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红楼轶梦‖第十二回(下)

 韦诡 2023-06-12 发布于云南

平儿和丰儿进了园子正门,平儿对丰儿道:“你把这些画具送藕香榭,就回去吧!”丰儿答应着便向东走去,平儿折向西而行。路过潇湘馆门口,见雪雁在门首站着,张望着什么,忙问:“这么晚了,妹妹在这里干什么呢?”雪雁道:“刚才姑娘叫找大奶奶,说是一会儿就回来,可到现在还不见影儿!姐姐你是要去哪儿?”平儿道:“我也是去找大奶奶的,林姑娘找她有什么事呀?”雪雁道:“还不是为诗社的事儿呀!她好像听说这时候宝二爷、薛姑娘都在那里,就说去议论下一社的题咏内容呢。”平儿听了,脑子一转,忙对雪雁说:“那好,你呆着吧,我去稻香村看看去。”

平儿过了蜂腰桥,再向北而去。行至荇叶渚,就看见素云、碧月二人说笑着迎面走来。平儿迎上去,笑道:“二位这是上哪儿?”碧月道:“奶奶要我们去老祖宗那儿,说是向鸳鸯姐姐取回鞋样呢。”平儿问:“那你们奶奶呢?”素云道:“她哪儿出得来呀!一屋子人说说笑笑,跟赶会似的。”平儿笑问:“就有谁,那么热闹?”二人说道:“都在,全着呢!说是商量开社什么的。”平儿听了,道:“啊,那你们快去吧!我找大奶奶有点事儿。”

素云、碧月与平儿道别,向园口走去。那平儿莲步轻盈,一会儿就赶到稻香村门口。进了院内,她听见里间几个人正在争论。掀帘进屋,见外间只有两个干粗活的小丫头在玩。两个小丫头笑问:“姐姐来啦?”平儿忙示意她们不要说话,轻声道:“里面就有谁?”一个小丫头道:“还能有谁?宝二爷、林姑娘、宝姑娘,还有我们奶奶呗!”另一个小丫头道:“姐姐来了,我进去通报一声罢?”平儿忙拦住说道:“不要!我是来玩呢,既然他们正在讨论,咱就不要打扰了。你们干什么呢?”两人说:“我们没事,在学刺花呢。”

平儿拿过她们手中的针线看着,一面听着里面都说些什么话。只听见宝玉道:“眼看议论好一阵子了,到底下一社怎么开,总得有个子丑寅卯吧!”半天没人言语。良久,听得宝钗说道:“我思量着,琏二嫂子答应给我们这么多银子,咱们也实不可辜负了她。依我说呀,干脆咱们下一社为她题一些诗词赋章,不知你们有什么想法。”平儿一听,正中下怀,就不打算往里面进了,在外间坐着,心不在焉地与两个做粗活的小丫头一块儿低声闲扯着,耳朵却尽力捕捉着里间的声响。

里间陷入了沉默。片刻,宝玉面向李纨、黛玉道:“方才宝姐姐所言,其实不无道理,但不知大家意下如何?”李纨听了,抿着嘴只是微笑,并不吱声。那黛玉看了这阵势,扑哧一笑,将口内含着的茶水也喷了出来,道:“瞧你们那样儿,还真的周吴郑王起来了呢。”宝玉认真地说道:“妹妹,宝姐姐的话应该是对的。其实凤姐姐的政绩,也是有目共睹的嘛!譬如,她管起事来大胆泼辣,铁面无私;对上边服务周到,左右逢源;对下人管理严格,一丝不苟,甚而至于累病了也不休息。贾府内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她竟能管理得有条不紊……难道不是吗?”宝钗正要附和,黛玉抢口道:“还有呢!”宝玉看着黛玉,问道:“妹妹,难道还有什么?”黛玉冷笑道:“可是你们竟忘了吗?咱们的琏二嫂子,谨守妇德,贞操不二,面对贾瑞的无理求媾,她凛然以对……”宝玉听了,忙插嘴道:“妹妹快别提贾瑞那桩事儿了。不管怎么说,终究是一条人命呀!”黛玉并没有理会宝玉,只顾说下去:“还多着呢!听有的下人说,她实在是生财有道,各项银两一经她手,没有不'生儿育女’的;别人若是找她办事儿,没有那白花花的东西呀,门儿都摸不着!”宝钗听到这里,顿觉不妙,忙打断黛玉的话道:“颦儿,瞧你那张小嘴儿,像刀子似的。以我的想法,我们对事对人,都不必求全责备。若说琏二嫂子置贾瑞于死地,那实在是因贾瑞行为越轨,他罪有应得。咱们再设身处地,替她虑虑:她终日操劳,呕心沥血的,有时因自己开销大,而又不好多拿份银,所以将银两放出去贴补一下不足,我想也未尝不可。至于别人央她通融关节,暗送一点白货,那本来就是周瑜打黄盖的事儿,若过于深究起来,倒也没趣了。你说呢?”黛玉也不答话,只顾抿着嘴儿笑。宝玉却抓耳挠腮,道:“宝姐姐所言是对的,可刚才林妹妹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呀!这……”他又转向李纨说道:“哎哟大嫂子,你怎么不搭话呀?”李纨还是只笑不吱声。

