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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共留此处寂寞如风中轻雪(下)

 薛十三 2023-06-12 发布于山东
书名:去北极
此为第六章(下):我们共留此处寂寞如风中轻雪

(选这首歌是因为符合当下的时节,也因为在秋风起时的相识,现在已分飞两断,惜时伤情)
怨只怨人在风中 聚散都不由我)

                              (图拉姜饼 图)​

玻璃渐渐氤上雾气,两人躺在座位上听了一首又一首,直到外面的雪渐渐停了,有汽车轧着雪慢慢驶过的声音。

“雪停了。”林佳白把头转向他,头发凌乱披下来,遮住眼睛。

“是啊。”薛参伸手将她的乱发别到耳后,拨开头发后,正对着林佳白那双如同玻璃一样满是水雾缱绻的眼睛。

两人安静地对视了一会,林佳白把座椅拉起来,从靠背上坐起来,整理了下头发:“你该下车清雪了。”

“什么?”薛参拉了拉拉杆,座椅纹丝不动,薛参只能拉着门上的把手坐起。

“这辆车的雨刮器不好用。”林佳白用指节轻轻敲了敲玻璃,积雪微微崩塌,露出一角蓝天。

“为什么是我…哎!”座椅猛地弹起,打在薛参背上。

林佳白手肘拄在方向盘上,按响喇叭,托着脸看他。

薛参捂着耳朵跑下车:“我去,我去还不行嘛!”

“关好门哦。”林佳白仍旧托着脸,只是把手肘轻轻抬起,朝他微笑。

薛参把着门看她,林佳白乌黑中带着一点点暖棕的长发顺着胳膊蜿蜒向下,轻轻眠在膝头。

薛参叹了口气,把门关上。

林佳白在车里,看着挡风玻璃上的雪被一点点扫开,不很耀眼的阳光轻飘飘的照射进来,缓缓填满整个车厢,她的眼神开始迷离起来,似乎在某个睡的香甜的梦里,梦到过这样的场景,那背着阳光的剪影温柔地扫去浮雪,对着她坚定地伸出手。

在回忆时的梦境被敲玻璃的声音打断,薛参歪头看着她,挡风玻璃的积雪也已清理干净,阳光肆无忌惮地撞在她的脸上。

“清理完啦?”林佳白懒懒摇下车窗。

“是啊。”薛参抱着胳膊看着远处,林佳白顺着目光看去,这一场猝不及防的雪,将目光所及的地方全部染白。

像小城堡一样的米色外墙上刻有浮雕的俄式风格的建筑,远处静默在陆地上的纤细修长的黑色潜艇,以及身边围绕着高大的落光叶子的树的小教堂,都草草覆了一层白色,像是造型古怪的蛋糕,轻轻撒了层糖霜。

天色是乳白渐泛着晴朗的天蓝,两种颜色模糊的混在一起,就着并不明朗的日光给周遭的一切打上一层釉色。

“你现在想干嘛?”林佳白轻轻慢慢地问。

“我想吃饭。”薛参认真地思考,认真地回答。

“上车吧。”林佳白摇上车窗。

“吃啥啊?”薛参拉开车门,坐到座位上,搓了搓手。

“肯德基。”林佳白侧脸轻轻坏笑。

等到了餐厅,薛参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这是家温暖的餐厅,推门进来以后,扑面而来的是桦木充分燃烧后淡淡的炭香味,然后就是醇厚到有些腻的油香味。

“这是为数不多仍然烧柴火的餐厅了。”林佳白选了个临窗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现在大部分餐厅都是假的壁炉,烧的是天然气。”

薛参看了眼正熊熊燃烧着的里面木块堆叠的壁炉,在林佳白对面坐下。

“要吃俄式特色菜了吗。”薛参随手翻了翻菜单,上面没有图片,只有文字。

“当然,不过不要抱太大希望。”林佳白边跟他说话边点菜,双语切换流利。

“为什么这么说,不好吃吗?”薛参好奇。

“也不是,只是口味上有些不同,你可能吃不习惯。”林佳白点完菜,微笑着把菜单还给服务员,薛参愣了一下,也把菜单递给服务员,膀大腰圆的大妈微笑着冲薛参点了点头。

“尝试一下嘛。”薛参坦然,“我还真没吃过俄餐。”

