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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会宁二中老师创作的纪实文学《祖母》连载8 || 作者 张学文

 天南地北会宁人 2023-06-11 发布于上海

纪实文学《祖母》连载8

作者    ‖    张学文


  
祖父去世后,祖母常常干活到深夜才上炕睡觉。她害怕黑夜,也憎恶黑夜,黑夜带给她一种难以忍受的孤寂。

秋天的月光,又清又冷,淡淡的,柔柔的,如流水一般,穿过窗户静静地泻在房间里,将地面点缀得斑驳陆离。祖母盘腿坐在炕沿边,用一根镶着土陶坠子的“线杆”捻羊毛线。线坠儿不停地转来转去,成堆的羊毛在她腿边捻成了一杆杆羊毛线疙瘩。她要用这些线给孩子们织成暖帽、毛衣、毛袜等,用来抵御严寒。她看着卷曲着睡了一炕的子女们,一种无以言状的复杂心情涌上心头。她爱他们,期盼他们尽快长大,但又后悔自己生了他们,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饱受苦难。生活的艰辛,对历经磨难的她而言,并不能摧垮她。她不惧怕几年来所遭受的捉襟见肘的贫困生活,尽管那些绝望的挣扎只不过让她和孩子们勉强填饱肚子。她最惧怕的,是来自世俗的偏见,宗族势力的歧视。为此,她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打击,使她伤痕累累的身心备受摧残。


每当祖母回想从祖父去世到我出生那几年的日子,总是禁不住老泪纵横。她叙说了好多事,有几件我记得特别清楚。

祖父去世后,小脚的祖母不能下地干活,只能在家做一些家务活,十七岁的大姑和十五岁的二姑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大伯父离得远,忙于自己的农活,自顾不暇。这种缺少劳动力的窘迫状况一直到了初级农业合作社成立,才得到缓解。

有一次,我故意逗祖母说:“我爷去世后,你没七老八十,自己不嫁人,这怪谁呀?”

祖母偷偷地瞟了我一眼,低垂着双眼,思忖片刻后,以十分平静而柔顺的口吻对我说:“你爷过世捂暂(那时)俄(我)还不老,也不丑……要是你爸他们三个是女娃娃,穷得治干(真的)过不哈去了,俄(我)说不定还走一家,可他们三个是后人,是给张家顶门立户的,斯则斯哈(无论如何)不能走了。”这很符合她重男轻女的一贯逻辑,她绝对不会容许一个男孩到别人的屋檐下受委屈。

刘家爸虽己成家单独生活,但在春种秋收时常来帮忙。他是个孝子,把无家可归的父亲,也就是祖母的前夫接来赡养。出于对年迈鳏居的刘家爷的怜悯,再说刘家爸又常帮她干些重体力活,心地善良的她逢年过节做了好吃的,就让子女们端一碗过去。看起来很正常的一件事,家族中有人将其无限放大,并在年龄最大、辈分最高的家族长老面前添油加醋地进行了渲染。

祖母凄然地说:“穷日子苦日子,周(这)俄(我)一点不怕,三个姑娘嫁了,(嫁钱)够给三个儿子定亲了。亲房户内不帮(忙),一点没指望着。俄(我)嫁了两家,成不下贞节烈女,立不了贞节碑坊,要是把俄(我)不算你爷的妇人,俄(我)阿门(怎么)都不成!”

祖母说这话事出有因。

虽然家徒四壁、穷困潦倒,一家老小可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祖母还是把三个儿子都送到学校,让他们读书受教育。那时二伯父在定西行署教育科工作,常从自己微薄的薪水中拿点出来接济大弟二弟的学习生活。他每次回家,总是先看望继母和弟妹,再拜见家族长老。这一次,他先到家族长老家,差人叫继母前去,说有事商量。

祖母一进上房门,看见继次子和家族长老俩人坐在炕上,继次子起身给继母让座,家族长老抽着旱烟没有抬头。她忐忑不安地坐在了靠窗的炕沿上,一双小脚空悬在炕沿边,双手筒在袖中,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一双无神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无奈与迷惘。

只听继次子对祖母缓缓说:“我和家族长辈商量了,要给我大树碑立传,想征求一下您老人家的意见?”