平儿此时在外间仔细听着里面四人的对话,边听边为他们四人的见解难以一致而着急。她又一想:“我在这里听着,万一他们谁出来,看见了我,还不知想什么呢!那样多没意思呀!不如干脆我先回去,明日再找大奶奶商量此事为好。”于是,平儿轻声对那两个丫头道:“妹妹们,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回去晚了,二奶奶给脸呢。”说完,匆匆离去。

回到凤姐房中,平儿便把宝、黛、钗等谈论的内容一一告知凤姐儿。王熙凤听罢,点了点头,半晌不言语。平儿斟上茶来,凤姐儿端起银盅呷了一口,忽然双眉一扭,将茶泼在地上,狠狠说道:“去她娘的!你立马就去告诉他们,就说我说了,他们办诗社,就当以言志为旨。咏物也好,怀古也罢,随什么都行,只是千万不可褒贬当今的物事。平儿,你应该明白,我出银两资助他们,为的是丰富他们的闺阁雅趣,培养出荣国府的才女来!唉,我见天撑着这单薄的身子,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了贾府的未来呀!至于我本人的所作所为,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犯不着几个丫头片子咬口嚼舌!”凤姐言罢,便悻悻地睡去了。

平儿原地站着,呆了半晌儿,才忙再往稻香村赶去。在路上走着,她忽然觉出自己刚才不该把黛玉的话如实告诉凤姐儿,依凤姐儿的秉性,往后还会有黛玉的好日子过?可她又不敢对凤姐儿隐瞒半点儿实情,惹不起啊!平儿不由一声喟叹:“唉,事已至此,无可补救了。改日有了闲空儿,无论如何也要找林姑娘交交心,不然,她那张嘴终究要招祸吃亏的……”

那凤姐儿既已加盟海棠诗社,尔后海棠诗社每次开社,都请凤姐儿参加。只是凤姐儿很少与会,大多是以忙为由推辞了事。只有当年冬天下大雪的日子,李纨作东开社,大伙在芦雪庭以雪为题,即景联句,又打发人去请凤姐儿。先是凤姐儿打发平儿回复说抽不开身,正为发放年例忙着呢,可平儿尚未归去,凤姐儿竟披着斗篷走来。她与大伙说笑一阵,也附庸风雅道:“既这么着,我也说一句吧!”大伙忙把她排为起首。她想了半天,说出一句“一夜北风紧”,笑道:“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众人忙恭维道:“这句虽粗,却正是会做诗的起法,留了写不尽的地步与后人。”凤姐儿听了自然喜之不尽,与李婶娘、平儿又吃了两杯酒离去。这大约算是凤姐儿参与海棠诗社活动最投入的一次了。

至于往后黛玉究竟因说凤姐儿的坏话吃了亏没有,因无明显迹象,便也无从考据。只是凤姐儿后来在宝玉婚姻问题上巧献调包计,成全了金玉良缘而毁灭了木石前盟,使黛玉含恨而死,竟与黛玉那张无所顾忌的嘴有无关系,也就只有天知晓了。

