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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笔记】·李亚 | 翁贝托·埃科:在藏书和写书之间筑建迷宫

 置身于宁静 2023-06-11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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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贝托·埃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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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发表于《文艺报》2014.5.14

翁贝托·埃科:在藏书和写书之间筑建迷宫

自从有了《玫瑰之名》的中译本,埃科的身份似乎不需要再作更多的介绍了。不管埃科有多少头衔,对我这样的一个普通读者来说,他首先就是一个有点别致、有点讲究的小说家。

记得当年读完重庆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玫瑰之名》以后,我一下子成了“埃科迷”,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到处寻找埃科的书,埃科的照片,以及与埃科有关的文章。不过那时我们对埃科的译介十分有限,我唯一找到的就是宝文堂书店1988年出版的《玫瑰的名字》。当时我还饶有兴趣地将两个版本的部分章节对照阅读过。遗憾的是,重庆版的《玫瑰之名》是从英译本转译的,而且略去了具有“点睛”意义的最后一句拉丁语。而宝文堂版的《玫瑰的名字》收有作者致译者的短笺,想必应当是从原文译介的,可惜的是这个译本略有删节,庆幸的是它保留了最后一句拉丁语——脚注里这样翻译的:昔日的玫瑰存在于它的名字当中,我们有的只是这个名字。后来,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的《玫瑰的名字》则把最后一句拉丁文翻译如下:第一朵玫瑰的名字,揭示了一切。2010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玫瑰的名字》,最后这句拉丁语也是在脚注里解释的: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令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由此可以看出,同样一句话在不同的译本里意思相去迥异。尤其对我这样一个不懂任何外语的读者来说,根本没有能力、并且也无意比较各种版本,更不可能把所有的译本通读一遍,只是因为好奇而在部分章节的对照阅读过程中,产生一些不同的感受而已。如果非要按照一个普通读者对翻译作品的好恶标准挑一本来读的话,那么我选择上海译文版的《玫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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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科48岁方才出版了《玫瑰的名字》,写这本大名鼎鼎的处女作他只用了两年时间。然后,他花了八年时间才写出了令我苦恼的《傅科摆》——这本书我也见到过两个中文译本,一个是2003年作家社版,一个是2014年上海译文社版。至于两个译本的质量,一些生猛的“埃科迷”很下功夫地做过全文对照,我们可以在网上看到很多比对章节。

我个人认为,在现有的中文版埃科小说中,《傅科摆》恐怕是最不易阅读的,至少很难进入良好的阅读状态。在《玫瑰的名字》里,埃科从开头到结尾都保持着抒情和叙事的基本原则,即便在故事中添加惊险与推理之类的神秘元素时,也保持着安静而坦然的叙述态度,从而使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对下一页都会产生明显的故事期盼。而在《傅科摆》里,读完了第一章,我还以为读的是一个头脑刁钻的科学家写的科普随笔,或者是一个科普爱好者在观看某种仪器时的玄想记录。甚至,埃科描述的冰冷而高傲的傅科摆在我印象中与卡尔维诺的灭蚁装置也没有什么区别。当然,如果我们学过相关的教科书,也许我们能感受到埃科的这些叙述要远比物理学家或者天文学家的讲义有趣得多。问题是,像我这样的普通读者,不可能具有广博的科学知识。科学与机械既有它的技术性,也有它的神秘性,埃科将这些元素运用在小说里,致使小说超出了我们惯常的阅读经验以及因之产生的的阅读期待。

事实上,《傅科摆》第一章的故事十分简单:一个人在博物馆参观过程中,准备在潜望镜室里潜藏起来,以寻找某个谜团的答案。只是到了这一章的最后一个自然段,才让我们明白,这次参观,这次与傅科摆相遇,包括想在潜望镜室内隐藏,都是来自“我”的回忆,来自前几天“我”的短暂经历,甚至与四十年前的记忆也混淆一起了——这不过是埃科在叙事手法上的小试牛刀。

第二章讲述的也是一个简单之至的故事:贝尔勃,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我”的朋友,一个因参与设置一个计划而知道了另一个秘密的人,为躲避某个团体的追捕而逃到巴黎,他打来电话告诉“我”这个秘密就在他的电脑里,但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进入他电脑的口令,好像就被抓走了。“我”来到他的住所打开他的电脑,为获得进入文档的口令进行了漫长的推测。故事就是这么简单,但埃科却大肆地向读者展示了他广博的学识和独到的小说才智,他使用了数学、符号学、计算机程序、中世纪的宗教历史传说等等元素,经过绵密的推测,最终破获了口令。在小说中的“我”——小说叙述者卡索邦——就这样闯进一个秘密的同时,我认为埃科也由此打开了畅快叙事的大门。

