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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木千山天远大:读孙犁先生小记

 明日大雪飘 2023-06-12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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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2023年5月11日,是孙犁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日。谨以此文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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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日,心情莫名地有些烦闷。中午吃过午饭回到图书馆,并不是直接去到电脑前工作,而是先径直走向那几架高峻的书架,来到沈从文,汪曾祺,孙犁,史铁生等近当代文学名家面前,先是瞻仰一番,然后随手抽出一本,双手捧看着,并不由自主地在书架间慢慢来回踱步,旁若无人,换换脑子,这也权算是一种午间的休息。其中,注目最多的还是孙犁先生。难怪也有人说过,每每翻起孙先生的文字,总能获得平静,“不管我拿起书前在做什么想什么,只要读上几句,就像灵魂钻进了书里,外界的一切再与我无关”。

果真,不大一会,就觉得缓缓升起一股温暖的气息,缓缓的,沁润、渗透、弥漫在指间、心间,而烦闷的愁云也自然吹散,稀薄了许多。这样一种文字般若,充满了光明和力量,不是每一位作家的文字中都能具有。而这种滋味,也不是平素里随便就能读出来的,这大概也与一种处境有关。在抽象枯索的理论文字中爬梳太久,很多时候反而戕伤了生命的原初体验,那种读书的悸动,至少也钝化了许多。如果这是从事某种学术工作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想来也是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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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还是在太白校区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老图书馆幽暗的二楼文史书库里,独自游荡徘徊。不知道是否是记忆有误,好几次这样的场景都与雨天有关。

有一天,无意间翻到一本素净的《芸斋小说》,喔,芸斋,好美的名字。难道与陈芸有关——那个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子?顿被吸引,一细看作者是孙犁,原来是他,刚才的误解大了去。一是好奇,也是表示歉意,于是,倚在书架旁,按照目录翻了起来,首先看的是《女相士》,简直是聊斋笔墨,甚得我心,遂找座位继续看去,《亡人逸事》,《无花果》,《忆梅读易》……小半日不觉过去,几乎一口气尽之,窗外的潺潺的雨声,早已听不见了。后来意犹未尽,遂又在书架上找起了他的一些其他的作品,直到发现那套晚年所编的集子。从此,开始留意并痴迷起,这位似乎“过了时”的作家的相关作品、事迹,以及评论。

当然,他的成名作《白洋淀纪事》,其实是我很早就听过并也阅读过的。白洋淀的千里苇荡,冀中的抗日巾帼,不爱红装爱武装,最初印象就是来自这里。但是我却没有留意到他的晚年,还有耕堂劫后十种的写作,即《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远道集》《老荒集》《陋巷集》《无为集》《如云集》《曲终集》等,光是看这些集子的名字,干净、素雅、贴切,就让人爱不释手。但当时也只是大半选看,没有时间一一全部翻检。

不过,当时倒有一事,受此启发而汲汲为之。我仿照他的文集命名,将自己多年来的相册,尤其是家乡亲人,求学路上的师友,还有所去过的各色地方,拍摄的有关于景的,人的,物的照片,也以类似于某某集命名,如谓《影尘集》《初见集》《灵应集》《太白集》《南山集》《平遥集》之类,多年积累,算下来大概也有数十个之多,并成为一种持续的传统。每翻故影,辄逢旧境,提示着为何而来,为何而去,以及在那里发生的很多事情。如第一次去著名的平遥古城,竟然是去参加一位天资极高的师弟的葬礼,而不是婚礼。古城从此与某种哀伤的心情,以及天妒英才的命运悲愤联系在了一起,以至于从那以后都不想再涉足于彼了。

事实上,古人行止宦游所到,也常有《某某稿》之刻,上述命名自是东施效颦。倒也无妨,里面之于自己的记忆,却是真实且独特的。何况,其中也不无一番别样的思度。图像与文字的功能类似,但又有别——“圖”字有四张嘴,有时反而能说出更多的心事和秘密。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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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大概能够回想起来,孙先生的《山地回忆》也是我很早就读过的作品,那还是在叔叔辈曾用过的老式的小学语文课本上。白描般的对话,自然,亲切,毫无矫饰。那个心灵手巧,俏皮善良的姑娘真叫人印象深刻,一颦一笑,跃然纸上。多年过去了,还很难忘怀,而现在重看时,却又觉得新鲜,似乎第一次读起。一种清新的、明媚的、青春的气息,又像白云一般漫了上来。的确,这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孙犁先生的“乡里旧闻”系列散文,很接地气,“从群众来,到群众中去”——原来并不是一种乏味空洞的口号,而确实可以成为一种文学的精神与方法。只要肯俯身下去,如同他的笔名,去深耕,去耙犁,那片土地里,会有无穷的生机和地力。

