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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栖栖(下) | 陈年

 向度文化 2023-06-13 发布于山东
徐玉的脸阴沉沉的。真是逆了天,现在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连问一句成绩都不行,当学生的考试考得不好,一点愧疚也没有,还这么理直气壮。

六月栖栖                 

图/网络 文/陈年


6

挂了一位姓董的专家号,看上面的介绍,北京医科大毕业,副主任医师,能耐应该不小。谁想大夫只简单地询问几句,手下的电脑啪啪一阵响,照例开出一长串的检查单子。母亲出门嘟囔着啥病也没看出来,先花一大笔检查费。徐玉和老妈解释,现在到医院看病,有病没病都要先在机器上走一圈,拿上检查结果,然后大夫才给看病。人家大夫也一肚子委屈,你没看到那些患者家属气势汹汹地把医院瞬间布置成灵堂。大夫成了高危职业,网上弑医案频频发生。真的出了人命案,关键时候谁也帮不了他们,只有那些机器出去的单子才能救医生的命,那才是铁的证据。

为了做检查父亲没有吃饭,徐玉想着能快点检查完,这样就能早点吃饭。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交费。她这边交钱,那边指挥着母亲带着父亲在检验科排队。乌泱乌泱到处都是人,抽血化验也是要排队的。

等着叫号的功夫,徐玉问起母亲以前小舅舅讲过在姥姥碾坊发现一罐银圆是真得假的?母亲笑起来,说小舅舅当年哄你们玩呢,你们也相信。姥姥家真发现一罐银圆,那咱家也能跟着沾沾光,我还不分给你们姐弟几块。银圆罐,尿罐还差不多。母亲喝口热水笑,徐玉跟着也笑起来。自己近来真是魔怔了,竟然相信小时候听过的那些故事是真的。不觉有点口干舌燥,徐玉舔舔嘴唇,虚火旺,接过母亲的杯子狠狠地喝了几口水。

光顾着说话了,回过神来,盯着大屏幕看,已经叫过好几个名字。问父亲叫了他没,父亲说刚才打了个盹。真会找睡觉的时间。担心叫过号,白耽误工夫,徐玉赶紧到诊台问护士,赔着笑脸,让人家给查查叫号了没有。护士冷着脸,这么大的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徐玉说刚才出去了,怕错过了叫号,麻烦你帮我查查。护士不耐烦了,告诉你没叫呢。真的没叫?护士转过脸不再搭理她。徐玉讪讪的,没叫就好,没叫就好。

好不容易等到叫父亲的名字,坐在凳子上,帮父亲卷起袖子,护士娴熟地把扎头扎进血管,徐玉看到黑红的血瞬即注进玻璃管。她身上发冷她从小有晕血的毛病。不晕别人的晕自己家人的。护士麻利地拔出针头,用棉棒压住针眼。嘴里说着压紧别动,父亲的手已经松开了。一股鲜血涌出来,徐玉赶紧用指头压住。又和护士要了几根棉棒。旁边有一位病人询问快速出化验单的怎么收费的事。为了化验结果快些出来,徐玉又补交二十块快取的手续费。下午拿单子的话,明天一天又泡在医院了。

抽完血,取了尿样。又去那边地等着B超。让他们先休息着,徐玉拿着交过费的B超单子跑步冲向影像科,还是先把单子在电脑上登记了,然后等着叫名字。抽完血,能吃点东西了,徐玉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紫薯泥馅的面包,让父亲先垫几口,又打来二杯热水。父亲还真饿了,三口二口把点心吃了下去。徐玉说慢点,慢点。喝口水,喝点水顺一顺。现在就是两个小孩子,吃吃喝喝这些小事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有一个女人做妇科检查因为没有憋好尿,现买了两瓶纯净水,坐在哪就喝起来。徐玉扫一下大厅里黑压压都是人,大概有二三百人等着B超的。徐玉心里琢磨这么多人都需要做B超?以前没有B超的时候,也不见死人嘛,还是医院为了利益作祟候诊得大厅的屏幕上滚动着病人的名字,等到十半点,徐玉坐不住,再晚就来不及给小远做饭了。母亲也看出来徐玉着急来,让她先回去做饭,她一个人能照顾老徐。徐玉还是不放心,便给徐兵打个电话,看他有时间没,过来陪爸做检查。徐兵说他在外地呢,让他给他媳妇打电话。徐玉一听,放了电话。让他媳妇来,还不是自讨没趣。

不过徐玉还是得回家了,小远的事更大。她叮嘱妈,听着广播,又到了候诊台和小护士打招呼,让多叫几次名字。父母年数大了,耳朵不好。护士告诉她,只要病人没有进去检查,大屏上会一直叫名字。徐玉听了才放心。

从医院出来打车回去,进门赶紧做饭。烧了豆腐,烧了青菜,来不及做肉菜,买了半只熟鸡,把鸡肉撕下来,拌一个麻酱小料汁,小远回来浇下去就成了。小远不爱吃馒头,徐玉把馒头切片拖上蛋液,慢慢煎得两面焦黄,再撒上烧烤料。

做好了汤,小远已经进门,徐玉把饭菜摆上桌子,告诉她自己吃,吃完了别玩手机,好好休息,她还要去医院看姥爷。去了医院,B超还没做呢。不过大厅里的人走了一多半。徐玉把带来的饭菜拿出来,三个人在医院里吃了午饭。好不容易听到喊父亲的名字,在四号诊室。本来已经轮到他们,忽然从外面又来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嗓门大,口口声声是王主任让她来的,徐玉明白这是遇上关系户了。果然大夫让他们在外面再等一会儿。徐玉争辩是他们先来的,大夫翻了一个白眼,人家是住院部的,医院里有规定先给他们做。住进院里的都是危重病人,出了事你负责。母亲老好人,和和气气地说让他们先做,自己再等会儿也没关系。她有病先让她看。徐玉心里火赤赤的,就你会做好人,明明他们插队加塞,这种人就不能惯着。天下还有讲理的地方没?干啥都走后门,看个病也是这样。大夫的脸拉得比驴脸都长,母亲在旁边拉她不让说,徐玉甩手挣脱开。好几天憋了一肚子火,终于找到个发泄的机会。

做完了B超,徐玉安排父母先回去休息。徐玉一个人去拿着单子去找上午挂号的那位专家,她有意这样安排,万一有问题,也好瞒着二位老人。父母年数大了,经不起大事了。小远拿着单子到了三楼的诊室。专家不在,她问了其他大夫,护士说在后面的住院处。徐玉又去了后面住院楼,在值班室找到上午的大夫。前面有一个病人,问大夫上面诊断书写是啥。大夫很不高兴地说,我写的啥,你不需要认识。徐玉把父亲的检查单子递过去,大夫只扫一眼就说,看上面没啥问题。徐玉便把父亲的症状讲了一遍,医生开了吗丁啉,消食片一类的药。只是小胃病,徐玉的心也放下来。

7

徐玉也佩服真是自己好耐性,硬是等到了小远主动开口。晚上,小远下晚自习回来没有像往常那样讨价还价地要玩一会儿新手机,而是拿出一本英语书翻着,知女莫如母,这更坐实了没有考好。以往小远会抓紧这几分钟上一会儿网,听听歌追追星,最近喜欢看芒果台的跑男节目,李晨,黄小明,邓超等几个男男女女玩撕名牌的游戏,看到这些名人傻呼呼地表演小远笑得咯咯的。徐玉通常也让一步,已经在学校学习了一天,回家就放松一会儿吧。

小远主动拿出成绩单,上面有家长意见签字这项。明天是最后的期限。徐玉自己长出一口气,还好,没有把小远逼得找个代理爸妈出来。

妈,二模成绩出来了,这回没考好。

没考好是多少?