以上两段赘语,只是后话。且说次日早晨,凤姐儿还没起床,贾琏就回了家。当时平儿正在栉沐,见了贾琏忙挤挤眼,小声道:“别吵吵,看把她聒醒。”贾琏伸了伸舌头,也小声问道:“她又给你气受了吧?”平儿道:“少拿我开心。往后你们家的事少拉扯我!”贾琏笑了,道:“哟嗬!跟我分了家啦?你本就是我的人,这家也就是你的家!”说着,拥住平儿就要亲嘴。那平儿挣扎着,压低声音道:“还嫌我受屈不够怎么的?”一面就从贾琏怀中挣扎了出来。

这时听得凤姐儿在里面道:“谁在外边狗撕羊皮呢!还让人睡觉不让啦?”外边二人忙各自分开,平儿进里间道:“奶奶,是二爷回来啦!”贾琏听是凤姐儿醒来,也赶忙进里间,笑问道:“把你给吵醒了罢?”凤姐儿故意不给脸,道:“你还知道回来呀?”贾琏道:“昨夜吃酒,完时看夜色已深,不便回来叨扰,就在外随便歇息一宿。”凤姐儿道:“随便?随便到何处啦?”贾琏笑道:“放心,才吃了老祖宗一顿臭训,我还敢怎么着?”凤姐边起床边笑着,道:“谅你也不敢了。”

吃饭间,鸳鸯来了。凤姐儿、平儿忙让吃饭。鸳鸯道:“刚起来,吃不下,呆会儿回去再吃罢。”贾琏放下碗道:“鸳鸯姐姐你坐吧,我有事儿,得出去一趟。”站起就走。凤姐儿追问道:“撂下碗就走,这是急着救火怎么的?”贾琏笑着道:“我去找老爷商议公干呢!”凤姐儿撇嘴道:“谁知是公干还是'母’干?”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贾琏走后,鸳鸯还是不吃饭,凤姐儿道:“算啦!谁不吃谁饿肚子。”又问:“我的鸳鸯姐姐,你可是老祖宗派下的钦差大臣呀!有什么圣旨,宣吧!”鸳鸯笑道:“瞧二奶奶,说话永远这么尖刻。是这样的:我刚起来盥洗罢,老太太就念叨说,林姑娘吃的丸药差不多没了,要我来问问二奶奶配的还有没有。若有再给林姑娘送去些;若没有呢,就再炮制罢!”凤姐儿笑道:“瞧瞧,我说这鸳鸯姐姐就像宫中的公公,一来便是要宣旨的。”鸳鸯听了啐道:“看二奶奶说话也太难听了!”平儿也笑道:“鸳鸯姐姐,你不知道,还有更难听的呢。我们成天陪着她,难听话把耳朵都快沤烂啦!”凤姐儿拍了平儿一巴掌,道:“去!蹶远点儿!”再向鸳鸯道:“回去叫老祖宗放心,我这就派人办理此事!”

送走了鸳鸯,平儿向凤姐儿道:“听说林姑娘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老祖宗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好像比往常又重了些。”凤姐儿道:“这个妹妹哪里都好,就是那张嘴太厉害啦!又格外多心,心事太重。凡多疑之人,大都伤其身体。我又见不得人受难受灾的。待会儿你去库房看看,若没有了,干脆多配几料也未尝不可。”平儿道:“是。林姑娘说你恁些话,你却不恼,反而记挂着她,可知奶奶是副菩萨心肠。”凤姐儿摆手道:“罢罢罢,不说啦!我是宁叫天下人负我,我也决不负天下人。要跟他们一样,我还活人不活啦?”

平儿道:“好,不说啦!那我去啦。”凤姐儿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又道:“等着我!我也去,查看安排好后,咱再一同去看看林姑娘!”

一日傍晚,贾琏和凤姐儿正在用饭,王善保家的来告诉说:“大老爷叫二爷呢。”贾琏问道:“何事?”王善保家的道:“不知道,只说叫你去说话。”凤姐听了,挤着眼道:“肯定为那件事。”贾琏问:“哪件事?”凤姐笑笑,道:“去吧!去了就知道了。”贾琏没法,只得撂下饭碗,跟王善保家的去了。凤姐笑着对平儿道:“看罢!咱们二爷也得帮着他老子拉皮条呢!”说得平儿也笑起来。