也由此让人想到,好文章的一个特点就是耐读,越读越有味道。而耐读的一个表现就是,里面的劲道发泄不完,像源头活水一样,扑扑的往外涌,不会轻易枯竭。好文章毕竟是出自好作者之手,而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下一次又会冒出什么新的东西出来。同时,读者自己也能不断地从中获得滋养,生发出新的感受,这就是经典文章的魅力。

经典之所谓不衰,就在于其生命力并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磨损,衰耗,枯竭。恰恰相反,越是历经岁月的积淀,乃至侵蚀,打磨,其内在的价值反而越是会得到进一步的发掘。我后来也才慢慢知道,所谓精神的提升,其实也是读者个人的阅历体悟的一种投射。这是一种无数世代,无数人物的心力的积累、折叠、储存、酝酿的过程,并不是封闭的,也无法停滞,它并还继续向未来的岁月开放着,像《老子》、《庄子》、《诗经》这种文字,薄薄的纸页下,究竟深藏着了多么深厚的力道,就非浅学如我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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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先生是一个内心极为丰富细腻气质又很平淡的人。底子里有很深的古典文学的修养,同时又有特殊年代参加革命,深入乡土的经历。他接触的都是这两个传统中美好的东西,这给一生打下了底子。这也为后来他的经历埋下了伏笔,毕竟曾亲眼见过光明,再返回洞穴,照见深渊时,就会觉得特别难以忍受。当然,有时这也是一种自救的力量。毕竟,光明的灯盏始终伫立摇曳在自己的心间,孤光足以自照,即便它微弱如豆,也终不能销歇断灭。即便外面风狂雨骤,也终还有吹不到的地方。

孙先生的创作,大致可分战争年代、进城之初、晚年岁月三部分,文章风格有异,但篇篇浸透了他的心血。他的早年,中年,晚年文风各有不同,与生命年齿映照者,只在一真一诚而已,看似寻常最奇崛,大音希声,难以企及。基于这种自我诚实,孙先生晚年也不讳言自己曾所历的几段朦胧的,如梦幻般的情史,阆苑一团雪,巫山一片云,这类文字也同样明净,真实,毫无轻薄浮浪之气。不过更为动人,惹人落泪的,还是那一篇朴素的《亡人逸事》,即便放在古人处,如苏轼《江城子》之列,恐怕也不遑多让。芸斋主人曾自道:“文章要有感人肺腑,出自肺腑之言,才能感动别人的肺腑。……有几分真诚,读者就感受到几分真诚,丝毫不会作假。”此言诚如是。

不过,在六七十年代的疯狂岁月,孙犁似乎从文坛消失了。孙先生自言在文革中,已经写不出《荷花淀》那种青春气息的文字了,也当是实情,这或是由于现实的磨勘,他不忍拿起笔去面对白洋淀那些受到冤屈的正在经历苦难的人们。于是,我们看到这个阶段的孙犁,产出有限,与其违心阿世,不如我欲无言。不过,孙犁并未消失,而是继续沉潜着,等待着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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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虽然漫长,还是毕竟到来了。我们可以看到,他在文革刚结束的次年,就创作了《长篇小说的结构》,大谈古典小说的创作问题。其中,对《红楼梦》的笔法尤为倾倒:“他(曹雪芹)写一个中心事件,总是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一大石,不只附近的水面动荡,摇动荷花,惊动游鱼,也使过往的小艇颠簸,潜藏的水鸟惊起,浪环相逐,一直波及四岸;投石的地方已经平息,而它的四周仍动荡拍击不已。这就叫做精心结构。”此文无论是学术见地,还是文字本身,皆字字珠玑,堪称上品,丝毫看不到当时文艺界尚未清除的“左”的色彩,而对古典文学表现出极高的鉴赏力,这其实预示了这位已年过六旬的老作家的第二春即将到来。

