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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编辑的人情与原则

 明日大雪飘 2023-06-09 发布于上海

做了几十年的出版,我发现,编辑是一个非常容易交朋友的职业。因为编辑与作者在合作中通常沟通比较密切,所以他们之间很容易互相了解,彼此熟悉。无论在出版方面还是人生方面,作者总难免遇到些许困难,如果编辑可以帮助他克服某种困难,他自然会感谢编辑。特别是当作者还是一个很无力很无助的年轻人时,编辑对他施以援手,他与编辑建立的感情就非同一般。

编辑帮助青年作者出书,对他们很可能是人生大事。前面我讲自己我帮助杨义以高校文科教材的名义推出代表作《中国现代小说史》(三卷本),这件事改变了他的人生,就是一例。此后杨义与我自然成了好友,一直保持密切合作,我做出版经历过4家出版机构,他分别在这4家都出过书,这对我是极大的支持。

其实类似的例子,在我来说实在不少。80年代一直到90年代初期,作者出书还不像今天这样容易。不仅是青年作者,哪怕是名作家,如果你帮助编出一本令他满意的书,对他来说可能也是人生中的大事。

作者总是讲交情的,编辑当然也要有情有义。但是出版有原则,不能因为关系亲疏决定出版事项。我们常常听说,一些编辑需要处理领导交来的“关系稿”,意谓稿件质量达不到出版水准,而领导要做人情,安排出书。我是普通编辑出身,深知编辑对此的无奈心态,所以在担任出版社领导以后,从未安排过一本“关系稿”,坚持对所有作者一视同仁。为此可能也得罪了一些朋友,我知道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该承受就承受,我无怨无悔。

不过很多作者在我为他们出书以后都真诚表达感谢之情。请客吃饭是人之常情,不可避免,但是对待送礼我们格外慎重。钱和贵重物品一概不能收,或者先收下来再交公。

我接触的作者里面,最讲究送礼的是港台海外作家,其中又以李敖和梁凤仪为甚。

90年代初,我国的外汇管理很严格。“人文社”连外汇账户都没有,稿费一律用人民币支付。梁凤仪常来大陆,可以取出稿费在大陆消费,而李敖当时因为受到台湾当局打压,担心一旦离开台湾岛就被驱逐,所以根本没有来大陆的打算,人民币的稿费收入,对他似乎没有意义。第一次与我们签订出版合同,李敖就说了6个字:“稿费不出大陆”。那时他有一位版权代理人名叫陈又亮,是美国学者,同时在大陆开公司做生意,李敖请陈又亮代管他的稿费。但陈又是一个豪爽之人,说了一句“李敖的钱大家花”,于是每次取出李敖的稿费,他都会拿出一部分给出版社员工送礼。他会和我商量,买什么?我就请他买香烟、巧克力、水果等,用几个大手提包装起来,运到社里,由我帮忙分发。所有为李敖图书出版做出过贡献的部门,包括编辑部、总编室、美编室、出版部、校对科、发行部等,一个不落,全都分到。于是大家都说李敖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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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李敖先生的书房(2013年)

梁凤仪则是直接对出版社表达谢意。她来和我们谈出书,看到“人文社”的会议室里沙发破旧,就主动赠送几套沙发,要我们换新。看到社长办公室连传真机都没有,就亲自从香港背过来一台。那时香港有些时髦物品在大陆既贵又缺,她就从香港一下买几十只电子表,或者几十个电子计算器等等。她把这些东西交给我,让我代为发送,以感谢社里那些为她的书付出过辛劳的同事,以及为她做过报道的记者等等。

后来我想,自己在“人文社”工作一直很顺利:我发稿的书,总是出版得很快,很及时,设计和制作也都很用心,发行也很给力,销售常比别人编辑的同类书多,这可能是因为,在出版社的诸多职能部门里,我的人缘相对较好。这么说,或许我也需要感谢李敖和梁凤仪。因为可能其他编辑都没有像我这样经常给这些职能部门送些小礼品。当然,所谓小礼品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谁也不会看中礼品的价值,但是它代表了作者的人情,也表达我的心意,使接受的人从中感到自己的工作受到了尊重。所以那一时期,我相信人情是我工作的一种助力。