“他四爸(排行),俄(我)一个妇道人家斯涩(啥都)晓不得,有涩(啥)话你明说!”

继次子神态凝重地说:“传上把您怎么写?碑上把丑娃、康娃、天存他们三个的名字上不上……”

没等继次子说完,祖母的眼泪刷刷地掉了下来,哇的一声就再也哭不出来了。在她身边长大的继次子从未见到继母如此悲痛欲绝,一下慌了手脚,从炕上跳到地上,显得不知所措。家族长老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寡嫂悲伤的神情,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脸一直红到耳边,不敢正视。

过了片刻,于无声处她终于哭出了声。她全身轻微地颤抖着,从胸腔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像山谷里的回音一样的哭声,从两只眼睛里滚出的晶莹透明的泪水,简直就像两汪小泉,不断地向下滴落。眼睛都被她那一双日夜劳作而粗糙不堪的双手揉得红肿了。

祖母哭够了,用衣袖擦了擦红肿的双眼,缓了缓气息,对家族两位“掌门人”,特别是二伯父,发出了自己平素难以言表的心声:

“俄(我)是你大留哈的(女人),伺候了他周(这)么年,给他生了一大堆儿女。则斯哈着(为什么)不能写(进传)?三个后人算不算鸟(你们)张家的人,你问你大去。俄(我)行得正,走得端,没做哈亏张家先人的事,不怕别人侧舌根(说假话)。俄(我)死后见了你大一点不心虚!俄(我)舍不得俄(我)的几个娃娃,他们都是俄(我)身上掉哈的肉,俄(我)要把他们拉扯大,不会连带鸟都(你们)……”

祖母把话说到这份上,无疑从心灵上对继次子和家族长老是震撼的。此后,继次子对这个继母敬重有加,家族长老对这个寡嫂也以礼相待。

当然,最终给祖父的传未树,碑也未立。

二伯父在世时,我多次有意把话题引到这儿,他会智慧地绕开。其实,二伯父心里明白,继母肯定给她的孙子说了这件事。我猜想,二伯父之所以极力回避谈及此事,是因为他和家族长老都轻信个别心术不正之人的谎言,伤害了继母的人格尊严,是处理家事上的一次败笔,出于对已逝继母的敬重,不愿触及这一话题。


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寡妇难上加难!面对困难,坚强的祖母有一股让人敬佩和常人所不及的人格魅力。这种坚强不是倔强,更不是强悍,它是情感的理性依托。它让受伤的祖母把目光投向远方,寄希望于未来,给自己一个能够活下去的理由。爱过痛过,哭过说过,然后继续坚强,继续负重前行。

祖母虽出身卑微,但由于她贤能、勤劳与隐忍,祖父在世时,族人都能以礼相待,不受歧视。祖父一去世,“树倒猢狲散”,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情况就不一样了。

农业合作社成立后,堡子的前院成了生产队的粮食仓库,院子里全是用麦秸秆打成辫的叫做“龙栓”的绳缆围成圈形成的一人多高的粮仓。堡子外门前的碾麦场上,堆放着各类碾过后的农作物秸秆和碎壳。

深秋的李家湾,留下的是一片凄凉的景象。农忙后的田野,一眼望去,光秃秃的。成群的麻雀不时从榆树、杏树上腾空而起,又像下雹子似地纷纷散落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上。乌鸦在低空盘旋,突然绝望地叫了一声飞走了。一阵秋风扫过,无情地将树叶及谷壳、麦秸刮到了碾麦场的墙角和树坑里。