没考好就是没考好。哎呀,别问了,麻烦死了。

徐玉的脸阴沉沉的。真是逆了天,现在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连问一句成绩都不行,当学生的考试考得不好,一点愧疚也没有,还这么理直气壮。似乎考得不好还怪徐玉呢。徐玉压压火,她拿过成绩单,只有426分,她觉得有一口黑血堵在嗓子眼里。如果真的有吐血而亡这种事就好了。她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一了百了。也算是从此清静了。

这成绩简直就是寒冬腊月当头一盆冷水。没想到小远退步得这么厉害,一模完老师还和徐玉交流过,要家长配合学校的工作,找原因想办法,在最后冲刺的阶段把学生状态调整到最佳。以小远现在的成绩二本A类没有问题,小远聪明,努努力,冲一冲,也许能探上一本线,重点大学和二本比起来,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重本的学生以后找工作,考研呀什么的都顺利,老师的话让徐玉美了好几天,给老钟打电话,都想哼几句歌。

现在居然连二本都泡汤了。徐玉痛定思痛,反思自己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第一个反应就是手机坏事了,自从有了这台智能手机,小远放学回来就惦记着用手机上一会儿网。说是查学习资料呢。可这资料一查就是半个多小时。找到这个罪魁祸首。她心里把老钟骂了一万遍,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现在只要是阻碍高考的人,都是她的仇人。老钟也不行,排除万难,直面高考。是所有高考家长的口号。

上个月小远过十八岁的生日,中午只有二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去饭店来来回回一折腾几个小时没了。作为大一中的学生了,没有听过那个学生为了过生日请假的例子。十八岁?十八岁也不行。不是老师不批准不放行,是他们自觉把这些节日精简了。考大学才是唯一的人生大事。

徐玉也觉得有点委屈小远,一个人的十八岁只有一回。这些青春的美好回忆以后是怎么也补不回来的。可高考也只有这一次,而且一辈子的关键一步就在这里。她在家里做了几个小远爱吃的拿手菜,又订了一个黑森林的慕斯蛋糕。一家三口,也没有请别人的亲戚,连爷爷奶奶都没叫,人多嘴杂,一人说一句祝福的话,短短的一个多小时怎么够。所以这生日的场面显得有些寒碜,十八岁毕竟是成人礼的大生日。怕小远心里不痛快,她大方给小远许诺,高考完咱再补办一个十八岁的生日,叫上同学和朋友好好热闹热闹。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去哪儿旅游。小远叹口气说,如果考砸了,到时候哪还有啥心情过生日。徐玉无来由的紧张。怕小远觉出来,她傻笑着说,在高考分数下来前补过生日。

把蛋糕摆在桌中央,点着蜡烛,徐玉满怀希望地让小远许个愿,小远拿把小勺把蛋糕上的一颗葡萄塞进嘴里。许什么许,小孩子的玩意。不就是高考顺利,考个好大学。你们家长成天嘴上就挂着高考。没意思,真没意思。我们这些可怜的孩儿就是为了高考活着的。世界如此繁华,钟小远是如此潦倒。可怜呀,可怜!人生啊,寂寞如雪。徐玉和老钟都笑,小远每天都会发几句牢骚,她早已经习惯了。

老钟拿出一个精致的白盒子说是给小远买了一台三星手机做礼物。徐玉当时脑子有些短路,手机?买手机做什么?为了方便考试作弊吗?徐玉也听过,前几年有学生买了高档手机,专为考试作弊用。不过现在监考这么严格,手机根本带不进去。去年国家还把高考作弊列入刑法。徐玉愣了几秒钟,才明白这手机就是个手机,送给小远玩的,是自己想多了。明白了这个理儿,徐玉头大了,老钟怎么在关键时候给自己使绊子,那可是他的亲闺女呀。心疼孩儿也不是这么个心疼法儿。

老钟买手机用得自己的私房钱,事先没有和她商量。当然商量的结果肯定是不让买,哪有给马上要高考的学生买新手机的。这不是成心在关键时候添乱嘛!徐玉看到手机时心里对老钟一百个不满意,只不过在小远跟前没有发作罢了。这是要干啥呀,分明就是挑事呢。美名生日礼物,在这关键时显摆你浓浓的父爱呢。就你会当爹会心疼孩子理解孩子。徐玉有时候觉得老钟这人有点这个奸诈,在对待小远的教育方面扮演一个善解人意的通情达理的知心好父亲,而徐玉永远是那个黑着脸让人讨厌的大恶人。

小远拿到新手机后特别开心,先玩一会儿微信,又玩微博看搞笑的小视频,然后就是拍照拍视频。小远手里摆弄着手机故意在徐玉面前晃来晃去,一会拍桌子上水果,一会儿拍厨房的,一会儿拍徐玉刷碗的样子。自己摆着各种搞怪的样子玩自拍。徐玉也跟着假笑了几声,心里还是特别不舒服。在徐玉眼里任何阻碍高考的物件,都是敌人,手机更是一个隐形的敌人,这个敌人比所有的敌人都复杂难搞。对于明面的敌人你可以想办法解决,唯独手机没有办法对付,因为它和小远是一条心的。手机是她的心肝宝贝。

哈哈,还是亲爹对我好。小远心花怒放。徐玉拿眼睛斜了老钟一眼,老钟嘿嘿地笑着说,小远,上学时不能拿手机呀。再给爸坚持一个月。考上大学时爸给你买个苹果电脑。徐玉恨得牙痒痒,这不是句屁话,不让带到学校你买什么,难道就不能等一个月后再买。你给买上了不让拿,这可能吗。再怎么说小远还是个孩子心,爱玩是他们的天性。天天和小远在一起相处的是徐玉,他这不是故意在她们娘俩中制造矛盾。嘴里忍不住冒出一句狼狈为奸,老钟拍一下徐玉的肩一本正经地说,老婆你不要妒忌。下回我给你也换个新手机,苹果的。比小远那个高级。

屁,我才不稀罕。

呀,还真不高兴了。

下个月,发了工资,我就给你拿一苹果机回来。

听听苹果?还鸭梨呢!和这路人真是没法沟通。当妈的会为了手机和孩子争风吃醋?

老钟装疯卖傻故意这么说,他也看出徐玉的脸色不好。

徐玉生气的是小远的态度,考试没有考好,还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和打算。一点痛改前非洗心革面的表现也没有,难道真的要上三本了。坠落!坠落!坠落!她徐玉心强命不强,辞了工作,租了房子,日日夜夜跟在孩子的屁股后转,兴师动众的结束就是个区区三本,真是丢人丢大街上了。

天天一回家就玩手机,高三的学生了一点也不懂得学习紧张。这回好了,考不上大学到饭店端盘子去吧。徐玉像一只发疯的母狮子,冲着小远大喊大叫。

偏小远还要顶嘴,端盘子怎么了?端盘子我乐意。我开心。我明天就找个饭店去。

那你现在就滚,我眼不见心不烦。徐玉气得浑身发抖。

嫌我考得不好,你去考呀。你还没我考得好。分数,分数一天到晚就是个分数。我干脆死在考场上算了。

那你去死呀。徐玉没管住自己的嘴,说出了最不该说的话。

小远真的往阳台上走,徐玉冲上去拦在小远的前面,她抬起手,小远把脸伸过来,叫嚣着,你打,你打呀。打死我算了。打死我就不用高考了。

就像用力打在一团棉花上,徐玉手下拐个弯狠狠扇了自己二个耳光。脸木木的,竟一点也不疼,徐玉软成一团面,坐在地板上号啕大哭起来,小远大概没看到过她这样疯狂,她也哭了起来,拉着她的胳膊让她快起来,妈,我好好学,好好学,我考大学,你别这样,别打自己,我害怕。我不惹你生气了。

