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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会宁二中老师创作的纪实文学《祖母》连载6-7 || 作者 张学文

 天南地北会宁人 2023-06-09 发布于上海


纪实文学《祖母》连载6-7

作者    ‖    张学文



  
祖母把生儿育女作为对丈夫的责任义务,常常挂在她嘴上的口头禅是:“炕上没有拉屎的,坟上没有烧纸的。”她为祖父生了三女三男六个孩子,先是连生三个女孩,后又连生三个男孩。在这点上,老天对她很公平,不偏不倚。

祖母毫不掩饰自己对男孩的喜爱。谁家生了儿子,她就说:“添丁了。”若是生了女儿,她就说:“是个旁人。”当然,如果哪家娶了媳妇,她也会说:“进人了。”这一家的闺女成了那一家的媳妇,才算是家人。因此,她认为闺女只有嫁到了婆家才算真正到了自己的家。这个理儿,她一生认得很真。每到过小年的时候,她换上新的用煤油灯烟在牛皮纸上熏染的带有云纹图案的“板牙子”,给灶王爷献上供品,烧上三柱香,然后高举合着的双手,十分虔诚地祈祷:“灶王爷啊,(您)上天后,给玉皇大帝拣顺听(好听)的话说,候(不要)说瞎话。最着劲(重要)的是(您)给送子娘娘带个话,叫她给俄(我)多送骑马射箭的,候(不要)送穿针引线的。”骑马射箭的是指男孩,穿针引线的是指女孩。在她的意识里,儿子再多也不多,闺女就是一门儿贴心的亲戚,老百年的时候有个给自己梳头净面的人也就够了。

我小时候特别喜爱小猫小狗。那时候家里养着一个花狸猫,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晚上睡觉搂着它,白天有空抱着它。我喜欢用手触摸它的鼻子,有一种湿湿的、滑滑的、冰冰的感觉,特别舒服。更有甚者,我会用舌头去舔它的鼻子,有一种沁润的幸福感。为此,我没少挨祖母的责骂。“人家说心疼猫狗的人欠男女,周(这)是你一辈子的大典角(毛病)!俄(我)等不住看,以后你缺男女就后悔了。”她所说的“男女”是偏义复词,是专指男而不是指男与女。她之所以反对我和狸猫亲近,不是为了讲究卫生,而是怕我以后没有儿子。

祖母一生最大的遗憾是给丈夫生了太多的女儿。

一次,祖父的小妹来转娘家,看到祖母生的三个女儿,觉得家庭拖累太大了,出于对侄子的关爱,便在路边对正在地里干活的大伯父说:

“我说哈,你大行(找)的婆娘麻烦大着哩,三个女娃指(靠)你养活。捂(那个人)还年轻着哩,将来养(生)上一大堆,你大眼睛一闭,你则斯(怎么办)来?”她这句貌似爱如潮水的话,却给娘家带来了不宁与不睦。  

祖母常对我念叨:

“你三姑奶奶嫌俄(我)养(生)的女娃多,要是那三个是长牛牛的,她就不捂门(那么)说了,她候(不要)捂门(这么)说,家里活和(没矛盾)了,你爷心绪宽(心情好),多半(可能)多活几年。”

祖母给自己的三个女儿说:

“(你们)转娘家来了,娘家的门康(门坎)高低少谝喘(说闲话),好女不蔑娘家,不要向你姑一样,戳事倒非,搅得鸡飞狗上墙哈,有涩(什么)好处……”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祖母对母亲最大的肯定是生男孩早,生男孩多。祖母生了三男三女,性别依次是女、女、女、男、男、男。母亲生了三男两女,性别依次是女、男、男、女、男。据此,她坚持认为母亲比自己命好。事实的确如此,母亲一生享的福比祖母要多几十倍,乃至上百倍。

时至新中国成立前几年,祖母已有了六个孩子,大婶生了五个孩子,二婶生了一个孩子。二伯父在外谋生,大伯父独木难撑,孩子多,劳力少,使这个二元大家庭潜伏的各种矛盾凸显出来。要说最犯难的还是祖父,一方面要承受来自儿子的抱怨,一方面要养育六个嗷嗷待哺的子女。