三更时分,贾琏方回来。凤姐儿因累了一天,且已躺下。平儿帮贾琏脱下外衣,搭在衣架上。贾琏来到里间,见凤姐儿面朝里躺着,以为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兀自上榻躺下。正在想事儿,忽听凤姐儿道:“父亲大人召见,有何要事哟?”原来凤姐听见贾琏回来,故意装睡。贾琏见凤姐儿并未睡着,就翻过身,脸朝凤姐儿道:“也没什么要事,只是要我即刻叫上鸳鸯的父亲金彩来。我说听得金彩已得了痰迷心窍,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着,人事不知,叫来也无用。大老爷听了便骂着轰我出来,一时又叫传金文翔。我在外书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大老爷,只得听着。一时金文翔来了,隔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我也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大老爷睡了,方才过来。我到底也不知为了何事。”

凤姐儿这才打了个呵欠,说道:“让我怎么说咱们的老子爹呢!一大把年纪了,既不思虑为官之道,也不注意养身健体,你说整天干的这叫什么事呀!”贾琏惊讶道:“原来你知道详情,究竟是何事呀?”凤姐叹了口气,便把贾赦要娶鸳鸯做小、鸳鸯好歹不从之前后情节细述一遍,听得贾琏一阵发呆。凤姐儿说完,吃吃一笑,捏住贾琏的鼻子,道:“你说,你们爷儿们怎么都是一样的成色呢?”贾琏自觉好没意思,拨过凤姐儿的手,道:“去去去!这事儿怎么能把我拉扯上呀!”凤姐儿道:“怪不得人常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才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呀!”说得贾琏忽地坐了起来,下得榻来,来到外间。

平儿正与丰儿、小红扎花儿,见贾琏出来,都笑着问道:“怎么不睡?又起来啦!”贾琏道:“睡不着。”她上前拿起他们的针黹活计,道:“天已半夜,你们还不睡?”丰儿道:“睡个鬼!二奶奶要我们连夜把这些花扎完,赶明儿给老太太送过去呢。”贾琏道:“老太太身边又不是没人,就瞄上你们啦?”平儿回道:“鸳鸯姐姐气得睡了一天,剩下那几个姐姐的活计,老太太又看不上。这不,咱家奶奶就派到我们头上啦!”

这时听得凤姐儿在里边喊道:“你是睡不睡啦?”小红拍了一下贾琏,努努嘴道:“叫你呢!”贾琏向里边道:“睡?你还叫人睡呀?”凤姐儿掀开绣帘,露出头道:“谁不让你睡啦?给你说几句玩话,就那么使性子!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说得平儿、丰儿和小红都笑起来。丰儿拍手笑道:“好啊!我们奶奶也变得文绉绉啦!”贾琏扑哧一笑,道:“那是!人家眼下可不简单喽!人家也加入了大观园中的海棠诗社,而且还是什么'监社御史’,官儿可是不小哇!”小红也笑着道:“那好啊!咱们奶奶既已入社,想必也算是诗人了。那咱们往后也能跟着奶奶学诗了,对不对?”凤姐儿蹿上来打了小红一巴掌,笑道:“小小屁孩儿,知道什么!”

贾琏撇嘴道:“也不知自己有几两肉,还冒充大肥猪呢!”凤姐儿一听,脸登时变了色,转向贾琏道:“你说谁呢?”贾琏道:“我谁也不说。”凤姐儿声腔越来越高,道:“别给脸不要脸!我知道刚才说你的话,你听着不舒服。可我说错了吗?你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你自己还不清楚?”贾琏此时也被激怒,嚷道:“我是什么人?难道你就是大好人不成?”凤姐儿也不让步,连珠炮似的向贾琏发起火来:“就你们爷儿们是好人?老的几百十了,还要讨妾娶小;小的妻妾成群,还要出去眠花宿柳。也叫人评一评,这成什么体统?”贾琏听到这里,实在忍无可忍,从衣架上拽下外衣,噔噔噔跑了出去。平儿等忙喊道:“二爷,哪里去!”一面冲出去追赶,可哪里还有贾琏的踪影?凤姐儿喊道:“不管他,死在外边才好呢!”说完竟至大哭起来。

次日,平儿因去找袭人有事,去园内玩了半日方出来。一径出了园门,来至家内,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及一些野菜。于是贾府里又因刘姥姥的到来着实热闹了几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