徐玉从地上爬起来,披头散发地冲出家门,再在这个家呆下来,她要爆炸了。她和孩子手里握着一把利剑,在一场场考试的较量中毫不留情地刺向对手。她害怕自己会失手杀了小远,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有了这个邪念。她简直是走火入魔了。

8

小远高一时的成绩在班里倒数,徐玉不知小远怎么接受这个巨大的落差,反正她很长时间内都有点失落。

小远在初中时是班里的尖子生,前三名的好学生。每次开家长会都会受到各科老师的表扬。作为教育成功的家长,徐玉跟着孩子也沾光,家长会上先是孩子发言,然后是徐玉代表家长发言,站在讲台上给一大群家长讲自己怎么教育孩子的心得。徐玉那时可是出尽了风头。偶尔在学校外面遇到学生家长,他们用尊敬的口气介绍说这是钟小远的妈妈。人们立即投来羡慕的眼神。徐玉心安理得接受,谁让自己的孩子争气长脸呢。家里有个成绩优秀的孩子比当了国家主席都牛叉。老钟更是以女为容,到处和朋友吹牛,碰巧回来遇上开家长和徐玉争着去。那时候的小远是他们甜心,小远考上市一中是他们最风光的时候,全市几万学生中,市一中仅仅招800名学生,自家的孩子居然考进去了,朋友亲戚都来祝贺,周围的邻居指指点点,那时候徐玉觉得小远简直就是天下奇才。将来不是北大也是清华。

但是进了一中后,小远再也没有风光过。徐玉真正明白了那句话,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觉得你家的孩子优秀,但在一中还有更优秀的。高一第一次月考完开家长会,徐玉被吓着了,在一中数理化考满分的孩子遍地。九门功课,总分考860870多分,轻轻松松,眼皮都不眨。门门优秀,科科百分。这还是人吗,简直个个都是天才。

小远只考了500多分,全班排名倒数。这时徐玉感到小远的学习明显有些吃力,星期天回到家眼睛盯着一道物理题,半天不动手,一下子就能看出学得很艰难。徐玉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高中的学习难度大,落下一点,就会落一堆儿。她和老钟的文化不高又辅导不了,私下里赶紧请教有经验的家长,高中的学习跟不上怎么办?大家异口同声,开出药方都一样,找好点老师补课呗!

补?怎么补?找谁补?到哪儿补?徐玉一头雾水,发挥谦虚好学的劲头找那些补过课的家长取经。原来一中的老师们各个都在私下办着学习班,大班便宜点,一节课80——100,但效果差些,毕竟一百多学生上课呢。老师上课戴着耳麦,要不后面的学生听不到。小班一对一,一对三贵,一节课300——400,教得细,各方面也能照顾到。上小班的学生家里的经济条件都好,徐玉虽然没什么钱,还是中意小班,觉得那样出成绩快些。俗话说一文价钱一分货,出的钱多,买到手的东西自然好些。用这样的比喻虽然不恰当,但就是这么个理儿。她巴巴和别的家长讨来老师的电话,也去补习班里看过。和老师简单地交流了孩子的成绩,老师就是一中本部的老师,对学生的学习情况学习进度了解。那位老师也说高一是关键中的关键,如果现在功课落下来了,以后落得更多。补习班报名的名额本来满了,老师体谅给徐玉大老远诚心诚意为孩子,又是熟人介绍,特意加了一个塞才报上名,

徐玉像捧着灵丹妙药一样,把一万多的学费条拿回来,她那会儿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跪在佛前的苦修者。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拿到了真经。可小远也不知根筋抽着了,死活不去。翻来翻去只有一句话,我自己能学好,不用你们操心。徐玉苦口婆心把上补习班的好处讲了一次又一次。把她听来的很多成功例子讲给小远,谁谁没参加补习班前数学只能考50多分,补了三个月,成绩提到80多,去年高考时拿了130的高分,考到了211985的吉林大学。还那个谁……小远把手里的书丢在桌子上,打开随身听听英语,戴着耳机,分明就是不想听她唠叨。徐玉气得倒仰。

为补习班的事,徐玉有点歇斯底里,骂过,甚至还动手打了小远的一巴掌,小远的反应倒是没有多激烈,只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哭。徐玉还以为她会打电话给老钟告状。老钟知道肯定要责怪她不冷静,怎么能打孩子呢其实徐玉当时也傻了,自己怎么会打人,要知道,小远从小都没动过她一指头。看着小远惊恐的眼神,徐玉打完就知道自己错了,诚心诚意地给小远道歉。但小远铁了心,软硬不吃,那一段日子,母女俩像两个仇人一样对视很久。小远眼睛里时不时会闪一把锋利的刀来,徐玉也不示弱,十多天都没有和小远说话,冷战,冷战比的是心理素质,看谁能抗过谁。徐玉最绝望时甚至想闹点安眠药,两个人吃了同归于尽。

徐玉的态度粗暴,一口咬定,小远不去补课是害怕星期天不能好好玩,偷懒呢。小远以暴治暴,油盐不进,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她是横下一条心,不上补习课。徐玉忽然发现小远浑身上下都是毛病,懒,馋,不喜欢动脑筋,学习不主动,不自觉,拖延症严重,什么事都要拖拖拉拉到最后一分钟。包括每天早上起床,从来都是最后一分钟才爬起来。还有看电视,玩手机,发呆……反正是怎么看小远都不顺眼。

徐玉走投无路时想到找老钟帮忙,让老钟劝一劝小远。女儿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老钟的话小远还是听一句半句的。小远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希望,这个时候他们夫妻两个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一心共同战斗,共同面对高考这个敌人。谁知老钟星期天回了家,只会做糊涂蛋老好人,小远说什么应什么,小远干什么都是对的。不愿意上补课班那就自己回家多用功学习。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徐玉一个星期的努力抹杀。小远在一边拍手称快,说还是我亲爹好。徐玉自然是处在后妈的位置上了。自从上了高中小远只要不高兴了,就会冲着徐玉半真半假地叫一声后妈。虽然只是玩笑话,不该当真。徐玉还是心里委屈。她既不能和小远理论也不能和老钟去吵,两个人在屋里吵架会影响徐玉心情,影响了心情就会影响她的学习。学校的家长会通气会一直在强调要家长们给孩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一种温馨和睦的家庭氛围。

徐玉事后把老钟一顿骂,老钟认错的态度很好。答应再劝一劝小远。小远果然听老钟的话,口气软了下来,答应去试听一节课,徐玉挺高兴的,还以为听了第一节课,就会听第二节课。学生嘛,听课就是他的任务。可是老钟并没有帮她,别说一同战斗了,还出卖她。帮着小远说谎,明明根本没有去补课班,还说老师讲得听不懂。徐玉不死心给老师打电话还想再和老师沟通一下,才知道老钟已经把补课费拿回来了。分明就是两个合起伙来骗她。徐玉有时候觉得自己人生最大的失败就是嫁给这么一个对什么事都不上心的男人。