曾祖父解甲归田后,用戎马半生的积蓄购买的一百多垧土地大部分在李家湾。由于地多劳少,祖父把其中一部分地卖给了马姓人家,但春耕夏耘、秋获冬藏还是太不方便。另外一个重要因素是,民国晚年战火不断,频繁抓丁,苛捐繁多,土匪侵袭,交通不便、远离村庄的李家湾相对宁静一些。祖父为解困局,决定在李家湾筑堡子居住,兄弟分家。

地处黄土高原向秦岭余脉华家岭过渡地带的南峪川,大部分地域是山区。不论是一马平川,还是大山沟壑,相隔数里就会有一座堡子稳稳地盘踞在那里。假如黄土高原是一篇历史的长卷,这些堡子便是这篇长卷上的标点。正是这些标点,把沉睡几万年的黄土山峦推进了历史的长河,虽不被载入正史,但一些以姓氏命名的地名,或以堡子作为地标的名字却在民间百世流传,如张城堡、梁家堡、康家堡、王家堡、甄家堡、北堡子、堡子里、新添堡……

堡子的建筑形式大都是方形,有的依地形而建,就出现了形态各异、大小不同的堡子。有月牙形的,有圆形的,还有不规则形状的。这些堡子,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建筑,也不是地方富户的豪宅。它的产生有着深厚的西北地域文化背景和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简单地说,堡子就是一座座简易的防御工事,这种原始的防御工事与长城有着相似的功用。即以人工夯土筑起高墙屏障,抵挡和阻止可能发生的进攻或侵害。方法虽然很落后也很笨拙,但是在冷兵器时代,这种堡子式的防御工事,像长城一样曾经发挥了十分巨大的作用。在生产力比较落后的西北地区,在荒山野岭之巅,筑起这么一座堡子,使得一些以打家劫舍为生的土匪,只能望堡兴叹。堡子在无数次的土匪追杀中,完成了它保全周边村民生命以及财产的重大使命。

今天堡子已成为一种历史遗迹,它们作为防御的功用已经完全丧失。经过了数百年的风雨侵蚀,虽残垣断壁却依然矗立在大山之巅, 以这种独特的方式依稀地记住了村庄历史,让人们通过堡子这种形式,对大西北的历史标点圈阅,使偏僻无闻的西北山村也加入到中国历史的演绎中去。

祖父筑堡子是1943年的秋天,历时四十多天。黄土高原的秋季雨比较多,被秋雨淋湿后的黄土筑的土墙坚固结实。堡子南北长21米,东西宽16米,堡墙总高近6米,约在四米处靠外侧筑有高两米左右的梢墙,在四角和每边的中段筑有瞭望台。堡内有台阶可上至高房,从高房沿梢墙底可直达堡子四周,便于隐蔽巡视和防御攻击。堡门开在朝东的一面,两扇木制大门特别厚实。堡子分前后院,前院住人,后院圈养牲畜,储藏粮食。在这个堡子,祖父生活了七年,祖母生活了二十五年。我在堡子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返回南峪川河畔庄居住。

祖父省吃俭用,颇有点积蓄。他取出筑堡子的费用,剩余不多的一些银元埋在了打麦场土窑后的土埂底下。

一日,祖父去了老宅。祖母给工匠们做完饭,涮洗了锅碗,手里拖着两岁多的次子,站在土埂上看工匠们夯筑堡子的场景。她身体高挺,体态丰盈,脸上的孕斑看上去好像荷包花上的粉点儿。她身怀着小儿子,散发出母性的魅力。她的一双小脚在松软的土埂上留下了两个深深的脚印,连鞋底麻绳缝缀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仿佛是两朵含苞欲放的荷花,花蕾的纹理是那么对称协调,深浅自如。

那个时代,男人大都对女人的小脚有“迷恋情结”。工匠们取土至此,发现了这对脚印,走过来围观女掌柜的两只“三寸金莲”印迹。围观结束后,工头用铁锹在此划了一个圈,叮嘱工匠们不要取土,保留下这对好看的脚印。

