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非如烟》
作者：晚霞
十、天有不测风云
（四）
我正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突然发现姪女站在窗外焦急地向我摆手，知道有事找我，我举手道：“老师，家里来人找我有事。”老师说：“去吧。”
我刚走出教室，侄女迫不急待地说：“快回家吧，长海被车压死了。”我一听，懵了，来不及请假往家跑，欲哭无泪，一口气跑到家。
整个院子被围得水泄不通，我气喘吁吁地来到院子中，拨开人群，只见二侄子挨着石磨躺在地上，身上盖着麻袋，一双小脚露在外面，发了白的黑棉布鞋脚尖露着棉花。
我不顾人群的阻拦，蹲下身，揭开麻袋，只见二侄子脸色苍白，紧闭双眼，太阳穴塌下一个大坑，摸摸小手软绵绵，摸摸心口还热乎乎。我哭呀，喊呀，怎么也不能相信，就一天没见着，怎么就死了呢？
我定了定神，冲出人群来到屋里，见嫂子哭成泪人似的，大侄子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姪女拽着妈妈衣襟哭。
我抹抹眼泪悲伤气愤地问：“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捶着胸说：“马车毛了，车翻了，长海被压在底下了。”我愤怒了：“他们怎么没死，单单长海一个人死了，车老板呢？”说着到厨房拿起菜刀，满院找车老板。父亲低声说：“车老板让公安局拘起来了。”我像疯了似的大喊：“我要杀死车老板。”父亲痛苦地说：“老姑娘，别闹了，再闹死了也活不了啦，咱老魏家祖上没德。”说完泣不成声。
我回头见长海姥姥坐在炕上哭，愤怒极了，冲着她喊了起来：“长海跟你去的，你为什么没死，有脸坐这哭？滾，滾，滾！”
长海姥姥听后哭声更大了：“我对不起老魏家，我没用，我该死！”父亲劝道：“亲家母，她是孩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父亲来到院子里，手攥着皮腰带，一动不动地站在院中间，面部表情凝固了，痛苦，失望，悲愤……
突然，他扬起皮腰带，在空中转了一个圆圈后，带着尖利的呼啸，抽到石磨上，一下，二下，三下……，把全部的痛苦与仇恨凝聚在皮腰带上，他狂怒了，他在发泄，他在抽打这不公平的命运，直到把皮带打断了才住手。一屁股坐在石磨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犹如一头老狮子在咆哮，整个院子回响着悲壮的轰鸣，使在场的每个人感到震惊，感到恐怖。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经历亲人生死离别残酷打击，坚强的父亲再也挺不住了，人们默默地围着父亲，没有急于劝阻他，让他把憋了多年的痛苦都喊出来吧。
过一会儿，徐叔走过来说：“大哥，光难过也不行，长海还躺在那呢，你看这事怎么办？”
父亲含着泪吩咐道：“你去找他二姨夫兰木匠，给打个小棺材，让勾寿朋来给长海照张像，这孩子都八岁了，还没照过像，我留张照片作纪念。”
徐叔不解地问：“人死了，还照什么像？”父亲说：“你就按我说的办吧。”
勾寿朋来了，给长海照张整体照片：一个男孩，躺在石磨旁，苍白小脸，双眼紧闭，穿着旧棉袄棉裤，棉鞋脚尖露出了棉花，非常凄凉。
照完像，父亲对勾寿朋说：“大叔谢谢你了！照片给大叔放张大点儿的。你不是在公安局上班吗？大叔还有个事求你，麻烦你去趟公安局，替我把车老板要出来，我不追究责任了，判一二年，长海也活不了，我老魏头前世缺德了。”
不一会儿，拉来一口薄皮白茬小棺材，长海穿着露棉花的衣裤和鞋子就入了棺柩，钉上了钉子。
我哭着扒着棺材缝往里看，边哭边跺脚说：“万一长海醒过来，不给闷死了？”众人拽我说：“孩子别傻想了。”这个意念总也挥之不去，认为他醒了出不来，闷死里面了，这个问题一直困扰我好多年。
马车拉着小木棺，在众人目送下，一个八岁天真烂漫的孩子，就这样匆匆地走了。
马车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边哭边追……
已是第二天清晨了，嫂子躺在炕上不停地哭，父亲在地上不停地来回走，我坐在炕边手拿照片眼泪不断流，侄子姪女也都眼泪汪汪，气氛十分沉闷。
北屋徐家也都早早起来了，两个孩子很懂事，谁也不闹了。徐叔走过来说：“大哥，你弟妹把饭做好了，熬的大米粥，都过来吃点儿。”徐婶过来劝道：“起来吃饭，总不吃饭怎能行？”父亲咬咬牙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吃点儿，一会儿去上班，麻烦你们照顾一下她嫂子，你们三个也吃，吃完上学去。”
父亲含着泪水，喝了一碗稀粥，强打精神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单位走去。
父亲没有去单位，直接来到了江边。
古老的嫩江从小城北面宛转向西而过，巨龙般的大堤耸立在江边，江与堤相依并存挡住这恣意翻腾的江水。
父亲坐在大堤上，用他那已经凹陷呆滞的双眼望着江面，望着远方。他的眼里泪水汪汪，连嘴唇都在微微地颤动着。此刻，江面平静而空远，浩浩荡荡的江水滚滚向西流去。父亲望着一望无际的水波，索性斜躺在大堤上。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昨晚一夜没睡，这会累了，困了，很快就睡着了。
一闭上眼睛，天真活泼的小孙子长海浮现在眼前：
“爷爷教我写字。”
“爷爷教你写字，大、小、多、少、人、口、手……”
“爷爷教你背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孔曹严华，金魏陶姜。咱家就是这个魏，你姓魏……”
“爷爷，我叫魏仕孝，长大了挣钱孝心你。”
“好孩子，现在给爷爷学个孙悟空打个把式看看。”
“爷爷吃饭啦。”
“长海看爷爷给你买好吃的了。”
…………
天已傍晚，江水暗淡，江风吹来，身子凉飕飕的。父亲被凉风从梦中吹醒，一睁眼一切都不见了，留给他的是一望无际的思念。
父亲想，永不醒来多好啊，牵着小孙子手永不分开。孙子，你知道吗？你爹死后支撑我的就是你们哥俩，我所有的梦想，都比不上你俩在我心中的份量。孙子啊，孙子，你知道吗？你爹死像挖了我的心，你的离去是要我的老命啊。中国共产党八年打跑了小日本，我奋斗了八年没了孙子，八年我白盼了，最后一场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真不如一跃跳进江里，一切都了，一了百了。
父亲转念一想，堂堂的魏石匠不能做傻事。家中还有好几口人呢，我死了她们怎么办？我不能做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儿孙的事。想到这里，父亲慢慢起身。这时，夕阳西下，江面平静如镜。父亲看看时间不早了，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朝家走去。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