徐玉最后不得不妥协。小远坚决不松口,就是不去上补课班。没办法,这么大的姑娘了,你还能绑着手脚押去。

第二次考试,小远在班里的排名倒十。第三次倒七,第四次,徐玉失望了,老师说这样成绩的勉强能考个一般的二本。一中的升学率年年都在百分九十多,小远是最差那拨。徐玉难过也没有办法,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学习这个事,不是橡皮筋,你想扯多长就能扯多长。私下自己安慰自己,二本就二本吧,很多的孩子考个三本专科学校,一年上万的学费不也照上。家长还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话是这样说,这过山车的落差,让她一度时间觉得自己得了抑郁症。那一段灰色的心情差点没有调整过来,还是做过老师的老爸开明,给她分析原因,主要是孩子以前表现得太优秀了,你现在才不能接受她的平常。学习这个事不能强求,学不进去别硬来。万一出点啥事,不是成了一辈子后悔。孩子大了,有些事,她自己知道轻重。女孩子和男孩子在逻辑思维上是有差别的,上了高中后,虽然在数理化方面反应慢些,但在文科上有很大的优势。

小远在高二下半学期时,忽然改了主意,先是由理科转文科,这样她的那几门弱科就不会拖后腿。学自己喜欢的科目,脑子开壳,她主动找补课班,找补习老师。学习成绩也提高不少,名次在班里前进了不少。这些进步,让徐玉忽然觉得以前对孩子的理解太少,对不起孩子,她当初太武断了,总是认为孩子不努力,不好好学习。没有上进心,却不想想刚升到高中一下子开九门课,一门课学习半个小时,全部学下来也得四个多小时,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孩子能跟着学下来是多么不容易,而她眼睛只看到成绩,其实小远一直在默默地努力地往前赶,她以前是个多么要强的孩子呀。

自从小远上了高中,徐玉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她身上,为了小远的学习问题,私下里加入了好几个高考家长群,她和很多高中的家长交流过,他们也没有好办法,无论问起那个高中的家长,都是一脑门问题。孩子的,学校的,老师的,教育制度,教育系统的千条万绪,解不开,理还乱,高考问题成为社会问题。这些家长中也有重点高中的老师,老师们讲起教育理论来滔滔不绝,可是面对自己家的孩子时同样束手无策,同样是迷茫的。老师也不能为自己的孩子指出一条光明大道。高考成为很多家长的死穴,有的人在本国找不到出路,解决不了问题时,只好让孩子出国。这条路普通人家是走不起的。它只是为有钱人,有权人开的旁门左道的。大部分高中生,还是要去挤独木桥。徐玉朋友的孩子走了另一条近路,选择艺考。但是培养一名艺考生没有几十万根本学不下来。专业课一堂课就是五六百,本地的师资力量不行,还要去北京天津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吃住学费下来,去一次就是十几万块。专业课万幸考过了,还有文化课一关,补习文化课又是一大笔钱。即使考进大学还要承受高额的学费,一年没有五六万根本读不下来。

不知不觉徐玉竟走到了平城一中校门口,夜色中大一中的牌匾发出幽蓝的光。高大气派的门楼,曲字形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全市最好老师都集中在这里,无论硬件软件都是一流。小远在这么棒的高中上学,却只能考个区区的三本。成也一中,败也一中,当初送小远来一中时还想着她能考上北大清华呢。

手机里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小远和老钟打来的。老钟在电话里责怪她和孩子计较,没有个当妈的样子,一点肚量也没有,当母亲的被自家孩子气得离家出走了。说出来让人笑话。完完全全是小孩子的幼稚行为。徐玉绝望地告诉老钟,他宝贝女儿现在的分数只够上个三本。老钟牙疼似的吸一口冷气,半天没吭声,后来说,三本就三本吧,你和我还没上过大学呢。不也活了这么四十多岁。考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行行出状元嘛。屁话,你就惯你那宝贝吧,有你后悔的那天。徐玉擦了擦眼角。老婆我也是实话实说,网上不是有考中北大还卖猪肉的呢。行了,散散心回家吧,你出去后小远急坏了,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她承认态度不好,惹你生气,她不该顶撞你,气你。她主要是生气自己没考好。孩子并不是没心没肺。她考不好心里也难过。她不敢告诉老钟自己一刹那升起的那个可怕的念头。那一刻她大概被恶魔附体了吧。

徐玉在电话里发泄一会儿,心里好受了一些。有了老钟的这个电话,她回家时面对小远也不太尴尬。想想自己刚才疯癫的样子,确实没有一点风度,哪像个当家长的。

学校的考前动员会,一再强调关注学生考前的心理和情绪当然也要控制家长好的情绪。关键时候做家长的不能乱了阵脚,自己今天也是急昏了头。怎么能说出死呀活呀的话。这可是考前大忌。网上这几年学生因为考试出事的新闻很多,一个中学生学习时玩手机,父亲生气把手机从十二楼扔了下来,孩子跟着也跳出去。他追着手机逍遥去了,根本不管那两个可怜的人怎么活下去。还有一个是离家出走,又遇到人贩子,被卖到云南的小村子里。小远他们一中前年也有一个,高一的女学生,看完年级的排名榜,回到家开煤气自杀了。女孩抱着必死的决心,她用胶带纸把厨房的窗缝都贴起来。人命关天,后来一中取消了年级大排名。一个花季女孩用她的生命改变了一个学校的考试制度。是可悲呢,还是可惜?这次自杀事件也成了一中家长的教育案例,一届又一届的高考家长们私下也会隐晦地提起女生,除了责怪孩子不懂事,还有深深的恐惧。在家长的眼里,她是有罪的。一个孩子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惩罚生她养她的父母,让他们一生的灵魂得不到安宁。还有比这更恶毒的方法?徐玉搜索过同城一中贴吧里还有纪念这个学生的帖子,后面不断有小学妹学弟给她送花。

徐玉回家后,小远给她道歉,她也给小远道歉,母女俩互相检讨自己,客气得像两个住在对门的邻居。徐玉说,这几天因为姥爷生病,心情不好。不该对她乱发脾气。小远说,自己没考好,让妈妈失望了。剩下最后的这一个月时间,她一定加倍努力学习,一眼手机也不看。徐玉心口不一地说,并不是怪她没有考好。一次没考好,又不能代表高考,只是一次小练习。没关系,别放在心上。她这么一说,小远倒抽抽嗒嗒地哭了,这臭丫头从小就是吃软不硬的脾气。小远说,妈你别安慰我,我知道我没考好。班里好多同学都比我考得分数高。我这次作文跑题了,语文才考了80多分,人家别人都110多分。政治的两个大题没答好,刚刚及格。不过别的科目我差得并不多。我努力赶一赶,二本还是没问题的。

徐玉拿过卷子仔细看。数学和英语考得还行,文科生拼得就是这两门课。小远是理转文。数学上占了一定的优势。政治差点,一个论述题丢分丢最多。语文最差,怎么也没想到她的作文倒成了难题,以前她可是在中学生作文的大奖赛拿过二等奖的。高中的作文以议论文为主,老师为了稳妥不在作文上丢分,把作文教成了八股门。她看过小远的作文,引用的事例差不多都是荆轲,徐玉说,上了十几年学,你就认识这么一个名人。而且每篇作文都能用上这个古人。小远苦笑,高中就是一部绞杀天才的机器。

9

以小远现在的成绩,考好大学是有点困难了,艺考更是不可能,专业课都考完了。她和老钟必须做好读大专的心理准备,运气好考上了本科,也需要一大笔学费。她决定铤而走险一个人闯一闯密道。万一一夜暴富呢!这些天她天天翻看去年的高考招生志愿书,有一些A+1类的大学,中外合办的大学,分数低些,但学费动不动就是五六万。