次日,祖父从老宅回来后,发现整个土埂夯筑堡子取土已不复存在,唯独留下一个火炕大的土墩,正好是他埋银元的位置。当他发现留在土墩上的小脚印时,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晚下半夜,祖父待工匠们熟睡后,悄悄转移了这些钱财。

祖父不但未怪怨祖母,而且还奖赏了祖母两个银锭。这两个银锭祖母一直珍藏着,直到她去世时留给了我。祖父戏谑祖母说:“俄(我)的婆娘一双小脚定乾坤,周(这)些'飞财’想走也走不了。”

第二年,搬到堡子后,祖父把这些银元又转移到门前的地里。当时,这块地种着苦荞,中间有一小块堆了粪肥的地方苦荞长得特别茂盛。祖父拿了个铲,在此挖了一个约两尺深的坑,用一个土瓦罐装着埋到了里面。他干完活起身后,发现自己的一个侄子背着拾粪的背篓,手拿着铁锹,站在不远处的土埂上朝这边张望。祖父佯装解手,和侄子打了个招呼,聊了几句就回堡子了。

几年以后,祖父按照大概方位去取这些银锭银元时,挖遍了四周始终没能找到。祖父想起了当年的情景,认定是这个侄子盗走了。祖母说:

“你二爸发誓赌咒没拿,爸爸侄儿俩红了脸,好长时间不活和(有矛盾)。”

“你不是说是'飞财’吗,它不愿留,飞走了!”我以揶揄的口气说。

祖母盯了我一眼,十分认真地说:“你说的对对个,'飞财’是土行孙变的,没财运的人收不住,它一哈(一下)顺着土跑了。”

我从来就没信祖母所说的这句话。生活在她那个时代的人们,要说他们笨嘛,一点不笨,要说他们聪明,也不见得。过去,受生活条件和自然环境的限制,储藏手段很原始。他们以为把金银细软埋在地下最保险,但随着时过境迁,地表标志丧失,往往找不到准确位置了,就以为这些钱财留不住飞走了,因而叫“飞财”。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到了六十年代末。这块地种着生产队的苜蓿,多年的宿根已不长枝叶了,必须把它挖掉重新下种。苜蓿宿根很粗很长,是烧火做饭的好材料。就在全队人挖苜蓿根时,同庄一个叫连兆杰的婆娘无意间将其挖了出来,大家一拥而上哄抢一空,其中连兆杰的婆娘抢得最多。

祖母晚年多次以忏悔的口吻对我说:

“你爷一辈子没亏过人,周(这)件事把人家亏了。俄(我)殁了见到你爷给他说,让他给人家赔个不是!”

由此可见,常言所说的“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并不完全正确。即使眼睛看到的有些事,有时候也并一定是真相。斯人已逝,她的愿望能否实现已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由我这个孙子将事实真相告白于世。

俗话说:“树大分枝,人大分家”。堡子筑成后,祖父把儿子们分了家。他把老宅及三座五间瓦房和两间土窑分给了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把堡子及一间半瓦房(高房算半间)和四间土窑分给了祖母所生的三个儿子。把山川的土地按照五份进行了分割,由于祖母及三个儿子无力耕作川地,他就让长子就近耕种,条件是每年把三个小儿子的土地税以粮抵税承交了。大伯父欣然应诺,并执行了好几年。祖父去世后,在祖母和宗族长老的监督下,大伯父与二伯父又进行了二次分家。

兄弟大了分家,这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五个儿子分家后,祖父祖母拖儿带女搬到了李家湾的堡子居住。从表面看是逐土地而居,就近耕耘,防范匪患,其实质是不得已而为之。对祖父祖母而言,意味着老的老小的小,其艰难困苦是可想而知的。

有人说,这个人生啊,就好像画圆圈,父母是外边的这个大圆,孩子是大圆里面分布的小圆,刚开始小圆互相交叉、互相交融,慢慢的小圆分别独立,小圆里又有了小圆,最后大圆慢慢地消失了,就这样循环往复,大圆套小圆,小圆又变成大圆。这句话很形象地描述了人类的繁衍进程,说明自然规律是不可逆的,兄弟分家不可避免。