“那就试试咯。”林佳白利索地扎起头发。

第一道菜很快就上了,是一小块面包片上放了些鱼子酱,那面包片明显用黄油煎烤过,口感酥脆,配上鲜香的鱼子酱,口味正好。

下一道是汤,他面前的汤是鲜红的浓汤,林佳白面前的汤是奶油色的汤,上面有烘烤过的欧芹碎。

“你那是红菜汤,我这是酸奶油汤。”林佳白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汤上的欧芹碎,看着他说道。

薛参尝了一口,是酸甜口的浓汤,里面有软烂的牛肉,还有土豆煮烂后融进汤里那种沙沙的口感。虽然很浓,但却不腻,酸甜度也刚好。

外面又开始飘起小雪,本就不明媚的阳光躲藏起来,路上行人虽不匆匆却也仍快走了两步,林佳白看着窗外,手指在窗上轻轻画着图案。

薛参试图分辨她画的是什么,但林佳白甫一画完就用手掌抹去,然后用餐巾慢慢拭着手上的水珠。

“你好像不太开心?”薛参决定没话找话,开口问道。

“也不是。”林佳白眼神还没聚焦,慢慢说道,“就是有点不好的感觉。”

“不好?”薛参皱起眉。

“就是有种犯错了即将要收到责罚的不安感。”林佳白回过神来,把手里攥着的餐巾放下,“应该是昨天喝酒了吧,多少有些不舒服。”

薛参没听懂,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这时恰好下一道菜上了,是个陶瓷罐,上面有蒸烤的面饼类的东西。

“这道是俄餐里面的主菜,焖罐牛肉。”林佳白把金黄的面饼戳开,里面是散发着蒸汽和香气的牛肉。

薛参有样学样,戳开面饼,里面是各色蔬菜和大块的牛肉,口味仍是酸甜带着一些黄油或者奶油的奶香。吃起来是很好吃,只是和红菜汤口味上有些接近,而且薛参发现,俄餐似乎偏爱酸奶油,就连第一道的鱼子酱边上也有一抹酸奶油。

第四道是一道沙拉,有圆白菜莴苣红萝卜什么的,配上土豆泥和打碎的水煮蛋,用蛋黄酱搅拌在一起,旁边有一小碟金字塔般叠起来的酸黄瓜。

“这是俄罗斯最有名的凉拌菜,奥利维尔沙拉。”林佳白示意薛参尝尝,但薛参看着眼前卖相甚惨的沙拉实在没勇气下口。

“很好吃的,快尝尝吧。”林佳白再三催促,薛参终于尝了一口,味道比想象的要好,只是有点甜了,不仅有蛋黄酱的味道,薛参还吃出了沙拉酱和奶油。

沙拉过后就是甜品,说是甜品,但更像主食,是一块像是月饼的咖啡色的圆饼,上面印着俄文。

“这是月饼?”薛参好奇地问。

“图拉姜饼,配上红茶吃。”林佳白没抬头,专心地切着姜饼。

薛参也低头进攻,姜饼切开后,里面馅料慢慢流了出来,应该是蜂蜜。薛参吃了一小口,第一反应就是齁,实在是太甜了,不管是里面包裹的蜂蜜,还是外面绝对放了很多糖的饼皮,更别说薛参隐约吃出来饼皮上还刷了一层糖浆。

“还真是甜品啊。”薛参感慨,喝了口红茶,口中齁甜的腻感才有所冲淡。

“是啊。”林佳白小口咀嚼着姜饼,“甜味是最容易获得的幸福了。”

薛参看了眼盘子里慢慢流的蜂蜜,还是没敢吃第二口。

“怎么样?”林佳白放下刀叉,浅啜一口红茶,问薛参。

“确实有的菜吃不惯。”薛参实话实说。

“尝试一下嘛。”林佳白学着薛参的语气笑着对他说道。

“接下来我们去哪?”薛参笑了笑接受她的调侃。

“去看看老马吧。”林佳白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他还欠我好多零食,正好去要了来。”