等小远关了灯睡着后,她蹑手蹑脚下床穿好衣服,拿上手机,又拿了小手电,轻轻推镜子后的那扇门。她确信这面镜子后面一定有名堂。她两手在镜子边摸索了好半天,可什么也没找到。徐玉有点泄气,看来真的需要特殊的机缘才能打开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开一次门。那天真应该进去探一探路的,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的。可惜。正当她准备放弃时,门却突然开了。

这回没有犹豫,徐玉赶紧拿了手电探身进去,她今晚有赌徒的豪气,为了小远舍命干他一票。拿着手电,一步一步走进地下暗室,她的影子投在地上,放大了许多倍。脚底下的声音也放大了数倍,沙沙,沙沙沙,徐玉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万一从墙犄角忽然蹦出一个鬼怪,她可是连一张张天师的保命符也没有的。手电筒在前面照出一小段橘色的小道,很普通的一条暗道,没有徐玉想象中迷宫一样四通八达的小径。密道挺长的,大约走了十多分钟,还没有看到小金库,只是一条简单地下通道,徐玉有点冷,上下牙齿碰出咯咯的声音。她鼓励自己再坚持一会儿,也许宝贝就在前面。可是,真的找到宝贝时,自己拿啥好呢,金条,美玉,宝石,还是钱。钱就算了,最好是宝石,有几颗就够小远出上大学的花费了。

大约又走了几分钟,风也大起来,空气有了丁香花的味道。难道是通到一个公园里?走出密道,徐玉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可能快十五了吧。直到看着那座标志性的大楼,她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在女儿的学校里。也就是大一中。想不到地道的出口竟在一中的东门。如果早发现这条暗道,女儿上学时还能抄近路,省下不少时间呢。徐玉对一中的保安心有余悸,她看了眼门口的传达室。那个尽职尽责小保安居然睡了,失职呀,竟让她轻而易举地就混进了学校。

校园静悄悄的,徐玉看到很多教室里有灯光,学生苦学生累,这么晚了还有学生在用功可想每一分成绩就是辛苦的付出。徐玉回去一定要把看到的情景告诉小远,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分努力一分成功。她穿过那段榆树花墙,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女儿上课的班级,推开门,她惊讶地看到里面坐满了人,不过座位上坐着的都是学生家长,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不认识的多些,每次开家长会,徐玉总是静悄悄溜进去,又悄悄地溜出来。小远不是班里的好学生也不是最差的学生,这类学生属于最省心的学生,老师一般不会投入太多的注意力。开家长会时不会表扬比不会批评,徐玉也就没有出头露面的机会。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了。家长们手里拿着笔,面前摊着小本子,手下飞快地记着什么。

徐玉面红耳赤地站在门外,有些不好意思,小远好像告诉过她开家长会千万不能迟到。家长要以身作则,守时守纪。你去开个家长会还迟到,回到家还怎么管教孩子。还有一定要把手机调到静音。老师讲话时,家长的手机呜哩哇啦地大响是对老师极大的不尊重。徐玉先把手机调到静音,然后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框,里面传出“进来”的声音。讲台上小远的政治的班主任拿着几张表在讲什么,她红着脸低着头朝小远的座位走去,开家长会时家长们都选择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老师看到她时,喊她钟小远快点坐好,我们已经开始讲课了。徐玉开始有点吃惊,大半夜的小远也跑出来了。后来才明白,老师喊的是她。这学校啥时候起,老师开始把家长这两个字省略了。她忐忑不安地坐在女儿的座位上,课桌上面空空的,有点对老师没礼貌,徐玉从女儿的课桌里拿出一本书,几张纸,又找到一支水芯笔,老师竟在上面讲课,她在纸上胡写乱画,装装样子就行了,难道还要做课堂笔记。老师讲什么,徐玉根本没听进去。她满脑子还是密道的事,等一会儿回去的时候要好好找一找,一定还有自己错过没有找到的地方。房东不可能只是心血来潮建一条暗道。里面一定藏着贵重东西。小远的桌子上面用便签纸贴着一首纳兰的词,

浣溪沙·锦样年华水样流
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
一径绿云修竹怨,半窗红日落花愁。愔愔只是下帘钩。

纳兰的词调子都有点灰,不过徐玉挺喜欢的,没想到女儿也喜欢。如果没有高考,她们母女俩说不定会成为一对知心文友。

徐玉希望老师快点讲,她担心小远睡来,看不到自己,会四处找她。小远胆子小,醒来必要喊她一声“妈妈”壮胆。这些年徐玉已经习惯了小远时不时地喊自己。就是睡着了,小远轻轻叫一声“妈”她马上能醒来。徐玉很惊讶自己的这种特殊功能。即使小远不叫自己,轻轻翻个身,她都能听到动静醒了,知道小远要起来上厕所。

徐玉举手和老师请假。老师明显不高兴,不过还是批准了。徐玉还真有点内急,进了卫生间,在镜子里赫然看到自己长了一张和小远一样年轻的脸。难道世上还有这么奇怪的事,母亲和孩子的身份可以互换。天方夜谭一样的感觉,虽然徐玉有时候真的有过这个想法,当小远大声地顶撞她,摔书,摔门时,徐玉便想和她互相换一换身份,让小远当母亲,她来当学生考大学。不过如果自己真的变回十八岁了,那可是妖精了。徐玉有点小开心,老钟见了自己这张脸怎么办?不是说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嘛,自己的变化也许正合老钟的心意。哈哈!

徐玉从厕所出来在学校左拐右拐得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暗道口。只好从一中北大门出来,沿着平时小远上学走的路慢慢走回家。好在她出去时带了钥匙。她蹑手蹑脚地开门进去,侧着耳朵听听,小远睡得挺踏实的。

徐玉摸摸自己的脸,赶紧到卫生间照镜子,还好,还是那张细纹纵横的肤色暗黄的老脸,自己一定是老眼昏花了。啧啧,啧,还想返老还童的美事呢。不过她很喜欢刚才的幻觉,虽然很荒唐,却是很多年的心愿。重新回到教室里上学读书,她一定会加倍地努力,这些年因为文凭的问题,她在工作中吃了多少明亏暗亏,假如她有机会参加高考必定会金榜题名金花四溅。

天色青白,徐玉起来烧水为小远准备早餐。徐玉每天在早餐上花费不少心思。可小远并不领她的情,吃东西挑得厉害,鸡蛋不吃,牛奶不喝,馒头不吃,米饭不吃,面条也不爱。徐玉自己包了薄皮小馄饨,吃过两顿,又不想吃了,嫌馄饨里有面味,分明就是挑刺。馄饨没有面味,还能吃出樱桃味?小远不爱吃包馅的食物,却又喜欢吃肉汁浸过的包子皮,饺子皮。徐玉从网上学来做煎饼,鸡蛋饼,土豆饼,又嫌油腥味大。后来小远干脆告诉她,早上起来就没胃口,啥都不想吃。山珍海味也不吃。徐玉理解,睁眼饭,谁都咽不下,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真是没胃口。小远还说,我这是心疼你,早早起来,忙活一桌子,我不吃你又生闷气。听了这话,徐玉的怨气一扫而光,这小东西还算是有良心。还知道她老娘天天辛苦为谁。

