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王参谋理发

 新用户0832rs09 2023-08-17 发布于北京

若干年前,牡丹江军分区招待所的王参谋曾给我理过发,令我感动,也令我记忆犹新。故事要从头说起。

珍宝岛武装冲突发生半年多后,为了准备打仗,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经过沈阳军区批准正式组建武装值班团——26团。兵团最初组建时,这个番号是空着的,领导是否早有考虑,不得而知。此时填补这个空号,就是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苏联的武装挑衅。因为当时这个国家在边界的那一边陈兵百万,对我国安全构成巨大威胁。

组建武装团的人员是从兵团各个团选拔的,627团选拔的人员组成了特务连,我和20多名北京上海哈尔滨知青从六连选拔出来,组成了特务连侦察排。

26团组建后,每天学习军事知识,集训开会,忆苦思甜,表决心、献衷心……忙得连理发的机会都没有。这时候年纪轻,火力壮,头发长得既快又密,盖在脑袋上又长又乱,带上帽子才能遮住一些。这时候团里交给我们连六班一项任务,赴牡丹江的威虎山下运输国防施工材料,于是发生了到武装团后的第一次理发。

从出发的这天早上,全连人都跑到楼下夹道欢送,指导员和连长认真地叮嘱我们,一定要千方百计克服困难,完成任务,有什么问题及时向连里汇报。我们班的人对执行这次任务非常兴奋,大家兴高采烈,摩拳擦掌,把枪擦得亮亮的,背包扎得很结实整齐,背上枪,左肩挎着子弹带(尽管没有子弹),右肩挎着干粮袋,交叉在胸前,真是挺威风的。我们和连里每位领导都握了手,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我们当天下午从佳木斯乘上火车,由于都背着枪,带着兵团司令部的介绍信。那时全国流行一句耳熟能详的口号:“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列车长对我们九位背着枪的兵团战士还格外照顾,专门腾出几个座位。

我们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早上到了牡丹江市,走出火车站才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我们这支小分队在班长的带领下,按着来时连长交给的地址,很顺利地找到了牡丹江军分区招待所。

一进招待所的大门,30多岁的现役军人王参谋早已恭候多时。他热情地迎上来,招呼我们到餐厅吃早饭。这王参谋人挺热情,爱说爱笑,长的中等个子,不胖不瘦,我听他说话总觉得很耳熟、很好听、很亲切。

班长吴建国和副班长卜士国都是上海知青,他们牢牢记着出发之前指导员和连长的嘱咐,要尽量自己克服困难,不要轻易麻烦别人。想到这些话,他们就和王参谋谦让起来,将身上的干粮袋摘下来,称自己带着干粮,早上吃这个就行了,不能给部队添麻烦。

我们都觉得班长和副班长虽然不是假惺惺,却太古板,人家让吃就吃吧,也不是咱们伸手要的,再说咱们大家都归沈阳军区领导,是一个大系统的,只是他戴着领章帽徽,我们是土八路,仅此一点小区别。但我知道自己个子最矮、年龄最小,人微言轻,便躲在大家后面看他们几个人拉拉扯扯,互相谦让。

推让了一番后,王参谋笑笑说:“你们的干粮还是留着关键时刻、断顿的时候再吃吧,现在还是先吃点我们准备好的热乎饭菜好上路。”说着话,他一只手搂着班长,一只手搂着副班长就往餐厅里面推,见实在拗不过,大家才进了餐厅。

这顿早饭很简单,炊事员端上来一盆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香味儿的馒头和窝窝头,还有一盆小米粥,外加两大盘腌咸菜。这馒头有一丝甜味,窝窝头挺实惠,因为个大,而底下的眼小,每个至少有三两重。

