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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夏死在十九岁的初夏。 学校湖边的树下的草坪上，她就静静地躺在那凉荫里，双手合拢放在胸前，脸上带着安静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阳光顺着树叶间的缝隙打下来，错落地洒在她的脸上和洁白的白衬衫上。那件白衬衫的胸口别着一枚金属的叶形胸针，随着风微微刮过，树叶摆动，光斑反复掠过那片金属叶，看起来也像在随风而动，甚至发出沙沙的摩挲声。 若不是路过的老师叫不醒她，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因为她看起来是这么安静，躺在那里时，微风轻轻吹过她的睫毛，枝桠间的阳光晃在白皙的脸上，几粒雀斑闪闪发光。 可她确实是死掉了。 救护车叫喊着开进学校把她从草坪上搬走后，傍晚放学时她的母亲就扯着印有无良学院的横幅拦在校门口哭喊，那横幅红底黄字，像极了结婚时喜宴门口挂着的那种，和火烧的似的夕阳西下自己人来人往的熙攘不息组成了一种诡异的热闹景象。 随着人越聚越多，那个丧女的中年妇女哭得越发大声，撕心裂肺感天动地，站在校门里的校长脸上表情复杂，终是叹了一口气。 薛冬站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场闹剧有些熟悉而无聊，转身想要离开，迎面却撞上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是个女孩，身上带着股森林深处树木的自然的香气，穿着令他眼熟的校服，白色的衬衫和蓝黑色的百褶裙，本就白皙笔直的腿上穿着白色的长袜，膝盖上有不明显的淤青。 女孩揉着胳膊慢慢站起来，脸上戴着日本动漫里那种白色的半脸猫妖面具，刚刚过肩的长发乌黑如瀑，面具下的嘴唇却白得单薄，没有血色。 “好看吗?”那个女孩歪着头，盯着他的眼睛。 “什么?”薛冬有些始料不及，看着面前的女孩面具下棕色的温柔眼眸，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说，这场闹剧，好看吗？“女孩朝着学校门口撕扯着校长的妇女努了努嘴，不紧不慢地问他。 “神经病。”薛冬皱眉，小声骂了一句，想躲开女孩。 “叶小夏似乎有话要对你说。”女孩轻描淡写地说着，嘴角有布下圈套后得逞的微笑。 薛冬愣了一下，思考了半天还是开口问她:“什么话?” “明天放学后到七中门口，我告诉你。”女孩冲他眨了眨眼，向后退进看热闹的人群。 薛冬追过去，拔开人群却不见人影，脚底一硌，弯腰捡起来看，是枚金属的叶子,里面似乎是空的，摇晃的时候有风吹过森林叶子相互摩挲的沙沙声。 晚上回家后，薛冬仍在琢磨傍晚的事。七中是他的高中，也是叶小夏的高中。 在书桌上裱起来的相框中微笑着的少男少女们，有一个奇特的女孩，她站在合照的边缘，轻轻歪着头，细瘦的胳膊背在身后，脸上是若有若无的微笑。那个有些瘦弱的女孩，就是叶小夏。 薜冬这才想起，两个人曾是同班同学，甚至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同桌。只是那些记忆，似乎早已模糊不清，也只是能想起有过这样一个女孩。 薛冬越想越乱，手里把玩着捡到的胸针,房间里似有风来，叶子沙沙地响。 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初夏，炽烈的阳光从窗外打进来,眼前刺眼的光束让薛冬侧着脸躲避。微微转头，身旁坐着一个女孩，正趴在课桌上睡觉，黑色的头发流下来，挡住枕着的胳膊，阳光在上面肆意流转。窗外叶声婆娑，其他班的读书声也清晰可闻，他伸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脸，似乎并不真实，但又有模糊的触感。 “叶小夏!”讲台上的老师大声喝道，他身旁的女孩陡然惊醒，然后站起，茫然地眨着眼睛。 原来是她。 薛冬抬头看她，脸上还有压在胳膊上的红印，鼻尖是在阳光抚摸下生出的细密的汗珠。 “回答问题！”老师敲着黑板，其他同学转过头来，发出小声但又清晰的嗤笑。 叶小夏站在教室中，像平原上挺拔的高山，一样的沉默不语。 老师和同学似乎都在等她出丑，教室里出奇地安静，窗外叶子沙沙地响，其他班级读书声抑扬顿挫。 薛冬低声地告诉她答案，叶小夏低头一瞥，眼神里有不可思议的感激。 