小远可以说不吃,徐玉可不能不做,相反花样做得更多,做好半成品存在冰箱里,万一想吃时,又没有现成的了。晚上休息得不好,头疼得厉害,从鬓角挑起一根筋,“别别”地跳着疼。想着一会儿吃一颗芬必得。左手还有点发麻,拿脸盆时两次都没有抓住。小远升高中后,隔一天就要洗一次头发。她说头发油腻腻的,影响一天的心情。想想也是一头清爽的飘逸的头发,的确能让人心情愉快。她烧好热水,又在脸盆里兑好温水,租来的房子有很多不方便,热水器坏了,一直没修好。

帮小远倒洗头水时,徐玉眼前忽然发黑,她扶着墙好一阵才缓过来。大概是最近几天没睡好,等小远上学走了,好好补补觉。冲了咖啡,又准备了面包和牛奶,小远只喝咖啡,别的食物一口没动。她苦口婆心地讲了无数次,空腹喝咖啡不好,但小远根本不听。她也没有办法。老钟说过,一个孩子连想吃啥不想吃啥的自由都没有了,那肯定和你闹别扭。

小远走后,她喝药躺下。大天白日的,怎么也睡不着,反而越睡越烦躁。孩子在战场勇猛拼搏战斗,当妈的却在大白天躺着睡大觉,徐玉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小远的亏心事。

左手麻得好像更厉害了,拿手机上网搜一搜,上面讲的都和脑部有关系。徐玉有些害怕,怕是脑瘤什么的。徐玉的表姑,前不久刚去世,当初查出这病来,也是因为手臂发麻。一个人坐车到五医院,路上想东想西的,万一真是治不了的病,她也不打算治,陪着小远高考完就行。想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旁边的大姐热心,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让她想开些,没有过不去的河。大姐这么一说,徐玉倒冷静下来,不管出了什么事,哪怕真是没救了,也不能让小远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候,怎么能让小远为了自己的身体分心。老钟也不能告诉,主意打定,心里倒坦然了,小病从医,大病由命,是死是活大夫说了算。

一个人挂号一个人就诊,做了头部的CT。她躺在诊疗床,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悲凉,怕啥来啥,小远没事,自己倒先病上了。第二天她独自去拿片子,有种赴战场的感觉,好在问题不严重,只是普通的三叉神经痛,喝药或是针灸就行。徐玉心想又躲过一劫。

10

不知啥时候养成的习惯,晚上小远不睡,她也不睡。

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深夜里听起来响亮刺耳,她手下的速度不由得放慢些,怕这些声音会影响了女儿。小远在另一间屋子写着历年高考的卷子,对了,他们专用词叫刷题。一晚上刷了几套卷子是他们的口头语。卷子有自己买回来的也有学校统一发的,用小远的话说,高中的作业没有写完的时候,永远都有一摞白卷子等着。衡水中学一个高考生晒出一组图片,一个好看的女生,身后是12高的考试卷子。河南的一所高中,毕业生把所有的高考书考试卷子撕得粉碎,下了一场人工雪。湖北高三的教室里,多一半的学生挂着输液瓶学习。人们认为考试前输营养药对身体好,考试时发挥得好。徐玉每次看到这些图片,眼里都是湿润的。

在小远的指点下,徐玉差不多隔几天就要去新华书店买几套卷子回来。数学英语地理历史。小远不做语文和政治卷子,她说起理由来头头是道,这些卷子没有任何意思。这两门课考的时候全凭个人的发挥。高考作文不可能和平时的作文撞上,如果那样的话就是交了狗屎运。政治呢,基本就是一些政治口号,还要把没意思的玩意儿背得滚瓜烂熟。神经病才会这么做。这种八股文考试时突击一下,把那些老套的观点套进去就行。高分拿不到,但基本分肯定没问题。还有答题时字迹一定要工整,卷子不能有空白。判卷老师的印象分很重要,最差也给个辛苦分。小远讲得头头是道,俨然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说是这么说,徐玉把考卷还是一本不落地买回来。摆在桌子上,不想做看着也心安。一种心理安慰吧,只要是把那些考试卷子买回来似乎就不会落在别人的后头。

小远写完卷子,抽出答案纸对题。她现在只是做选择题,那些需要写字解答的,她总是不写。徐玉想试着说服她,却招来一顿白眼。不懂就不要乱说,高三的学生哪里那么多的时间把每一道题都细细地写在纸上,那是白白地浪费时间。时间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是争分夺秒的。我们老师都说了,要学会学习,不可能把每一道都仔仔细细地写出来。徐玉说不过她,就闭上嘴巴。她知道如果一直争执下去,小远会摔打着书本离开桌子到厕所待着。坐在马桶盖上半天不出来。她这种无声无息的反抗让徐玉更难受,她倒是情愿小远冲着自己大吼大叫,大哭大闹。一个人承受力是有限的,郁闷长期积在心里,肯定会发展成病。屋子的空气有些干燥,徐玉把拖把浸湿,也不拧干,湿湿地拖一遍,让地上的水分慢慢蒸发。又洗了樱桃,放在小远的手边。果然这几天的樱桃价格降下来了,要二十多一斤。徐玉买的时候依然一粒粒细细地挑,背过身子偷偷摸摸挑拣水果时,徐玉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斤斤计较的大妈了。她离开单位离开集体生活已经二年了,天天围着孩子家转,眼里只剩下菜价和考试。自己和社会脱节得厉害,孩子考上大学走了后,她该咋办呢?但肯定不会去公园里跳广场舞。

高考是真刀真枪地干,小远他们百日宣誓的口号是,一分干掉一千人。这么血腥暴力的口号,说明高考越来越白热化。考场如战场,学生手里的笔就是一把刺刀,学生和学生如同战场上敌人,对待敌人刀兵相见,就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每年省里有三十四万高考的大军挤在窄窄的独木桥上,你没有超强的能力和毅力,那只能成为一个失败者。如果不幸躺在别人的刀下,你就在下面扑腾吧,这下面就是一深不见底烂泥坑,你想再爬起来上岸,那就得付出几千倍的努力。而大多数人再也没有挤上桥头看风景机会。

高考倒计时,考试的日子越来越逼近,小远近来逼自己有点紧,每天睡觉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一二点了,中间徐玉催过二次。都被小远不耐烦地呛了回来,虽然语气不好,但徐玉一点也不生气,心里还暗暗有些欣喜,看到孩子用功学习大概是每个家长都高兴的事吧。

有时候她自己也矛盾,不学习时心里干着急,觉得孩子不努力,你睡大觉时,人家别的学生还在奋发图强呢。考场就是战场,高考时可是真刀真枪地干,一分干掉一千人,这种白热化的誓言听着出一身的冷汗。可是学习太晚了徐玉也着急,明天早上还要早起,晚上休息不好,白天怎么有精力学习。虽然高考的利剑高悬,徐玉还是有理智的,懂得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晚上学得太晚,第二天上课的效果肯定不好。徐玉就是这种矛盾中熬了一天又一天。她只好给自己规定,只要小远还没有睡觉,那她也不能睡。她要让小远觉得,妈妈一直在陪她,一直在她身边,她不是一个人在努力,妈妈也在和她一起努力。她们同心协力打一场攻坚战,当母亲的提前退场了,那孩子也会松懈。

错了几个选择题,小远对自己很不满意,噘着嘴把凳子拖得很响。为了不影响下面的邻居,徐玉在家里的桌腿上绑了软布,高考生,个个都不容易。小远关了灯后,徐玉也马上关灯,她有失眠的毛病以前睡前要看一会儿书,看得两眼酸困时,瞌睡也来了。现在为了孩子一切习惯都改了。失眠的毛病不会改了,它只能是更严重了。徐玉睡不着时,闭着眼想事,真是见鬼了,只要是关掉灯,徐玉心里亮堂堂的,比开一盏灯都亮。