“是船上的大叔吗?”薛参立刻就想起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在船上时,两个人夜里常常聊天,由此他感受到那个男人粗犷的外貌下细腻却又炽热喷薄的乐观开朗。

“是啊。”林佳白点头,“当时刚做这一行,是他教了我好多,不过我天生不太适合当导游罢了,学到现在还是马马虎虎。”

“不适合?为什么不适合?”薛参追问。

“可能因为我比较在乎我推荐给别人的东西别人是否在乎吧。”林佳白撅着嘴想,边想边说,“如果一样东西,我认真地推荐给你,不管喜欢与否,只要你认真地去评价它,我就感觉我的推荐是有价值的,但如果只是敷衍的认同,我会失去大部分的热情。”

“真的能接受不喜欢但是认真的评价吗?”薛参故作认真地开玩笑,他感觉林佳白的情绪似乎在下坠,他想在她感觉到自己失重前接住她。

“最好还是不要。”林佳白皱皱鼻头,瞪了他一眼,恢复了些精灵的模样。

“好啦,是不是该去老马那里看看了?”薛参看向窗外,小雪仍稀稀疏疏地下着,只是天明亮起来,重新变得湛蓝。

“走着去吧,离这里蛮近的,大概两三分钟路程。”林佳白起身去付账,薛参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林佳白付完账后,两人走出餐厅,向老马家走去,路上两人聊起老马,林佳白说了许多老马以前对她的帮助,言语间感激之情满溢。

“看不出,老马是个那样热心肠的人。”薛参手揣进兜里,懒散地迈着步。

“是啊,他外表看起来像个海盗,实际上却古道热肠。”林佳白和他一样揣着兜,只是她不走别人踏出的道路,而是在完整光滑的积雪上走过,咯吱咯吱留下脚印。

“那你看我像什么人?”薛参转头看她。

林佳白低头踩雪,头也不抬:“你?”

她沉默了好久,两人转过一个又一个街角,林佳白照旧踩着雪,靴子在雪地上踩下一串脚印。

薛参也不追问,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沉默着并肩而行,像对日久情深的伉俪,又像两个侥幸同路互相支撑的旅人。

“到了。”林佳白最后还是没有回答,她停了下来,从雪地上走开,跺了跺靴子上的雪。

薛参看着面前带着浮夸窗台的米黄色的小楼,总觉得下一刻会有个光鲜的公主推开窗户唱起歌来。

林佳白上前敲了敲门,过了一会,有个妇人开了门,薛参还记得她,是那天去港口上接老马的女人。

林佳白用俄语表明来意,女人脸上的表情在那一刹那变得十分恶毒,在打量了林佳白许久后,看到了现在她身后的薛参,蓝色瞳孔里的嫉恨才稍稍平息。

那女人打开门,侧身放他们进去,进门后是一道通往楼梯的不是很长的长廊,顶上只挂着一盏不算很亮的暖黄色的灯泡,将木制的地板和楼梯映出分在暗沉老旧的感觉。

女人关上门,兀自越过两人朝着楼上走去,两人相视一眼,默默跟在后面。

上了楼之后,灯光稍微明亮了些,木制的家具才显得温暖。

屋子不大,除去两间卧室外,胡乱堆放着锅碗瓢盆的厨房和放着夸张色彩花瓶的小餐桌还有壁炉前放着暗酒红色小沙发的客厅挤在一起,一目了然。

那天和女人同去港口的少年坐在壁炉前的轮椅上,背对着二人。

“老马呢?”薛参悄悄问林佳白。

林佳白疑惑地摇了摇头。

女人用俄语对他们说了一句,林佳白陡然睁大眼睛,大声反问。

女人也不耐烦,大声又说了一句,然后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

薛参能感觉到,林佳白的情绪快速萎靡下去,赶紧问道:“她说了什么?”