祖母跪在地上,一手拿一个背篓,一手用当地人叫做“田田”的杂草捆扎成的扫帚,扫拢着这些可以烧炕的残叶碎屑,以备严冬时御寒。她将残叶碎屑装入背篓,起身拍打膝盖上厚厚的尘土,发现宗族的一个晚辈向这边不停地探望。他是农协代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她善良地以为自己并没拿集体的一草一木,也就根本没把这当回事。

第二天,祖母仍然去四处扫拾。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出现了两个合作社的头头,他们用脚踢散了扫拢的败叶碎屑,踩坏了她的背篓,色厉内荏地威胁说:“你要敢偷集体的东西,就让你进学习班。”面对强权欺凌,她只能忍气吞声,默不作声。在她来说,最难也是最慢的是活着。人生有两种境界,一种是痛而不言,一种是笑而不语。痛而不言是一种智慧,笑而不语是一种豁达。她知道不能把自己的伤口揭开给别人看,世上多的不是医师,多的是撒盐的人。

每当提到这件事,祖母总是忿忿难平,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甚至伤害:“院子里捂门(那么)多粮食俄(我)没动一颗,场里捂门(那么)多麦衣俄(我)没用一点,在野地里扫点渣渣给俄(我)霸一个偷,是欺负俄(我)孤儿寡母没人管。人在做,天在看!这是给子孙造孽啊!”她一生相信因果报应,认为因决定果,前生决定后世,前因决定后果,福祸之因,皆自圆成。

尽管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尽管备受歧视与欺凌,但她心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心怀对黄泉之下丈夫的一片挚情。在五、六年的时间里,先后把三个女儿嫁了出去,把三个儿子送到学校读书,并给大儿子娶亲成了家。

祖母的长子从小天资聪颖,一表人才。儿时,祖父每每耳提面命,他就像一盏玲珑剔透的玻璃灯——一点就明。也许是他过多遗传了先祖优秀的基因,也许是寒素家风的耳濡目染,志学之年便已老成持重,与人交谈,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举手投足间就能看出他的与众不同。他的容貌俊秀端正,身材挺拔,风度潇洒,神采飞扬,俊逸中透出文雅。祖父老年得子,视为掌上明珠,对他关心备至,寄予厚望。他是祖母的精神支柱,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外祖父对他的评价是:“封胡遏末,中流一壶”,南峪川大众则称赞他“似先祖风范,有先父风采”。

丈夫去世后第五年,祖母把南乡名儒王家宾的第二房女人所生的次女娶进家门与长子成了亲。“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生活所迫,祖母的长子不满十六岁便中断学业开始务农,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不久,经时人称为“马爷”的远房亲戚推荐,他到会宁县农副公司收购组工作,挣钱接济家用。

这个孤寡之家,就像一艘折断了桅杆的小船,在漆黑的风雨夜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被狂风巨浪拍打挤压,时而掀上浪尖,时而坠入谷地,颠簸起伏,随时都会沉没。遥远的天空与无边的大海交汇处,露出一丝微弱的光及若隐若现的陆地,给这艘不堪重负、行将沉没的小船带来了一丝光明与希望。然而,眼前的一切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很快消失了,更大的暴风雨一来,将小船无情地推入了万丈深渊。

1957年初冬,祖母的大儿子离他而去,年仅十九岁,身后留下了一个一岁多的女儿。丈夫是她的天,儿女是她的地。天塌之后地又陷了,这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噩耗传来,她晕倒过去。身边的亲人又是呼唤,又是掐人中,脚忙手乱,无计可施。半晌,她长出一口气,慢慢爬起身来,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她坐在地上,用手往后拢了拢花白零乱的头发,缓缓抬起头,一双干瘪深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苍天。也许是过多的灾难已榨干了她的眼泪,绝望已经使她麻木不仁;也许是她不愿把遍体伤痕揭开来让别人看到,只能在内心深处叩问上苍,无声地倾诉自己的悲痛!

