白里连着夜里顾不得睡觉吃饭都得叼空儿的时候。跟老天爷抢日头呢,就跟从老虎嘴里头夺骨头一样,老人们就用了一个词语叫“抢收”。那种抢收的场面,秀莲从记事起就参与过。记得好些天爹和娘好像就停下来没眯一会儿过,一直都是连轴转。她给送水送饭去地里场里,他们都是呼噜呼噜几下子吃完喝完,随便抹一把嘴,拿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一把汗——由于天气太大,毛巾都让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就跟从水盆子里头捞出来的一样了。

      碾麦打麦的时候,才叫紧张了,村子里大小人都上手,一人一个岗位,没一个人敢偷懒歇息。秀莲那个时候掮麦捆捆儿,虽然她没有实在任务,也把一张小脸累得红扑扑的。她到底人太小了嘛,经不起折腾,几下子就乏得腿都迈不动眼都睁不开了。有一回她去拉一捆麦的时候,困乏得靠着麦捆子就给睡着了。那一觉给睡得啊,香得比睡在自家炕上舒服多了解馋多了。后来,她再也没睡过这么舒坦的觉了。——那天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睡在家里的炕上了,旁边放着一个新麦面蒸馍。原来,母亲到处找不到她,最后在麦捆子上发现了她,就赶忙把她抱回了家里。

      可以这么说,那个时候农村人的三夏大忙,真的跟打仗还紧张,简直没有一点点儿歇息的时间。出了门的女子们要看的,就是这个“忙”,有慰藉的意思,也有加油的意思。看忙的时间,一般就在要忙起来的前五六天十多天。大家把看忙的讲究,看得跟端午节差不多一样重要呢。不过,端午节是老人给女子送粽子,看忙是女子给老人送礼物而已。

      秀莲跟着娘去看忙的时候,有一个固定的场景是一成不变的:爹圪蹴在院子里的大桐树底下,前面放着一个铁青色磨石,旁边放着一盆水。爹的手跟前放了几把镰架子,还有好几张刃片。这些刃片刀子,多是爹前几天赶交流会新买回来的,都要一一磨锋利,一旦搭镰割开麦了,就顾不得磨刀子了,只换刀片儿。一般的,一天下来,四五张刀片都割钝了,晚上吃罢晚饭,爹就得加班再磨。——一个夏忙下来,所有的刀片都像狗一点一点儿咬了似的,成了那么窄窄细细的一点点儿。秀莲还感到惊奇呢,这弱不禁风的麦秆秆儿,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么?

      “瓜女子,一根麦杆杆儿经不住刃片刀子割,那么多地的麦秆秆儿,齐茬茬地都挤过来,钢片刀子哪里架得住啊!”娘瞅着发愣的秀莲笑着跟她讲这个道理。

      所以嘛,每次跟着娘去看忙的时候,秀莲就也过去蹲在舅爷跟前,看他叼着烟锅,手里摁着刃片在磨石上使劲儿地打磨。感觉差不多好了的时候,舅爷就把刀片儿拿起来,用拇指肚子在刀刃上来回轻轻刮拉几下,还用嘴朝上面吹口气,“好了。”

      看着舅爷磨刀片儿的时候,舅婆就会把刚炸的油饼麻花麻叶白卷卷蒸馍拿出来,叫秀莲自己挑着吃。这些天,农村人把家里最好吃的都拿出来吃,就是为了给夏忙储备精力和体力。

      秀莲上学了的时候,经常见到父亲做着跟舅爷一样的事情:磨刀片儿。很多时候,秀莲还跑前忙后的给爹打下手,不是换水,就是取毛巾擦汗。爹忙得虽然顾不得说话,但是眼睛里满是喜滋滋的甜丝丝的神情。

      秀莲上大学参加工作结婚以后,老家那里的地都不种庄稼了。爹说苞谷麦子不值钱,忙一年年都不够花的钱和投的人力物力。很多人家都种了果树:苹果,梨,葡萄,猕猴桃,梅李子,杨桃。还有人种了西瓜,香瓜;也有人弄了蔬菜,四季倒腾着。

      人家把这叫经济作物,“经济作物比种庄稼,划算多了。”那些年,老家和周围很多村子,人们都是靠着经济作物富裕起来的。眼见着这家盖栋新楼房,那家盖栋新楼房;这家买个车,那家买个车。好像才是几年的时间,村里的变化叫秀莲都有点儿吃惊呢。

      种了经济作物以后,人们不比种麦子的时候那么忙了。虽然看忙的习俗还在,但是大家都是借此机会女子回娘家跟老人坐一下,亲近亲近。好像,那些好吃的东西,对现在的娃娃们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

      每回秀莲去的时候,娘还是拿新麦面蒸皮子给秀莲吃,——娘知道秀莲最爱吃新麦面蒸的皮子了,一个女娃娃家,老吃不够,不放筷子不放碗。

      大前年,老家村子里闹腾着要拆迁。很多人家已经给了赔付,地也成了人家的了。可是,不知道咋回事儿,拆了门窗的房子一直就那么撂着,地也一直那么撂着。爹勤快了一辈子,跟土地的感情太深。他觉得地一直那么白白撂着有些可惜,就把地深翻细耕,往里面撒了麦种子。土地这东西真是好,不糊弄人。你只要播种,它就给你长庄稼。爹种的那三四亩麦子呀,长得那叫一个喜人。黄灿灿的,颗粒饱满。五月快到底的时候,你往地边上一站,由不得就会这样感慨:“看,这就是朕的江山!”

      秀莲家这两年吃的面,都是爹种的麦子磨出来的,那吃起来真的不是买来的面的味道:筋道,有一种特别的香。

      今年,麦子快熟的时候,见天连日的雨,很多地方的麦子还长在地里就已经发了芽芽儿。那个样子啊,看得人心疼。秀莲虽然忙得没回去,但是她完全想得出爹心疼的样子:圪蹴在门道道儿上,唉声叹气。

      娘在电话里都给她说了。所以,她一进门就开导爹:“这地本来也不是咱的,咱有心疼的啥呢?”

      “咋能不心疼呢,到底是一茬子庄稼嘛。搁在老早的时候,这就得遭年馑吃一年芽芽麦了。”爹有点气哼哼地。秀莲知道,其实爹是在心疼他的付出,他更舍不得好端端的眼看就要收获的麦子给一场雨浇毁了。

      还好,娃从她的背后跑出来,拽住爹的衣襟“外公外公”地叫个没停,把爹一下子给叫笑了,那张紧绷着的脸,忽然舒展开来,细密的皱纹欢喜得都要蹦起来的样子。

      “预报明天天就放晴了,咱先一收再说吧。”爹看来是心里放下了,被外孙子拽着爷儿孙俩去剥荔枝吃了。

      秀莲跟娘相视一笑,拿出面箩箩儿麻利地蒸开了皮子。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写作爱好者。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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