徐玉又去了女儿的学校,家长们正在参加了一场考试,要命的是,她不会做那些该死的历史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年代,毕业二十多年,自己当年学过的那点知识都当馒头吃了。可是考试时间到了。小远的书本就在课桌里,徐玉心里的小兔乱撞,翻一下书就能找到答案。可是她怎么能抄答案呢,平时她可是教育小远诚实不说谎话的。也许小远就在不远处看着她。偷眼看着周围的家长都在刷刷地认真地写卷子,人家都会写,就自己不会。真是丢脸。徐玉的心眼还是活了,手慢慢地伸向课桌,她安慰自己就看一眼,考试不及格的话,在小远的面前也抬不起头来。翻一下,老师大概不会发现吧?可是她还是不敢作弊。手刚刚碰到书本,她就像被烙铁烫了,又缩回来。这时她发现同桌已经做完了,只要悄悄瞟几眼,就有现成的答案了。老师在上面催促着还有十分钟时间就到了,没有写完的同学,要抓紧。怎么办?等老师转身在另一边小组巡视时,徐玉还是把头探过去瞟了几眼同桌的卷子。可是这个家长真小气,那道题他居然用手臂挡着。她以前做学生时也是这样用手挡着试卷防备同桌抄袭。完蛋了,考试要不及格了。

正急得抓耳挠腮地想办法时,有人悄悄递给她一个小纸条,徐玉细看上面的字迹是小远的。女儿帮着妈妈作弊,真是一个好故事。徐玉灰暗的心情有点高兴。她和女儿还是心有灵犀的,她们一起经受考试的锤炼。

11

不知道谁在哭?不过声音很低。开始徐玉以为邻居两口子闹意见了。再细听,发现那声音是从小远的屋子传出来了,哭声显然被刻意掩在厚厚的棉被下。这种压抑得细碎的哭声更让人难受,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小远交流沟通有了障碍,她不知道小远心里想什么,小远也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小远长大了,早已经不会把她的心事告诉自己的母亲,她把那些心事压在心里,宁愿一个人慢慢地消化。徐玉还记得女儿小时候因为养的一只小鸡死了哭了一天一夜,因为没有得到一件玩具大哭,因为不让吃第二根雪糕撒泼耍赖地哭。现在小远很少会在她的面前哭,她大概觉得长大后在父母面前哭鼻子很丢脸很没有面子。

徐玉擦一擦眼泪,她开始打算过去劝一劝。细细一想,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呢,千考万考不如最后一考,不就是一个小测试嘛,又不是决定命运的高考。反反复复还是那一套话,没有一点意思。连她自己就能觉得假惺惺。她真的不在乎成绩?那还不是哄鬼的话。后来想想还是让孩子哭一会儿吧,这么大的压力总得有个发泄的口子,哭一哭也好。哭一哭她心里就舒服了。小远在外面哭,徐玉的眼泪打湿半个枕头。她心疼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却无能为力,她可以为孩子牺牲一切,兴趣爱好,包括自己的工作和事业,但她却在学习上帮不了小远。

她恨老钟和自己年轻时不努力不争气,没有混个一官半职。如果有钱,小远也可以通过出国留学来选择逃离高考,可是他们什么也不是,只是两个普通工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远一个人在高考的千军万马中冲杀,眼睁睁看着她受伤,看着她伤心难过,看着她被高考这个无形的巨人捏来捏去。却没有一点办法。

人们都在批判高考,声讨高考,有的教育专家口口声声要取消高考。可是取消高考后呢?大学怎么考?人才怎么选拔?高考是唯一公平的考试,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它不讲关系不凭门路,只是凭学生的能力和成绩。

小远推开房门扑进她的怀里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妈,我学不会该死的数学。也学不好政治。再考下去的,我真的要死了,我完蛋了,我要疯掉了。我不参加高考了,行不行?妈妈,我真的撑不下去。小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顺着清瘦的脸庞流成小河。她两手神经质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头发乱纷纷像一团草。徐玉像被人从后背狠狠地扎了一刀,她什么话也没说,抱住孩子,轻轻拍着小远的后背,没事的,做错就做错了,现在发现错题,考试时就不会错。你太紧张了,放松点。边说边把乱纷纷的头发抚顺了。小远哭了一会儿哭累了,蜷着身子躺在她的身边。徐玉像小时候那样为她唱起儿歌。第一天我到河边去玩水,丢了我的洋娃娃,我哭我哭我大声地哭。第二天我到河边去玩水,找到了我的洋娃娃,我笑我笑我大声地笑。第三天……。那些单纯而快乐的日子丢在了哪里?

等小远平静下来,徐玉拿一块温毛巾给她擦脸擦手。大概是累了,小远枕着她的一只胳膊,慢慢睡着了。女儿睡着的样子特别可爱,就像一个天使。徐玉没有叫她,她用另一手把夏凉被扯过来搭在孩子的身上。她们母女俩很久没在一个被窝里睡过了,小远的个子比她高点,她的脚挨着小远的小腿杆。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眼前的这个小人见风长,好像是一夜间个头就超过了徐玉。如果没有横在眼前的高考,徐玉觉得她们母女俩会像一对知心的姐妹,讨论化妆品,讨论时髦的衣服,甚至是谈论喜欢的男孩子。她想伸手摸摸她的小鼻子,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耳朵。但她不敢摸。升入高中后,小远有轻度的神经衰弱,睡眠变得极轻。

徐玉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婴儿的小远睡在自己身边的,皮肤粉嫩,小嘴轻轻蠕动着吸着奶水,喉咙里吞咽奶水时的发出动听的响动。吃饱了奶水,胖乎乎的小手里还贪婪地抓着一只乳房。

徐玉一点睡意也没有。记得小远五岁时曾画了一幅蜡笔画给她当礼物,祝妈妈生日快乐。徐玉觉得自己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孩子是上天赐给她的最好宝贝。那年她的工作出了问题,她特别灰心失望,已经联系好北京的一个朋友,打算辞职出去闯一闯。她不甘心一辈子待在一个小城市里。她觉得这份工作无聊透了,一定要离开。她受不了周围的环境。可是女儿那幅画留下了她,她静下心来,好好思考自己的未来,真的已经失败?真的已经没有退路?工作可以重新找,但女儿不能离开她的妈妈。在她成长的岁月里,不能缺失母爱。

窗户一点点由暗变青变白,小远枕着她的胳膊睡得特别香甜,细细端看孩子的眉眼,嘴巴像自己,有点厚,眉毛像老钟,又粗又黑,脸盘宽,这个完全像钟家的人,都说女儿像爸爸的地方多些。果然。小远耳朵垂上有一块痣,看着像半个花瓣。孩子小时,痣只有米粒大小,随着年龄,竟长成一朵小花的样子。她还开玩笑说,走丢了,一看耳朵就能找回来。孩子睡得的样子真可爱,越看越心爱,徐玉轻轻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昵的动作,孩子长大了,不由自主地开始拒绝那些腻腻歪歪的动作。小远梦中抽泣一声,眉毛皱一下又放开了,徐玉希望孩子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睡下去。没有考试,没有成绩表,没有班级排名,没有高考。

五点半时,她拿个软枕头换下自己的胳膊,整个胳膊都麻了,她用另一只手捶着麻痹的胳膊,让身上的血脉流动起来。不过她心里挺欣慰,终于可以帮做女儿一点事,把她的胳膊给女儿当成了一晚上枕头。