“老马死了。”林佳白本来就白皙的脸上如今更加苍白。

“什么?”薛参不敢相信。

林佳白没再回答他,用沉默肯定了自己刚才的答复。随后她朝着那女人说了些什么,转身就走,薛参赶忙跟上。

两人走过昏暗的楼梯和长廊,推开门之后才发现,外面小雪渐浓,纷飞开来,如稠密的晨雾般遮住了天空。

“老马死了。”林佳白走进雪中,回头对他说道。

薛参站在门口,不知怎么答复,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林佳白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朝着街角走去,薛参跟上。

“老马喝醉了酒,出了车祸,夜里太晚了,没人发现,等到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林佳白走到街角的报亭,买了包烟,抽出一根点上,吐出一条长长的烟雾。

薛参站在她身边,闻着淡淡的焦油味,没说话。

林佳白倚着墙,抽着烟,两人在墙角两侧各自沉默。

“你知道吗,那个女人以为我是老马的情人。”雪下的很大,雪花飘到烟上,很快就把烟浸湿,林佳白把烟扔掉,又抽出一根,点上。

“她以为我是来和老马要钱的。”林佳白声音颤抖,薛参听出了哭腔,但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其实她才是老马的情人。”

“他就是个烂人,酗酒滥情又好赌。”林佳白继续说道,“但他对我真的很好,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

“他和我说过你,说你是个比任何人都坚强的女孩,也是个比任何人都脆弱的女孩。”薛参冷不丁蹦出一句。

林佳白转过街角,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眼里是苍白的悲伤。

“我不知道他人怎么样,想了解也没有机会了,但他确实很了解你。”薛参低垂着眼眸,却没有避开,柔柔地对着林佳白的目光,“你想哭就哭一下吧。”

“我哭你妈。”林佳白咬着嘴唇,倔强地看着他,眼中却慢慢蒙上一层水雾。

薛参叹了口气,伸手把林佳白搂进怀里,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胸口:“现在我看不见你的脸了。”

林佳白一开始身体还僵硬地试图挣脱,后来慢慢埋但薛参身上,手里夹着的烟掉了下去。

在羽毛般的飞雪中,在异国的街角旁,薛参就这么搂着一个女孩,静静地等着她哭,等着她从嘤咛地颤抖啜泣再到努力压抑声音的小声嚎啕。

林佳白紧紧抓着他腰间的衣服,薛参仿佛能感觉到她的温热的眼泪顺着润湿的衣服慢慢渗到自己的皮肤上。

雪下不停,两人就这么彼此抱紧,像两根摩擦取暖的火柴,摩擦到两个人都燃烧起来。

薛参突然想起在船上的时候,有天半夜他在甲板上透气,老马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速溶咖啡递给他,跟他说林佳白的往事,说她是个好姑娘,只是遇到了恶毒卑鄙的人。

那晚的海上并不黯淡,相反是个繁星满天的夜,海水的波浪还是黝黑的,并没倒映丁点星光,只一波一波沉重地击打着船舷,像在陈诉千万年不变更的寂寞。

老马当时疲惫地叹了口气,手里咖啡热气升腾,他看着薛参,说林佳白喜欢一个人偷偷哭,她心里藏了太多事,有时候憋着会把人憋坏,哭一场反而更好。

“我总有天要安定下来,但小林是闲不住的,有的人灵魂天生就是自由的船。”老马拍了拍薛参的肩膀,“你小子就不一样。”

“我是停靠的港?”薛参揉了揉肩膀,问。

“你是单只的桨,能跟着船航行。”老马把咖啡一饮而尽,朝着海面吐出一口热气,转过身回去了。

留他自己在甲板上捧着咖啡,研究自己为什么是单只的桨。

薛参回过神来,林佳白已经不哭了,只是仍抓着他的衣服埋在他怀里。

“好了?”薛参轻轻问道。

林佳白点了点头,但还是抓着没放。

“老马走了,我没有朋友了,最终好像还是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林佳白嚅嗫着说。

“旅途还没结束呢。”薛参拍了拍她的头,“导游还有游客要带呢。”

林佳白抬起头看他,薛参挤出一个微笑。

“在到达北极看到极光前,我们还会是同路的人。”薛参说道,“我也没怎么有朋友,但只要不是自己一个人,那种让人失落的寂寞和孤独就不会太过分。”

“你说对吧?”薛参问林佳白,“林小姐。”

突如其来的风卷起本该落地的雪花,使其重新翻飞在风中,飞过两人相拥的街角,飞向更高的天。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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