从文学角度来看,青年孙犁的文章,“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散发出特有的荷花般清纯洁净,而又蓬勃鲜活的朝气,沁人心脾,其香久久不散。毕竟青少年时代,确实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时代。“那时的感情,确像一江春水,一树桃花,一朵早霞,一声云雀。”相较而言,晚年孙犁的文章,在经历人世沧桑、岁月磨砺之后,呈现出一种萧萧落木的苍郁清真之气,“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所写文字篇幅更短小,笔调更简洁,其中,芸斋小说系列还往往缀有类似于“异史氏曰”的传统笔法,用以收束文气。在平静疏淡的文字背后,则有更高远的境界、更富哲理的思考,力透纸背,闪耀着真善美的艺术光辉。“如橄榄,如醇酒,有一种经得住咀嚼的余味。”铁凝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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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孙先生的内心和精神上曾遭受过极大的痛苦,几乎封笔辍作,其生命甚至一度游走在悬崖的边缘。但是他最终挺过来了,并在八十年代出现晚年创作的高峰期,活到老,写到老,笔力未曾丝毫减弱,反而老而弥劲,文字越发老辣得没有几人能够匹敌,可见他创造的能量有多大!出现了类似于齐白石等艺术家衰年变法的新生现象,早年作品的风格为之大变。

孙犁先生晚年所写的十本集子,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不着痕迹,落笔为文,宛如信步咏哦。交游追忆,思之所触,写出来就是文章,都是佳作,让人叹为观止。生命经过风浪淘洗之后,思想转而宁澹,毫无阴翳之气,而是光明俊伟,沉静遒劲,平淡如云。这种修为,既得之于天性,也是一生学养与文心,历过一番苦境之后,陶养润化而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是他最后一部集子的名字,这既是一种作别,也可视为一种自我写照。一脉清溪,不腐不竭,九曲回环,去向了大海,那里有更大的天地。

当然,也有人说,这主要是八十年代的孙犁,也与那个时代的蓬勃气氛也相对应,但晚年孙犁生命的最后几年,据说又重新回到了早期的精神痛苦状态中了,让论者觉得可惜。殊不知,这恰恰说明其中年所受的身心折磨之深,这也是时代伤痕的隐隐作痛。据说晚年的一场由同行无端挑起的笔墨官司,也使孙犁的身心受到了很大影响,以至于使他悲哀于文坛的现状,而选择过早的合砚封笔。

或许,性灵越良善敏感的人,对人间丑恶感受就越深,受到的刺激也往往会越深,由是产生的失落以及出离也就越深,而过多的纠缠,只是会助长那类人的猖獗与叫嚣。由于,深爱着这文字因缘,所以不忍看到纸上事业被人糟践,于是干脆就选择沉默以对。这本身也是一种深刻的文学现象和精神现象,值得琢磨以及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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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先生作为文坛前辈,成长于人民文学之中,在自己创作的同时,也喜见后劲万木争春,千帆竞过。他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为阵地,培养了大批文学新人。后来的古华、贾大山、谌容、刘心武、韩映山、刘绍棠、从维熙、林斤澜、宗璞、柳溪、张贤亮、铁凝、贾平凹、莫言……等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孙犁的鼓励或通信指导。还有大量的普通读者或去信请教,或登门拜访,先生多有接待,随机指点,无微不至,无比精诚。

贾平凹相知于孙犁甚早,其初出茅庐时,就获得孙先生的奖掖。虽然后来二人交往联络不甚频繁,但他对孙先生一直都很敬重。贾平凹曾经多次说过,在年青时候,奉若神明,通信最多,对自己影响最大,并且专程登门拜见过的作家,唯孙犁一人。本世纪初,贾平凹早已成名,2002年,孙犁先生逝世当日,他得知后,即敬肃其心,为文悼之,题目只有四个字:高山仰止。

他还曾写有《一匹骆驼》一文,专门纪录1983年10月,第一次去见津门拜访孙犁的情景,包括出发前的准备,路上呵护礼物以及见面后的心情,煞是可读。真如学子初见名师,未见时,心潮翻涌,激动,紧张,既期待,又忐忑。及见到后,虽然随着主人把臂入门,还是一时无法放松,“手心都出了汗”,反倒是老人更加快活,激动,倒水,取烟,又拿苹果。问了这样,又问那样,从生活,到写作,一直谈到读书,还打开书柜让客人看其收藏。此外,难免还有送书,写条幅之艺文雅事,忙的不亦乐乎。末了,临近晌午,又笑着支开他人,独留他在家吃饭。贾平凹还记得那是一顿包饺子,孙先生特地交代保姆,要买新鲜的肉馅。