我们在火车上颠簸了一路,肚子早已饥肠响如鼓,见到饭菜便狼吞虎咽起来。那个年代的粮食不富裕,加上这个年龄的人饭量似乎也没有底,很快就将馒头和窝窝头瓜分干净,吞进了肚子里,粥盆已经被喝了个底朝天。但是炊事员不知哪里去了,我们守着两个空盆,还在细嚼慢咽着嘴里的残渣余孽,就像老黄牛反刍一般不急不慌,有人偶尔用筷子夹块咸菜条放进嘴里慢慢地品味。

我们其实都吃了不少,只是不饿了,但不能算吃饱喝足。我们当时的感觉是吃得有些撑着了,才能算饱。此时又不好意思去叫炊事员或王参谋添点窝窝头小米粥。正在这时王参谋路过餐厅门口,看见我们面前的饭盆已经空了,便笑着说:“你们吃光了怎么也不说句话,赶快叫炊事员添饭。”接着他就朝门外大声喊起来:“炊事员,再上点馒头窝头、一盆粥,快点!再来一盘咸菜。”

我们都不好意思地笑笑,谁也没有说话。王参谋看着空空如也的饭桌,笑了笑。我读懂了他笑的意思,他一定认为这次碰到了一帮平时吃不饱的“饭桶”。炊事员很快又将添加的饭菜送上来。

王参谋站在餐桌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便挨着个问我们都是那里的知青。我们如实相告,轮到我最后说完,王参谋笑了:“小鬼,这里就你一个是北京人,从毛主席身边来的人多幸福啊,从天安门到这儿太远啦,真不容易啊,我还没去过北京呢!以后有机会一定去看看天安门。”他神色有些凝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问我:“这么小就出来了,你的祖籍是哪儿?”

“容城县。”我怕他和山东的荣成搞混了,就又补充了一句,“河北省容城县,归保定管辖。”

王参谋笑了,轻轻地摸着我的头:“那咱们还是老乡呢!我也是保定的老家,是雄县。咱们都姓王,都在白洋淀边上住,说不定500年前还是一家人呢。”大家一阵哄堂大笑,我没有笑,但心里却在想,怪不得我听他说话的口音总觉得很熟悉、很亲切呢,原来和我父母的口音差不多。

王参谋又问我:“你今年十几了?”

“刚过16岁。”我实话实说。

“我正好比你大一倍,今年32岁,但你应该叫我叔叔才对呀!哈哈!”王参谋说完先笑了,引得大家又笑起来。

我看着王参谋慈祥的样子,想叫他一声叔叔,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叫出来。要是在半年多以前,如果在北京的大街上见到像王参谋这样年龄的军人,我和同学们就会脱口而出尊敬地说一声“解放军叔叔好”。而现在,我觉得自己已经参加了革命工作,是一个大人了,不能再乱叫了。

王参谋看我没有叫他“叔叔”,并不生气,笑着继续摸着我的头说:“小鬼呀,你这头发也太长了,帽子都快盖不住头发了。一会儿我给你剃个头,你吃完饭告诉我,行吗?”我挺感动,但不知是不是应该答应,便抬头看了看班长。

班长看看我说:“你的头发是太长了,来到武装团还没有理过发吧?”我点点头。“一会儿让王参谋给你理发吧,我们到外面走一走。”班长同意了。

王参谋笑了,对我说:“吃完饭你到我屋里,我给你剃头,我的办公室就在这条走廊最里面那间。”我感激地冲他点点头,当时还不习惯说“谢谢”这个客气的词。

我们的胃口都很好,不大一会儿工夫,第二盆主食就剩下两个窝窝头,咸菜条还剩下了几根,小米粥还剩了一个盆底儿,估计也就还能盛两小碗。大家这回确实都吃饱了,这还是我们武装团成立以来,第一次吃饱饭,而且是第一次没有吃得一干二净,居然还剩下了一点儿。

我们也可能是初来乍到,要给主人留点面子。吃完饭,觉得浑身又来了精神,大家话也多了起来。我在默默地想,去不去找王参谋理发,班长似乎也忘了提醒我。我听着大家神吹海哨,说到可笑之处,便跟着傻笑两声。上海知青刘少唐悄悄地对班长说:“这两个窝窝头和咸菜让我带走吧,留着中午吃。”

班长一瞪眼睛:“你要能吃下就现在吃了它,想带走?绝对不行!”