祖父一生精明强干,能说会道,替近邻远舍评判是非口若悬河,明辨曲直鞭辟入里,对待家乡诸事鞠躬尽瘁,游刃有余,唯独处理自己的家事显得捉襟见肘。祖母告诉我,祖父晚年常自我检讨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父是家国情怀北斗星辰,自己则是家乡情怀流萤光点。祖父的话虽然明显带有对先父的溢美之词,但也流露出他对一些家事的无奈之情。世上最难处理的是亲情关系,最难解决的是家庭矛盾,前不得后不得,轻不得重不得,祖父感慨系之不无道理。



祖母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是她和祖父在一起生活的近二十年。搬到李家湾堡子后,家中的唯一劳动力是祖母在刘家生的儿子,大伯父偶尔也会来帮助耕作。此时,祖父已快到古稀之年了。他的眉毛胡子都花白了。但脸膛仍是紫红色的,显得神采奕奕。由于已不常出门了,他很少戴礼帽穿长袍马褂,经常身着洗浆整洁的青布衫,头戴那顶黑缎子的瓜皮帽,蹲在高房的台阶上,乐滋滋地抽着旱烟。日子尽管过得艰辛,但对祖母来说,丈夫就是她和儿女们的天,只要这个天在上,她的心中是满满的幸福感和淡定自信的归宿感。

家庭发展到这个历史节点,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人是刘家爸。他无家可归时,祖母把他接到自己身边,他沐浴着母爱的阳光雨露长大成人。祖父帮助他在堡子旁建了个小庄院,修了两孔土窑洞,把他年轻寡居的嫂子接过来与其成了家。在祖父、祖母最艰难的时候,靠着他辛勤的劳动,这个老幼妇孺之家度过了民国末那几年最艰难的岁月,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这叫协作共赢,其实是抱团取暖。

在我的印象中,刘家爸是一个非常厚道、十分和善的人,从不得罪人,在南峪川有着很好的口碑。解放以后,对他定的是贫农成份,五十年代是贫协代表,六、七十年代当过大队长。他对母亲很孝顺,祖母也很信任这个儿子。祖父去世后,每逢家中有事,祖母就找他商量,并让他出面解决。二伯父晚年是这样评价刘家爸的:

“你刘家爸虽说是隔姓(两个姓)人,但血缘关系并不远。我们家对他有大爱,他对我们家有大功!”二伯父对刘家爸的盖棺定论是非常中肯的。是啊,历史是不应该被忘记的,忘记就意味着背叛。

新中国成立后,土改确定家庭成份时,由于兄弟分家、家中孩子多,祖父这个小康之家风光不再,因而被定为中农成份。祖父一生洞若观火,谨小慎微,从未受到官方责过。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年,大伯父把给祖父一家代缴的公粮没有按时缴纳。县、乡两级征粮队兴师动众找到祖父,以抗缴公粮为由要抓祖父问罪。多亏地方干部多说好话,刘家爸出面作保,才以补缴公粮、具结悔过而告终。

多年以后,我和二伯父分析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新中国成立后,经过土改,土地所有权发生了根本变化,家里土地耕种面积比以前少了许多,缴纳土地税的方式和多少也有了很大差异。祖父和大伯父之间缺少沟通,阴差阳错,才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祖母和二伯父都认为,此事对年已古稀的祖父来说,超出了其心理承受能力,身体每况愈下。

根据祖母的详尽叙述,缴纳公粮风波过后没多久,祖父面部右侧靠近太阳穴的鬓发边缘处,原来长着的一个小痘开始红肿发炎,有痛感并在缓缓肿大。祖母请来祖父的二妹夫,也是祖父前妻弟的朱家河“油坊家”朱焕文老先生为之诊疗。朱老先生为南峪川一代名医,与祖父是“换头亲”,即祖父的妹妹嫁给了他,他的姐姐嫁给了祖父。朱先生诊断后,对这位妹夫兼大舅哥并没说什么,只是开了几副中药,嘱其按时服用及注意事项。他私下对祖母说,此疮长的位置很凶险,不能用手捏挤,忌葱韭海蒜及烟酒刺激。