她轻手轻脚地往电热水壶里接上水,一会儿小远洗脸用,冲咖啡也要用。小远的咖啡史已经有五年的时间。她在网上也看到发育期的孩子喝咖啡不好,可是为了提高学习效率,班里的学生差不多都在喝。区别只在咖啡的牌子不同,进口的咖啡贵些。口感好。徐玉一直为小远选鹊巢,价钱适中。小远可以不吃早饭,早晨的这杯咖啡是一定少不了。

差十分六点,她喊醒了小远。小远看到自己睡在徐玉的床上,可能是想起昨晚上发生的事,脸微微有点红。呀,我怎么睡在这里了。徐玉啥也没有说,笑着说,睡在自己妈妈身边,有啥不好意思的,你小时候天天赖在我床上。有一回还尿床了。小远说,肯定是你偷偷把我抱到这里的。徐玉不说话,笑了。伸出一根指头打算抹一下她的小鼻子,但小远快速地躲开了。昨天晚上那个又哭又闹的小远又离开了,徐玉脸上讪讪的,顺手把冲好的咖啡放在小远的书桌边。看上去小远的心情不错,她在卫生间洗漱时,还用放了一首歌。是她喜欢的那首《在黑夜中翻滚》,外国的,徐玉听不懂,但能感觉出那金属质声音如一缕强光照过来。

小远出门时破例说,中午想吃孙记的水煮肉。

徐玉响亮地答应一声。好的,水煮肉。孙记的。等小远出了门,徐玉长长地松一口气,看来昨天晚上的暴风骤雨过去了。年轻就这点好,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12

离高考还有七八天,父亲又生病了,这回大夫建议住院治疗。第二天做了加强CT,结果出来医生说情况不太好,他指着肝上面的一小片阴影,让他们去北京确诊一下。小远马上要高考了,走不开,她只好给弟弟打电话,告诉他父亲的病情。让他带着父亲去北京。弟媳妇很不高兴,闲话说了一箩筐。徐玉装聋作哑,谁让她有事求人家呢。

徐玉最后一次穿过镜子去女儿的学校,高三部的教室已经人去楼空。以前那些灯火通明、热火朝天的、硝烟弥漫的战斗场面突然消失了。一楼很安静,教室窗口黑着,徐玉慢慢走进教学楼,楼道里空荡荡的,橘色的灯光下影子铺在脚下。徐玉有些怀念那种刀光剑影的紧张氛围,推开教室门,先把前排的灯打开,再把后面的灯也打开,灯管闪几下,教室马上亮起来。课桌排列得整整齐齐,桌面上没有了堆积如山的书本,地面打扫得很干净,连一张纸片都没有,并没有想象中满地狼藉的情景,黑板上写着,十年磨剑,今朝试锋。墙上挂着争分夺秒,分秒必争;决胜高考,挑战人生的高考誓言。

缓缓地绕着教室走了二圈,她在小远的座位上坐下来,扭头看一看她旁边的座位。空着的。她出神地盯着门口,等着他们来听课。仿佛是心有灵犀,楼道里有脚步声响起,一个家长走进来,又一个家长走进来,陆陆续续教室里坐满了人。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老师呢?老师来讲课吧。

徐玉喜欢自己在这个空间的扮演角色,在那一刻她和女儿的身份是可以互换的,女儿是妈妈,妈妈是女儿。她进入女儿的世界后,惊讶地发现里面的房子都是陌生的,女儿什么时候建起这么多的小房间。里面添了许多古灵精怪的玩意。徐玉穿越迷宫一样在里面走来走去,但她相信自己不会迷路,女儿是她一手带大的,她成长的点点滴滴她都熟悉。再曲里拐弯的路她这个当妈的也能摸索到。

在同一时间小远也会闯入她的世界吧,小远会发现什么呢?一个打着学习的幌子,逼迫着孩子日夜不停学习的狠心妈妈。她恨自己吧!她知不知道还有一个母亲无私无怨地爱着孩子,她可以为她献出自己的生命。

弟弟带着父亲去北京的那天,正是小远高考的前一天,徐玉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一个陪父亲,一个陪小远。老许请了假,他让徐玉别去考场。他不怕小远晕场,而是怕徐玉晕倒在考场外。

徐玉几乎一晚上没有睡,担心父亲的病情,又担心小远明天的考试。不过她还是早早起来做了清淡的饭菜,饭桌上好像大家胃口都不错,吃的时候,夸张地笑着。小远喝完咖啡,还吃了一个小面包和鸡蛋。

昨天已经去熟悉过学校周围的环境,今天小远要一个人去考试,徐玉当然不会同意。老钟破例和她意见统一,叫了个滴滴快车。一家人风驰电掣地向考场奔去,徐玉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心潮澎湃,想起以前的那首老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依着惯例考前学校周边封路,出租车在学校附近就停了车。校门口陪考的家长们人山人海,小远责怪他们不该来,完全就是给全世界添堵。有同学叫她,小远和他们挥挥手潇洒地向学校走去。而徐玉觉得还有很多话要嘱咐她。

高考献爱心,周边的商家店铺在学校外面搭起很多的供家长休息的简易帐篷,免费送水送绿豆汤,还有小扇子。家长们固执地站在学校对面看着紧闭的大门,脸被太阳烤得红彤彤的,个个都像将要下蛋的老母鸡。老钟拿了两瓶免费的矿泉水回来,徐玉根本喝不下。老钟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又去另一个志愿者服务点看看,回来拿了一摞小广告,有旅游的,有驾校的,上面承诺考生只要拿着高考证,给以各种假期的优惠。徐玉不停地扇着小扇,上面是现代女子医院的无痛人流的广告,真佩服商家的商业头脑,各种机会都不放过。看看手机,考试才过去十五分钟。

小远考完第一天,感觉还不错,发挥正常,没有遇到偏题怪题。徐玉心里念了无数次阿弥陀佛。晚上吃着饭,小远忽然说,妈呀,完蛋了,第二张试卷上我忘写名字了。徐玉开始没在意,她觉得小远在逗她玩,边笑边说,不写名字才显得咱钟大小姐有水平。扭头看到小远哭了,徐玉脸色惨白,她觉得那一刻心跳都停止了。你,你,真的没写名字?徐玉结结巴巴地问。我一直惦记着写,检查第二个小题还记着,后来,后来,广播里让考生放下试卷离开座位……

徐玉的脑袋里插进十把钢刀,竟然发生这么低级的错误。怎么就忘了嘱咐她写名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越怕出鬼越来鬼。徐玉急忙给小远的老师打电话,老师也是吃了一惊,他问小远贴了条形码没有?小远诺诺地说,贴了。老师说,贴了条形码的话,问题应该不大,现在电脑判卷,学生所有的信息都在上面。不过如果查试卷呢,就说不好。能听出来老师也不是很肯定,徐玉飞快地百度一下,和颜悦色地对小远说,丫头,没关系的,学生的信息都录在条形码里。电脑判卷不写名字也没问题。

真的没有关系吗?徐玉浑身浸在汗水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听天由命吧,小远第二天还有一天要考试,作为母亲她必须保持冷静。

本文原刊于《黄河文学》2018年6期

陈年,山西大同人,先后在《天涯》《西湖》《芳草》《长城》《山花》《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多篇作品收入全国年选。出版小说集《给我一支枪》《小烟妆》。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签约作家。曾获乌金文学奖,阳光文学文学,全国打工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

《向度》2023年第4期(总第36期)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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