副班长鄙视地看了一眼刘少唐:“吃不完就带走,不觉得丢人吗?哪里还像个兵团战士?”

刘少唐却满不在乎:“我只是这么说说,丢人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其他人笑笑,又开始扯别的话题。

大家聊得正起劲,王参谋过来了,他看我们已经吃完了饭,都围着桌子聊天,便问大家都吃饱了没有,大家纷纷站起来拍了肚皮说吃饱了。王参谋笑着招呼我:“来,小鬼,到我屋里剃头去。你们其他人可以出去看一看牡丹江的街景”

我跟着王参谋进了他的屋子,他拿了个凳子放在屋子中间,让我坐在上面,我轻声答应着顺从地坐好。他又从柜子里面拿出一个盒子,掀开来是一把闪闪发亮的剃头推子和一把理发剪刀,推子下面是折起来的一块白布。他顺手把那块白布抖开,围在我胸前,正合适。他拿起推子对我说:“咱们开始吧?”

我感激地点头,“嗯”了一声。

王参谋就给我 “咔哧咔哧”地剃起头来,动作很熟练。我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白布帘,上面还有几根碎头发茬儿,看来他经常给人理发。

我的头任凭王参谋的摆布,只听见剃头推子“咔哧咔哧”地响,一撮一撮的头发剃下来。“这样理发还行吗?”王参谋问我。

“嗯。”我答应这个词时并没有张嘴,心里想着以前在家里爸爸给我理发时,从来不问我理得行不行,这个王参谋真是个好人……

又过了一会儿,王参谋对我说:“你看看镜子,我剃得怎么样?”

我一抬头,发现面前桌子上摆着一面课本大小的镜子,原先蓬头垢面的我已经变成了寸头,精神多了。我高兴地答应着:“嗯!”便又没了话,屋里空气似乎有些沉闷,王参谋又给我修理了一下后脖颈遗留的头发。

王参谋转到我前面,仔细端详着我的头,满意地点点头,说:“好了,洗洗头再剪一剪就行了。”王参谋用洗脸盆接来一点凉水,又从暖瓶里倒出些热水,然后给我洗头,我感觉很温暖,就像是来北大荒前的自己家里一样。

王参谋一边洗一边对我说:“你这头可有些时间没洗了,我这剃头推子都让你这头发给磨钝了,哈哈!”他笑了两声,接着爱怜地说:“你这脖子跟车轴差不多,也有些日子没洗了吧,一会儿也洗洗脖子吧。”

我很不好意思,没抬头,又“嗯”了一声,还是没说话。因为从27团出来已经三个多月了,根本就没有洗过澡,偶尔用毛巾擦一下脖子,也纯粹是糊弄,根本洗不干净。

王参谋给我洗完了头,又顺势洗了洗脖子,然后用剪子给我剪了剪鬓角。一边剪一边问我:“你怎么不爱说话?是不是有点认生?”

我轻声说:“没有。”

“那你怎么不爱说话?”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参谋“噗哧”一声笑了。接着问:“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我如实相告。

“你报名到黑龙江兵团来时,家里人都愿意吗?”王参谋关心地问我。

我感觉一股暖流正在流遍全身,这是我离开家以后,第一次感受到别人这么关心地问我,而且是一位带着领章帽徽的解放军领导。我有些感动,但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现在还想家吗?”王参谋接着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又“嗯”了一声。我这时发觉“嗯”的回答有点模棱两可的意思。

“你这么小,还是个孩子,就一个人离开家,跑到这么远的北大荒,怎么能不想家呢?你现在比我刚参军时还小呢!但你比我当年强多了。嗨!”王参谋有些感慨。

王参谋一连用了三个“你”,而且还爱怜地叹了口气,亲切、自然,温馨。他的亲和力使我那股因感动而产生的暖流从身上直往上涌,涌到头上,涌入眼眶。我觉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不敢眨眼,因为一眨眼就会把眼泪给挤出来,我就努力强忍着,头也不敢抬。