但是这中间,也发生了一件后来令我懊悔不已的事情。

90年代初我担任综合编辑室主任时,接到新加坡语言学家郑子瑜老先生的一部散文集,名为《挑灯集》。稿子是我们约定的,作为“海内外文学丛书”之一。但是作者交来一大摞手稿,编辑看到,面有难色。这是因为,郑子瑜是书法家,写惯了草书,他的钢笔字也以草书写就,龙飞凤舞。这样的文字,连编辑都难于辨认,更不要说送到工厂,让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排字工去识读了。我一时也颇感为难。

这时,有同事给我建议,说你可以找胡一平去誊写一遍呀?我知道胡一平是“人文社”老编辑胡德培和出版部印务员高佩芝的儿子,这个孩子,中学时代就因为瘫痪辍学,在家里自学文学写作。他有时会帮助出版社做些抄抄写写的事情,挣一点抄写费。当然这种报酬很低,每千字只给三五元钱,可是对于一个没工作的孩子来说,还是聊胜于无。

于是我就和高佩芝说了,她很开心,说谢谢我,帮助她儿子找事做。于是她把稿子拿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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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子瑜《挑灯集》

过了一段时间,郑子瑜先生来信问我出版进度。因为和原订计划相比,有些脱期了,我很不好意思,就告诉老先生,这本书的编辑过程比较复杂,首先是稿子需要找人重新抄写,其次是为了保证不出错,初审、复审编辑都需要非常用心地校核原文,核对中确实订正了一些抄写的错误,以及原稿的误植。所以编这本书特别费时费力。

郑子瑜先生见信很感动,他也很讲人情,给我回了一封信。这封信厚厚的,我在收发室刚刚拿到时就觉得有些奇怪,打开一看,原来里面夹着400美元。郑在信中说,为了感谢我们,这些钱让我代发,给我、初审编辑杨渡、复审编辑彭沁阳、抄写者胡一平每人100美元。当时100美元是很大的数字,相当于800元人民币,而我们的月工资也不过1000元。

我觉得这些钱我们绝对不能收,从收发室出来,我连办公室都没有回,就径直上二楼,把钱交给陈早春社长了。接着又到出版部,找到胡一平的母亲高佩芝,说了这件事,高说,“你做得对,咱们只拿该拿的报酬,这种钱咱们不拿”。回到编辑室,我又和彭沁阳和杨渡两人谈,她们也说:“该交”,“该交”。但是这时杨渡补充了一句,说:“咱们的钱该交,人家胡一平的钱你为什么要交呀?”这一句话把我问懵了。

陈早春在全社大会上表扬了我们。但我却后悔自己做错了事情。杨渡说得对,胡一平不是出版社的编辑,他和我们出版社只是劳务关系。这100美元是作者给他的报酬或者奖励,我们没有权利剥夺。这孩子当时只有十六七岁,瘫痪在床,做这样辛苦的抄稿工作,实在不容易。难道作者不应该感谢或奖励他吗?

此后很多年,我每每忆及此事都会自责,觉得对不起胡一平。

去年7月份,我在微信里和老作者王川聊天,他忽然发来一组录像和照片,我眼拙,完全认不出影像中的人物。王川告诉我,这是胡德培的儿子胡一平呀!照片是他们的全家福。我一看,胡一平娶的媳妇美若天仙,生的儿子也十分帅气。录像里面,有三个非常漂亮的孙辈孩子,相貌显然是随了他们的父亲和祖母,他们在齐声祝贺他们的祖父胡一平生日快乐!原来,胡一平已经儿孙满堂,一家人其乐融融,十分幸福。

王川告诉我,胡一平后来自修中医理论,现在已经是北京的著名中医了,说我们以后看病可以找他,他是专治疑难杂症的。我听了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又觉得很正常,这个孩子从小人残志坚,定然会有作为。

知道胡一平今天的境况,我内心得到了一些安慰。

作者简介

李昕,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1982年起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14年,曾担任社长助理兼编辑室主任。后曾担任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总编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编辑。2014年退休后在商务印书馆担任特约编审和特约出版策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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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作者的回忆录《一生一事——做书的日子(1982-2022)》中的一节,香港三联书店2022年12月出版,2023年下半年将有大陆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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