民国十八年大饥馑后,南峪川唯一的学校中川小学停办,适龄儿童无处就学。祖父倡议兴办学校,经呈请县政府批准,以当地所捐的义粮作为建校经费。学校建成后,祖父亲任校长,聘请会宁南乡的名儒,也就是我的外祖父王家宾为教师。光绪三十年(1904年),外祖父与其三弟王彦宾参加了清朝最后一次在巩昌府举行的府试,同榜中了秀才。一门同出两秀才,家门可谓荣昌,时人称为“双凤齐鸣”。

外祖父为了生男孩,娶了四房女人。他在高庙学校任教时,带着第三房女人,住在邻居赵家的土窑里。一日,外祖父告诉祖父,他做了一个梦:一个碗上放着一双筷子。祖父解此梦说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晚来得子。果然,第二年外祖父在他六十多岁时生了个儿子。其实,祖母生三个儿子时,祖父已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了,按当时人均寿命也进入晚年了。

也许是命该如此,也许是事在人为。外祖父听到挚友有疾,不顾自己年迈体弱和山高路远前来探望。世上最令人欢喜的事情莫过于故友久别重逢。祖母没什么好吃的招待外祖父,就烙了张葱花饼,打了两个荷包蛋端到了高房里。祖母知道疔疮之类最忌鸡蛋,便叮咛祖父:

“他大,你一点候(别)喝,蛋滚水是发(刺激发作)的。”

“嗯,俄(我)晓得!”祖父应允道。

“大师,你盯给哈,不要叫他喝!”祖母不放心,又对外祖父说。

外祖父一手拿筷,一手摸了摸他长长的胡须,挪了挪他肥胖的身躯,莞尔一笑,咬文嚼字地说:

“嫂夫人尽可放心,我与世儒兄有管鲍之谊,他会听我的劝。”

故人重逢,风雨对床,可谓是“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谈兴正浓处,祖父端起炕桌上半碗外祖父喝剩的蛋汤一饮而尽,外祖父想制止已来不及了。

外祖父与祖父抵足而眠,在一起待了两天。第三天,祖父把他一直送到了三里地开外的大豁岘,才挥手作别。谁也没想到,这竟是两位挚友的最后一别。外祖父在祖父离世十年后才去世,他为这次会面没能管住老友喝蛋汤而抱憾终天。他把自己二房女人所生的次女许给祖母的长子,就是心怀着对莫逆之交一片真挚的情谊和深深的歉意。祖父去世五年后,祖母把她娶进了家门。

外祖父走后,祖父病倒了。他的子女们都来伺候,亲朋好友也都来探视。祖父嘱长子派人到县城给次子拍了加急电报:“父病危,速归!”

次子在省城接到电报,日夜兼程往家赶,为的是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等待次子的时间,祖父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每当亲友前来探视,他以为是次子回来了,睁大眼睛,唤着他的乳名说:

“噢,来了,来了就好,你就(坐)哈,听俄(我)给你说……”

来人知道他认错人了,便打断他的话,急忙俯身在他耳边解释道:

“老大(大伯父),俄(我)不是的,俄(我)是XX。”

祖父一听,应答一声:“噢!”闭上眼又不吭声了。

祖父在病危中,大伯父多次说:

“大,有涩(什么)事你给俄(我)喘着(说)!”

祖父双眼紧闭,默默无语。

在祖父临终的那天早晨,回光返照使他神志清醒了好多,吃了半碗祖母做的面条。大伯父在炕后依墙而蹲,问祖父道:

“大,川来(川里)的捂(那)块地则斯(怎么办)呢?”

祖父闭着两眼,气息十分微弱地说:

“你种去,你种不了几年,有人就会和你打官司……”

大伯父领会了父亲话中的潜台词,顺着墙坐了下来,再也默不作声了。这块土地是分给祖父三子的,一直由大伯父耕种并代交着土地税。祖父去世后,大伯父把这块土地归还给了弟弟。农业合作化运动开始后,该地划归了高庙生产队。