“捂(那)些日子,俄(我)照着(看见)天黄黄的,寒风吹着树叶在地上乱跑,发出呜呜的响动(声响),像毛鬼神在叫……”接着她又喃喃自语,自怨自艾:“俄(我)的命硬哈,克妹子,克男人(指丈夫),克后人(指儿子)。俄(我)的罪孽太重,过世后超转(转世)不了!”

祖母和家庭其他成员一样,认为大儿子的死亡缘由出自祖茔。


我的三祖父二十多岁,被赌友暗杀身亡;二祖父的次子排行老三,三十多岁因病亡故;祖母的这个长子对祖父来说是第三个儿子,十九岁自杀而亡。因此,他们都认为祖茔对三房不利。除了多次请阴阳先生修补外,还把后代的老三叫做老大了。

用命硬命软的宿命观来麻痹和自责,用祖茔风水和巧合来解释儿子的死亡,对目不识丁的祖母来说是最好的精神麻醉剂。其实,她的三个妹妹的死是天灾,丈夫的去世是正常老去,儿子的死是人祸,这能怪她吗?

我成年后,带着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多方考证三伯父的自杀原因。从祖母、二伯父、母亲和“马爷”等人的只言片语中,我陆续搜寻到一些模糊的信息。

三伯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因而对一切事情反应十分敏感。他也是个完美主义者,特别注重家庭的声誉和自我完善,把工作和前途看得特别重。或许当他听到来自宗族中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挑拨离间、造谣中伤,或许当他工作中遇到一些困难、挫折、失误乃至过错,由于初涉社会,年纪又轻,不能明辨是非曲直,也无人倾诉衷肠,只能闷在心中,心结不能打开,承受不了压力,郁郁寡欢,积郁成疾。所以,三伯父多半是患上了抑郁症,得不到有效治疗,最终自绝于尘世。

造物妒才,能者早逝。人中龙凤总是不能只为人间所用,老天也要用他。一个人聪明能干是好事,但聪明能干的人往往作茧自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这就是所谓的“聪明反被聪明误”。祖母认为,她这个儿子太优秀太聪明了,她的命薄承载不了他,老天爷就要收走他,这就是命。二伯父一生心存憾疚,认为如果他在家中,年轻的大弟有心事一定会对他诉说,就不会有这样的家庭悲剧发生了。祖母和二伯父的说法相互印证了上述观点。

祖母悲悯儿子留下的唯一女儿,不愿因母亲改嫁而流落别的人家,就与二伯父和外祖父商议后,将母亲续嫁给了她的次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他在家族排行老八,对祖父而言则是第四个儿子。我曾问过祖母:

“我爸他愿意吗?”

“愿意!给他定的亲是俄(我)娘家侄女,(她)个子大,长得丑,脸上黑,你妈长得好看。俄(我)让他挑,他挑了你妈,哈就成了!”

我多次问过二伯父,他承认祖母所说绝对是实情。二伯父的原话是:

“如果不是自愿,就不会有这桩婚姻;如果没有感情,也不会有一大群子女了!”

在所有子女中,二儿子是祖母最钟爱的,但也给她带来的身心摧残最大。她的丈夫去世后第三年,次子的右腿长了疔疮,由于没钱得不到医治,致使腓骨受到感染。疔疮未化脓前,在没任何止痛药物的情况下,那种剧痛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儿子痛得在土炕上滚来滚去,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她痛在心里,却又无计可施。夜晚儿子痛得哭爹喊娘,她就用那双布满厚厚老茧、裂开许多血口的手托着儿子的病腿直到天明。她的脸色苍白,眼中还带着好些血丝,嘴唇因长期干燥而裂了口子。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垂着,仿佛一阵风也会把她那憔悴得弱不禁风的身子吹倒在地。