她轻轻说出答案，薛冬听到惋惜的叹息声，老师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让她坐下。 “谢谢。”叶小夏坐下以后，对着薛冬小声说道。 薛冬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叶小夏笑了，歪着头对他说：“下课去喝冰汽水吧，你请客。” 薛冬以为自己听错了，偏头去看她。叶小夏脸上挂着狡黠的笑，白嫩的脸蛋因睡觉枕出的红印还未消去，看起来像带着花色的小白狗。 叶小夏眯着眼睛，朝他笑着，露出一点虎牙的尖尖，他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你平时不是不跟我说话的吗？”叶小夏咬着吸管，踩着操场边上的台阶，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 “有吗？我不记得了。”薛冬一手拿着汽水，一手插进兜里，跟在她身后慢悠悠地溜达。 “你今天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叶小夏平举双臂，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她的白衬衫有些大而透光，薛冬能看到纤细的腰肢轮廓和微隆的小丘。 薛冬红着脸把头别过去，胡乱问道：“哪里不一样？” “从前你从不和我说话，你总是自己做自己的事。”叶小夏放下手来转过身，认真地思考，“不会提醒我问题的答案，更不会逃课出来陪我在操场上散步，以前的你对我来说，就像一个电台，我没有密码，就不能与你交流。” 薛冬也认真回想，似乎当时的自己从未和她说过话，两人虽是同桌，却像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一样。 当时的叶小夏是个古怪的女孩，是整个班级的异类，她总是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她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特殊的成熟和洒脱。 “那你现在拿到密码了吗？”薛冬问她。 叶小夏咬着吸管对他点头。 “那...你有想过死亡吗？”薛冬想起死去的叶小夏，突兀地问道。 叶小夏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想过。” “我想死在初夏的草地上，阳光正好地照在我的尸体上，我会穿的干干净净，像睡过去一样悄然死去。”叶小夏把手背在身后，闭着眼睛轻轻摇着头。 薛冬看着她，阳光直直打过她的眼皮，把她的眼皮染成熟透的柿子一样的颜色。他开始想，那对眼皮下面，是怎样顽皮灵动的眼眸。 “喂，好学生，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死？”叶小夏睁开眼睛，偏着头看着他，用他猜测的那双顽皮活泼的棕色眸子看着他。 “我肯定是希望你不要死啊。”薛冬对视了片刻，实在顶不住她切切的目光，看向前面。 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绕着圈散步，让一切看起来有些不真实的样子。 薛冬甚至开始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做的一个梦，在梦里自己仍沿着一成不变的轨迹成长着，只是梦到了叶小夏的死亡，才让他真正醒来。 “那你还是第一个不希望我死掉的人呢。”叶小夏朝着他翘起大拇指，她的胳膊很细，细的可以看到纵横的青紫色的血管。她的手指也是一般的细长，柔弱的像苇杆。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的微笑。和她之前那种狡黠顽皮的笑不同，这次的笑里夹着一丝的羞赧，就好像小小的刺猬小心翼翼露出粉嫩的肚皮，显示对人的讨好。 在他的记忆里，从同班开始，全班的女生就在刻意孤立着叶小夏，后来是更是变成明目张胆的欺辱，连带着男生也一起把她当成群嘲出气的对象。 老师也不喜欢这个看起来孤僻的差生，只有作为同桌的薛冬对她不冷也不热，竟最后成了班上对她最好的人。 薛冬叹了口气，这些突然涌现的记忆，好像正说明着自己和叶小夏间曾有着些亲密的联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记忆好像硬生生栽进他脑里一样，事实上今天傍晚得知她的死讯时自己还认真地回想了好一阵才想起她是以前的同学。 “你俩！干嘛呢！”操场空无一人不代表学校里没人，两人在操场上穿着校服转圈圈，更显得扎眼，被闲逛的班主任逮了个正着。 于是两人就这样站在办公室里，面前是一脸严肃的班主任。 “怎么回事？”班主任先是看着他，用有些诧异的语气问道。她不明白这个自己眼里的好学生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 薛冬沉默着，他现在仍没明白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是你带他逃课的？”班主任转过脸用严厉的语气苛问叶小夏。 叶小夏也不说话，低着头看自己并在一起的脚尖。 “说啊！再不说，你俩都给我滚回家！”班主任拍着桌子，仿佛是感受到她的怒气一样，窗外的树叶簌簌作响。 就像是，就像是叶小夏胸口那枚胸针，那枚风吹过时会沙沙作响的胸针。 时间仿佛静止下来，窗边飞扬起来的窗帘，怒目圆睁的老师，低着头的叶小夏。 薛冬看向她的胸口，那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该你做选择了。”声音从窗口传来，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女伸着懒腰，翘着二郎腿坐在窗台上。 “什么选择？”少女看着他，面具后的棕色眼眸仿佛有种特殊的磁性，隔着两双眼睛直直穿透到他心里，让他无所遁形。 “当然是对于叶小夏，的，一些很重要的选择，这些选择都或多或少影响了她，导致了她的死亡。”少女从窗台上轻轻跳下，慢慢走到薛冬面前，“毕竟，她是个从没得到过爱的女孩子，选择自杀这种事情也再正常不过了。” “如果我选错了呢？”薛冬问道。 “选错就选错了呗。”少女轻轻一笑，随后突然地消失。 时间又开始流逝，风声渐小，叶声渐消，窗帘慢慢落下，叶小夏抬起头，正打算承认自己的错误。 “是我。”班主任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睁大双眼。 “是我带她逃的课。”薛冬又重复了一遍。 班主任实在没办法，还是拿着乱七八糟的由头训了叶小夏一顿，又告诫了薛冬几句，把两个人放了回去。 在回去的走廊里，叶小夏把手背在身后，用肩膀撞他：“喂，好学生，想不到你还挺讲义气！” 薛冬端详着叶小夏，怎么看怎么疑惑，虽然她在班里受排挤，但是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不像是能自杀的人。 “你看我干什么？”叶小夏见他不回话，凑近了看他。 她那张小脸突然凑到跟前，薛冬回过神，认真地打量着她的五官。 叶小夏留着短发，前面刘海细碎，遮住左半边眉毛。她的眼睛末梢微微上扬，拉出好看的一个眼角，显得一双眼睛灵动狡黠。她的鼻头很小，鼻梁反而挺拔。叶小夏的肤色冷白得接近苍白，贴近了看能看到皮肤下的血管，脸颊上有几点棕色的雀斑。 她很瘦，脸颊收到下巴时有着清晰的颌线，她的下巴有些棱角，往上面看是一对薄而小巧的嘴唇，此时正微微抿着。 嘴唇薄的人往往敏感，薛冬不记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一段话。 此刻看着她有些缺水的嘴唇，那一对紫玉一样碰在一起的唇。 他只想，只想。 窗外吹来一阵风。 风吹来人群，傍晚的街道嘈杂热闹，他站在学校门口，保持着和叶小夏对视的姿势。 “她没有活过来哦。”少女背着手跳到他面前，用和叶小夏类似的姿势把脸凑到他跟前，“这一次，失败了呐。” 薛冬看着她脸上洁白的猫面具，和飞扬在脑后的黑发。 回过头看看围在学校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和如血一样凄惨的夕阳。 “能…再来一次吗？”薛冬看着少女露在外面的半张脸，有着相似的颌线。 “理论上，是不行的哦。”少女直起腰，摇了摇头，“但是……” “但是……什么？” “你有额外的三次机会哦。”少女伸出三根修长细瘦的手指。 “是我额外给你的。”少女收回手，摊开另一个只手的手掌，上面是那枚胸针，此时正安静地躺着。 “摇响它，你就可以回到过去。”少女把胸针塞进他手里，她手指冰凉，指纹细腻。 “加油哦。”少女下一刻消失在他眼前，只留下潮涌般的人流和仍在慢慢落下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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