到了这里,也就是说,埃科用了整整两章的长度方才奠定了叙事的支点,固定了叙事语态,确立了便于在后文中发力的叙事姿势。尽管我非常想在这里畅谈一下阅读每一章的感受,但报刊栏目的篇幅不允许我大肆卖弄。但作为《傅科摆》的读者,我读着前两章之后,就意识到自己闯过了埃科在书中设置的两道最重要的阅读关口——实际上也正是这样的,在接下来的阅读中,虽然也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关口,但因为闯过了前两道最难的关口,后边的关口在阅读的快感中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况且,在不知不觉中我已进入迷宫,并沉迷于“游戏与圈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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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玫瑰的名字》差不多,在《傅科摆》里,我们也不要过分期望埃科去塑造人物,刻画性格,因为他更注重于设置事件,并极力赋予事件曲折性和神秘性。当然,他也比较在意情节的逻辑性,但他更着力于设立玄奥的疑问,然后对这个疑问进行深刻图解。即便像圣殿骑士团的历史这一强有力的故事线索,在小说中也细若游丝,只是时隐时现地撩拨着读者的心。也不能否认,埃科这部作品里也有寓意和象征,但他不像格里耶那样突兀冰冷而僵硬(比如《一座幽灵城市的拓扑学》),也不像卡夫卡那样惶怖而迷离,他在意的是寓意和象征的趣味性。当然,这种对趣味性的追求不是迎合读者,恰恰相反,在自得其乐的叙述中,埃科根本不在乎读者的表情,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操执着物理的、数学的、神秘的、推理的、中世纪的等等材料筑建着自己的迷宫,一边窃笑着一点一点地引诱你踏上长达七百多页(上海译文版)的阅读旅程。

对我这样一个普通读者而言,要想令人信服地解说埃科的小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况且,与那些铁杆“埃科迷”们相比,我至多算是一个匆匆路过的读者。不客气地说,理论家的解读我们可以另当别论,即便让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来解说埃科的小说,恐怕也是一个颇具难度的考验。就算像张大春这样学识广博的作家,在为《傅科摆》写导读文章时,字里行间也露出几分手不应心的怯场模样来,而他的《小说稗类》在解说许多名作乃至经典时,却是那么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即便如此,即便不能很好地解读《傅科摆》,但我依然认为这是一部别样的小说,至少它拓宽了小说的可能性,让我们见识了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还可以有这样一副面目。

尽管埃科在接受访谈时说《傅科摆》有些情节就是他本人的生活写照(比如贝尔勃在墓地吹小号),但我仍然认为,《傅科摆》绝不是来自埃科对现实生活的体验,包括《玫瑰的名字》,包括《昨日之岛》和《沙多里诺》,这些作品更多的是来自埃科的阅读经验。

我们知道,埃科是一个哲学家,符号学家,中世纪历史学家,等等,他同时还是一个了不起的藏书家。他藏书多达五万余册,令人惊讶的是他读书飞快,令人恐怖的是他记忆力超群;更可怕的是,当他需要哪本书时,在五万册的书海里,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直接走那个书架前取下他需要的那本书。在庞杂的藏书里,除了那些稀见的珍本以外,埃科还收藏一切探讨虚假、荒诞、隐秘科学、炼金术、魔法和想象语言的书——在埃科的小说里,我们可以领教到这些书给了他多少养分和启迪。埃科到底读过多少书,我们读读他的小说就可以感觉到了;再读完他与卡里埃尔的对话录《别想摆脱书》,我们还可以知道他都记住了多少书。顺便说一下,卡里埃尔是法国电影泰斗,法国国家电影学院创始人,曾创作过《布拉格之恋》《铁皮鼓》等八十多部经典电影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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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有理由认为,埃科和他赞扬过的博尔赫斯一样,都是依据可靠的阅读经验来写作,来设置奇异的小说迷宫。不同的是,博尔赫斯的迷宫只需要短暂的穿行,就可以获得破译的信心;而埃科的迷宫,深厚而庞杂,一旦身陷其中,就会面临重重障碍,至少你要熟悉一点符号学,熟悉一些探讨虚假荒诞炼金术之类的知识,你还要懂得魔咒般的中世纪历史,而最难界定的是,在他的小说中,哪些是真实的历史,哪些是他根据小说的需要而独断专行杜撰的历史……反正,读埃科的小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埃科的小说不仅不好读,而且每一本都是砖头那般厚。我个人觉得,如果不是特别喜欢埃科,真的没有必要硬着头皮读他的书。如果对埃科有那么一点好奇,也没有必要像我这样死心眼,怀着要命的好奇,忍受着漫长的煎熬,非把一部书读完才算老实了。你完全可以按照希金斯那本《真的不用读完一本书》所介绍的经验,跳着读,挑着读,看他几个章节就可以了。我想埃科也会同意这种读法,因为他在《有多少书我们没读》一文里说过:这类大部头作品,通常只有从事校对的出版人员才能坚持从头读到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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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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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亚,安徽亳州谯城人。著有中短篇小说多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万花球》等两部,长篇小说《流芳记》《花好月圆》等四部,获过“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军内外文学奖数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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