一般人看到这里,怕是要莞尔一笑。据一些回忆说,孙犁自奉甚俭,疏于友道,对吃请之情并不热衷。平时,同事,朋友去家里拜访谈事,他一般没有留人用饭的习惯。其津门友好,有过从十多年者,也无缘吃上这顿“肉馅饺子”。以至于大家觉得,谁要是能在孙府吃上一顿饭,那简直是一种极高的礼遇与厚爱了。所以,不能不说贾平凹着实很有口福,他对此也自然受宠若惊。当然,千里一会,纵使宾主尽欢,也无不散之筵。下午分别时,“他又戴了帽子,拄了拐杖送我到院门口,又是叮咛我多来信。”对一初出茅庐的青年,器重竟一至此,而那时贾平凹也才不过三十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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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也确实不负所望,一如默默劳作的农人,笔耕甚勤,多是精品,享有国际声誉,而影响过于其师。由此,也可见孙先生当年慧眼识人了。后来,贾平凹又写作了《孙犁论》一文,他针对文苑所谈孙先生开创“荷花淀派”的说法,独发机杼。“评论界素有'荷花淀派’之说,其实哪里有派而流?孙犁只是一个孙犁,孙犁是孤家寡人。他的模仿者纵然万千,但模仿者只看到他的风格,看不到他的风格是他生命的外化,只看到他的语言,看不到他的语言有他情操的内涵,便把清误认为了浅,把简误认为了少。”又说“天下的好文章不是谁要怎么就可以怎么的,除了有天才,有宿命,还得有深厚的修养,佛是修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孙犁是最易让模仿者上当的作家,孙犁也是易被社会误解的作家。”其激赏如此,而又冷静如此。

其实,此文篇幅并不长,不足千字,但据说甚得孙先生所许认,自谓其家人云,九十年代论我者众,多有长篇大论,不厌烦牍,而此篇独得肯綮,贾生真知我。此文为两代作家的交谊,更添了一段文字因缘。一位前辈,一位晚学,生活的年代,地域,经历,乃至所受教育以及接受的文学传统训练不同,但相知相惜若此,彼此的交往,都很纯粹,也是一段佳话。不过而今,前者已经作古,曾经的后学,自己也成了前辈,并已过了孙犁第一次见他的那个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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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嗜书如命,自青壮以来即购藏甚丰,晚年编有《书衣文录》等家藏解题书目,并写作了不少有关于“书的梦”的文字。他也是在疾风暴雨般的土改运动中,作为身历其事的革命干部,而真正不多的知道那些古籍的价值的人,也甚为一些书被糟践的命运而痛心惋惜。可见其骨子里的读书人特有的朴素文心,即便在特殊的岁月里,依然跃动不已。

此外,在《芸斋琐谈》一文里,他说自己也曾主动地寄赠过一些书给素不相识的用了苦心的青年人,只因他们来信或稿子写得清楚真挚,觉得这样赠书,才能书得其所,使书发挥作用并得到重视和爱护。此情此境,割舍也是爱惜的一种。这可不是简单的秀才人情一张纸,而是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还有人说孙先生为人“吝啬”,不易交游。睹此,传言不攻自破。

晚年的孙先生深居简出,颇得独之真味,其腹笥涉猎又甚广,所研读者远不止于散文小说,而是深入到中国古典经史子集之中,取法乎上,写了大量卓有见地的札记笔录。诚如贾平凹在那篇短文中说:“孙犁敢把一生中写过的所有文字都收入书中,这是别人所不能的。在中国这样的社会里,经历了各个时期,从青年到老年,能一直保持才情,作品的明净崇高,孙犁是第一人。”可见,孙先生绝对不能只被简单归为文苑一类,而是才学清正并富传奇的昭代大儒。

孙先生家中书柜上有一副字,“大道低回”,出自西汉大儒扬雄。他曾对友人解释,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大的、深奥的道理在下面转悠、回旋”。他说,他很喜欢这四个字。我是第一次从他这里,见到这四个字,也一下子被深深的打动到了。想必,其他人也会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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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读孙先生的文字,尤其是八十年代写人的那些篇什,对人世人心的理解与感受鲜活了许多,也真实具体了很多。一如,经过阴霾雷雨的洗礼之后,天界转而澄清,让人神清气爽。又如经酷夏表暴之后,秋阳更显明朗和煦,令人流连不已。