在那个时代,土地就是农民的根本,土地所有权之争其实质就是生存权之争。但谁也没有想到,争来争取都是徒然,土地改革和农业合作化,使这一切化为乌有。

当天上午,祖父的身边围了好多人,其中有他的妻子儿女。他的脸像蜡一样的黄,嘴唇都发白了,灰白的胡子一颤一颤,全身都在瑟瑟地发抖,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像一对火珠子一样,直盯着自己泪流满面的婆娘。他嚅动嘴唇,想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最后长叹一声,缓缓闭上了双眼。席地而跪的祖母心如刀割,眼睛肿得抬不起来,长长的睫羽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眨巴了几下,便从眼睑溢出,悠悠地沿面颊滚落下来。视线迷迷蒙蒙,透过婆娑泪眼,映出一张憔悴的脸。

祖父没能坚持到次子归来,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深深的不安走了。解放初年,会宁县不通公路,也没有长途班车。二伯父接到电报立刻动身,当天夜里坐火车到定西,第二天上午从定西乘去西安方向的长途班车到华家岭下车,再步行七十多里山路,到家时已是深夜了。

一个人一旦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死去是最幸福的,是一种解脱,却把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亲人。祖父的逝世,对祖母的打击是巨大的。用祖母自己的话说,就是:

“俄(我)的天塌了,没法过活了!他撒手走了,怕俄(我)守不住,斯涩(东西)给俄(我)没留哈,只留哈一阵(一群)憨楚楚(不懂事)的娃娃,叫俄(我)一个妇道人家则斯(怎么办)呢?”

祖父去世时,祖母身边的六个儿女,最大的女儿不满十八岁,最小的儿子才七岁,孤儿寡母,世态炎凉,能苟全性命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不幸对一个人的杀伤力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不幸的程度,二是对不幸的承受力。其中,后者更关键。所以古希腊哲人说:“不能承受不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幸”。承受不幸是一种能力,来自坚强的意志,更是一种觉悟,来自做人的尊严与身外遭遇保持距离的智慧和超越尘世遭遇的信仰。祖母为了六个嗷嗷待哺的子女,把悲伤留给自己,安葬了丈夫,擦拭了眼泪,带着已故丈夫的企盼,以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以自己瘦弱的身躯挑起了养育儿女的重担,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

我一直很疑惑,祖父等二伯父归来,仅仅是为了临终见一面?还是要给二伯父嘱托什么?如果有遗言,为何不给大伯父说?为何不给祖母说?

祖母认为,根据她掌握的情况,祖父当了多年会宁县南区税务经理,积攒了一些“硬货”,民国十八年前后的灾荒和筑堡子花去了多大半,剩余少部分准备用来给三个小儿子娶亲成家。临终前,他要给最信任的次子交代后事,希望他替父把六个年幼的弟妹抚养成人。祖母认定存钱财的地点在老宅的外边,因为几次取钱都是祖父一人半夜三更从外边拿到家的,并由此怀疑可能在祖茔或者老宅的后园子。六、七十年代,大伯父给长子建新宅,翻遍了老宅后院子的各个旮旯也没能找到。

我曾问祖母:“爷爷为什么宁可让那些积蓄灭失,也不把它告诉你或者大伯父呢?”

“捂(那)年俄(我)五十岁不到,你爷爷怕俄(我)守不住,耽搁了(他的)三个后人。女人斯得赞(永远)是外人,(他)不给俄(我)说合适着呢!”她淡然地说。“你老大(大伯父)捂时(那时)有一大堆娃娃哈,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你爷堂来(心里)空(明白)着哩,晓得指(靠)不住……”

祖父不能保证身后尚处中年的女人会不会改嫁,加之封建社会人们对妇女的偏见,把身后事不给妻子安排也在情理之中。祖母的话中,没有对已故丈夫的丝毫怨气,对自己的定位也是那么低微。

二伯父晚年,我常与他一起探讨这个问题。他认为祖父是要给自己“托幼”,积蓄的钱财可能有一些,但不会太多。(待续)



作者张学文,字一弛,甘肃省会宁县人,出生于1958年,1980年毕业于天水师专,先后在武威四中、会宁二中、白银二十一冶中学任教,1995年到白银市检察院工作,曾任市检察院办公室主任,市检察官协会秘书长等职,2018年退休后定居山东青岛。先后在《法制日报》《检察日报》《甘肃法制报》《白银日报》发表多篇专题报道、报告文学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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