就这样,母子俩熬过了痛苦不堪的一个多月,终于等到了疔疮化脓。

“他腿肚上的捂(那)个疮肿得像馒头,出水(化脓)后流的脓里有骨头渣,盛了满满两大碗。唉,周(这)个后人晓不得涩(什么)材料世哈(变成)道,磨难周门(这)多,把俄(我)的心操碎了……”她说这话时,脸上露出十分凄惨的表情。

“疮口收敛了,人在炕上哈(下)不来。捂(那)时候家里养了一个花狗娃子,天一亮就跑到房里来,前爪子搭在炕沿上摇着尾巴要吃的。他把自己吃的偷着给花狗娃子喂些,还出(做)荷包框(挂)在花狗娃子脖子上。等他能哈(下)炕了,花狗娃子养得胖墩墩的,脖子上挂着很多荷包。”说到这儿,她脸上露出了笑容。

“疮好后,他的捂(那)个腿一直伸不直,走路一跛一踏。唉,俄(我)心想,苦命的娃娃,一辈子成了跛子,将后(将来)连个媳妇都行(找)不上。”

“在房子地哈(下)的高处墙上,粘着一个纸盒子。有一天,俄(我)在外头做活计,听着他在屋里大叫了一声,俄(我)赶紧(立即)跑进去,照着(看见)他跌倒在地上,一点气咽咽(气息)都没了。俄(我)抱在怀里叫了半天,他才哭出声来。他是取捂(那)个盒子,个子小蹦(够)不着,就然(爬)到粮柜上,摞(叠)上衣裳、枕头(踩)上去,跌下来拌(摔)了。”

“天一亮,他说:'妈,你看,俄(我)的腿能(伸)直了!’瞎眼胡儿(可怜人)天照看(关照)着呢,周(这)一拌(摔)把筋蹦展(拉直)了,走路不跛了。俄(我)一辈子没做哈亏心事,老天爷哑(也)没瞎眼!”


对祖母来说,好事坏事都在天,天意难为,听天由命。这一切都是她的宿命。

常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祖母的大儿子去世后没多久,病魔再次降临到命途多舛的二儿子身上。这次他得的是伤寒,持续高烧,乏力、头痛、食欲减退。待学校把他送到县医院时,病情已加重。医院连发三次病危通知,并催促家属前来商议是否继续治疗。她得到消息,真是如雷轰顶。面对重重灾难,她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坚强,直面残酷的现实。

或许是大儿子的早逝拓宽了祖母对晚辈人死亡的认知,从而让她进一步由衷地臣服于命运的安排;或许是劫后余生使她对接踵而来的灾难增强了抵抗力,从而让她更加坚忍不拔。她没有极度伤悲,神情渐渐呈现出一种久远的柔顺与十分的理性。她一方面打发小儿子和刘家爸去县城探问病情,一方面让侄子给河畔中学任教的二伯父打电话。治与不治,只等二伯父回来后决定。

二伯父接到电话已天黑了。他连夜动身,步行着往县城赶。从河畔镇到县城足足有七十多公里路程,韩家碥一带人烟稀少,路途崎岖不平。黑夜蜷缩着,紧抱着大地。大地已经沉睡了。除了微风轻轻地、阵阵地吹着,除了偶然一声两声狗的吠叫,路边的河沟、田地、村庄是寂静无声的。他大步流星往县城奔去,黑暗中显得越发瘦小和急促。为了驱逐即将降临二弟身上的死神,他在和时间赛跑。此时此刻,他觉得先父在冥冥之中流着眼泪凝视着他,在轻声呼唤着他的乳名,向他诉说着对年幼儿子的舔犊情深。大弟英年早逝,已使他深感有愧于九泉之下的父亲,他不能再失去二弟了!这是他的义务,更是责任。

经过一夜疾行,天亮时他终于赶到了县城。

一大早,祖母的小儿子在离医院不远的北城门等候着二哥。在他看来,这个二哥就是父亲,就是主心骨,也是生命垂危的哥哥活下来的唯一希望。早上七点多,他发现一个肩挂着包、手臂上搭着外衣的人进了一家小饭馆,样子很像二哥,便跟了进去。他近前一看,果然是二哥到来了。