这种感受皆与道学槁索凝冻之状不可并述,后者名曰深刻,严格,实为艰深而刻薄,多是不近人情罢了,读者乃至研究者的本真,亦容易被那种紧的力量所掩抑弹压着。最后所得的东西,只是僵硬的教条,里面没有活气,没有笑声,也没有眼泪,一言蔽之,没有人情味。一天到晚板着脸,表情阴郁,神色紧张,拿着道德的戒尺,站在干岸上,望着波涛中挣扎的人,不仅不施以援手,还一味的批判苛责,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自标清白。这种东西看多了,反而容易把脑子弄僵了,变成了冬烘的糊涂虫。

因此,不时需要借助艺文的性灵,如丰子恺,孙犁,汪曾祺等有平淡气,生活气的文字,滋润一下心田,把自己再往下面拉一下,让脚踩在地上,即便粗糙如砥,但却真实。重新恢复一些被斫伤掉的灵气,不至于身入理窟之中,一路只剩下“存理窒欲”,小知间间,而心中失掉了温存,而眼中也不见了光芒。

必须承认的是,文风与学风本身也有一个自然发育成长的过程,与其所通向的目标相比,生长的时令才最为真实和重要。孙犁先生晚年平淡的所得,是人生过滤沉淀后的结晶,那里面有无限丰富的东西,一篇文字,就是一杯茶,一盏酒。其晚年圆熟、老辣、简澹的文风是特属于老人的,这是学养,阅历与岁月共同酝酿的自然,非青壮时之可学,亦不必汲汲效仿。如果青年人过早的模仿出这种文风,体现出一种与其身份不匹配的早熟,可能得不偿失,甚至会造成自我认识的紊乱。毕竟,当他真正步入自己的那个年龄时,他又该用什么样的文字来表达自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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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先生生前所用书桌,朴素洁净,一如其人

因此,无论读书抑或为写作都不能虚化岁月与经历,直接从终极的境界上谈起。殊不知,那些玄妙的境界,美则美矣,实际上并不容易真正达到,更何况,即便是到了那种念兹在兹之地,把柴米油盐,人间万事,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进行了虚化,扫除,似乎它们是某种障碍。或将之压进了未发之中的黑洞里,涵咏成意识界中的不起心,不动念,太虚飘渺,无声无色。淡到这种程度,对人生的滋养,其实也很有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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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读书,读人,最后还是返回到自己生命受用上来。磨练自己对文字和人生的感觉,把多年来读书的感觉,以及彻悟的体会一点点的沁酿出来,一涓一泓,皆从百转千回中经过,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随着它自己的轨迹游走。不过,浊后澄清,更知苦后之甘趣。如果这也是一种境界,起码,有一路漫长的砂石磨砺在,也稍微能起到一点过滤渣滓和浮质的作用。

犹如那清茶,在土里,在风里,在雨里扎根生长,冒头出芽,从云雾之乡被摘下,不过又要受过多少揉搓,烘烤,簸抖,才成为茶叶。换了个模样,又被密封在罐子或袋子里,放进冷库里封藏起来。一片叶子,从火里,到冰里,春夏秋冬又再次经历一番。直到有一天,在滚烫的开水中,上下翻滚,浮沉,开卷,上面则冒着腾腾热气,下面堆成一团绿云,以一片清气奉人,人品味后,口齿留香,久久不散。最后又将剩下的茶滓泼向了尘埃,此身的使命,才算最终完成。殊不知,它化作春泥,又回到了故乡,继续滋养着其他的什么花呀,草呀,树呀,而这不妨视为另一个新的开始。

总之,一路行来,朴朴素素,她似乎失去了她自己,但也成全了她自己。她在茶树上是活着的,炒制时是鲜活的,在茶杯中也还是活跃的,倒出去时,即便只剩茶梗,也还是活着的。这是茶的一生呐,孙先生的文字和心思大概就是这样。当然,也可以不妨想一想,自己的这片小小的芽叶,走到哪里了,是不是还在地里,尚未破土?

2023年5月11日  重订

责任编辑:褚欣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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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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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益生,河南商城人,历史学博士生,就读于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方向为宋明理学史,并关注乡土社会文化转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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