二伯父到来后,找到医生详细了解病情后,希望医生穷尽一切手段全力救治病人,由此产生的后果及费用由他个人负责并承担,医生这才放开手脚开始了救治。

终于,死神再次离开了祖母的二儿子。

大自然给了祖母的儿女们生命,却不给他们乳汁。一九五九年春,由于连年旱灾和农业大跃进,饥馑开始蔓延,一家人面临与民国十八年一样的大灾之年。她的小儿子为躲饥荒,投奔了在陕北的小舅。

那年,祖母的二儿子在县城简易师范读书。一日,夜幕已降临。一家老小正准备睡觉,忽然传来嘭嘭的敲门声,她迈着一双小脚开了门,只见二儿子站在门外,模糊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瘦弱,一阵轻风也会把他立刻吹倒。儿子只叫了一声妈,就昏倒在门外。她扶起了儿子,看着因饥饿而面黄肌瘦的儿子,她失声痛哭起来……

祖母的二儿子遗传了父母的许多优秀基因,身材高大,长得清瘦,聪慧能干,意志力强,娴于辞令,善与人交。他深知家中的窘境,体谅母亲难处,主动提出辍学,打算远赴新疆逃荒或投奔陕北的小舅。

临行前,他带着一身疲惫,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和对前途命运的渺茫,来到了二姐家,告诉二姐他将辍学远走他乡。二姐看着弟弟无助的眼神和单薄的身躯,怜爱之情油然而生,泪如雨注。她向丈夫哭诉,希望自己的丈夫能伸以援手,拯救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寡母和弟弟。二姐的丈夫当时担任所在生产队的会计,可以偷偷搞到一些集体的粮食,补充家中口粮缺欠。二姐夫轻轻抚摸着妻弟的头,劝他不要放弃学业,并承诺帮助他完成学业。他十分感激,又无以回报,临别时把自己穿的一件新缝的上衣脱下来送给了二姐夫。

此后,在二姑妈的敦促下,相隔一段时间,二姑父乘着夜色的掩护,背上粮食往返近三十多里路送往丈母娘家,接济缺衣少食的岳母妻弟。祖母派我的母亲每周背着馍馍或炒面,步行三十多里路送往县城,给寄托着她余生希望的二儿子果腹充饥。二姑妈就这样助其弟弟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使他完成了学业,参加了工作,当了一名小学教师。

祖母的二儿子独立特行,我行我素,但对在苦难中把自己养育成人的生母却是言听计从,俯首帖耳。六十年代初,他曾在《甘肃日报》发表过一首诗,题目是《有话可对母亲说》:

有一天,我走近清清的小河,
河水,有节奏地哼着歌,
看看吧,朋友,
倘若你热爱纯洁,
那么,有话就对母亲说……
  
有一天,我走上绿绿的山坡,
瞧瞧吧,我生长得多么快活,
倘若你热爱生活,
那么,有话就对母亲说……
  
有一天,我凝望奔腾的黄河,
小鱼好心向我诉说,
我劝你,朋友,
倘若你热爱大海,
那么,有话就对母亲说……

由此可见,他对母亲的依恋、信赖和情怀是无以复加的。这种母子之间的血肉亲情虽属人之常情,但也说明祖母的人格魅力激发了儿子的创作激情,映衬出祖母以简单的生命符号,传承并发展了历久弥新的家族文化。(待续)



作者张学文,字一弛,甘肃省会宁县人,出生于1958年,1980年毕业于天水师专,先后在武威四中、会宁二中、白银二十一冶中学任教,1995年到白银市检察院工作,曾任市检察院办公室主任,市检察官协会秘书长等职,2018年退休后定居山东青岛。先后在《法制日报》《检察日报》《甘肃法制报》《白银日报》发表多篇专题报道、报告文学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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