“你这么瘦小,应该多吃饭,干活要量力而行,别光知道卖力气,累坏了身体就该让你父母担心了,吃好了才能长身体,我就是这么过来的。看见你就好像看见当年我刚参军时的样子了,那时我也像你这样矮小,你看现在我已经长得这么高了。”王参谋说完挺直了腰,笑着看我。

我觉得王参谋的话特别中听、特别亲切,特别让人感动……这时我突发奇想,他要是我们领导多好啊。可那是不可能的事,我顿感有些失落,两滴眼泪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正在这时,我突然听王参谋说:“你站起来,我看看,这发型理得怎么样?”

我低着头站起来,王参谋从后面看看,又转到前面看,笑眯眯的像欣赏一件自己刚刚制作成功的艺术品。然后拿起小镜子对着我,说:“你抬起头来,自己看看怎么样。”

我慢慢抬起头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发型整整齐齐,有模有样,圆圆乎乎,透着干净利落,和理发前判若两人,宛如一个小帅哥。这就是那个曾经灰不溜秋、蓬头垢面的我吗,自己都有点不敢认了。

我一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王参谋却在这时看到了我含着泪水的眼睛和泪水滑落的脸颊。忙问:“你怎么哭了,是我的推子夹头发还是因为我剃得不好?”

我急忙摇摇头,却把眼泪晃下来几滴,掉在胸前的白布单上。“别这样,别这样!”王参谋赶紧用手抚摸着我的头,爱怜地和我开玩笑说:“你要这样,别人以为我欺负你了呢!哈——哈——哈——”他爽朗的笑声感染了我,令我破涕为笑,低声说:“真挺好的!”

王参谋笑着说,:“你是想家了吧?”我轻轻地点点头。他顺手拿过来一条毛巾说:“快擦擦脸。”然后他又拿过来一条毛巾给我擦头发“一会儿你们还要上路呢,头发湿着容易着凉感冒……”

王参谋一边给我擦头发一边说:“我有个弟弟和你差不多高矮胖瘦,今年20岁了,他当初能参军,但他舍不得离开家,他和你比,勇气可比你差远了。你从北京来,到这个寒冷的地方屯垦戍边,太不容易啦……”

当我和王参谋回到餐厅时,大家刚刚从外面转悠回来。班长看到精神焕发、干干净净的我,赞赏地说:“到底是解放军理的发,就是精神。”

大家也跟着起哄,刘少唐说:“你这脑袋盖了帽儿了。”

刘互平也说:“你这小寸头叫小偷关电闸——贼闭”。这“盖了帽”和“贼闭”都是东北土话,就是特别好的意思。

就在大家拿我的发型取笑的时候,王参谋岔开话题问班长:“你们刚才到哪去看了看?”

班长回答说:“我们去找五合楼了,就是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扮装土匪时提到的牡丹江五合楼,但刚才问了很多人,他们都不知道。”

王参谋笑着说:“那是京剧里土匪讲的黑话,我在牡丹江好多年了,现在这里根本没有五合楼……”

此时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王参谋派人叫来了一位年轻的部队司机,然后对我们讲了一番这次运输国防施工材料的目的和意义,吩咐司机用军用卡车将我们送往海林县,安排好住处,向施工材料保管员交代清楚,让他协助武装团的战士们做好保障工作。小司机满口答应,我们便跟着司机上了车。

我站在车上,回过头感激地望了望王参谋。王参谋正微笑着向我招手:“小北京,再见!小老乡,以后再理发就来找我!”

我也举手向他说再见,感到有些怅然若失,想笑却没笑出来,只是咧了咧嘴。我后来想,当时我的面部表情一定比哭还难看。

……

斗转星移过去了若干年。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到牡丹江采访时,曾特地抽空去找军分区招待所。但因为不知道门牌号,况且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没有找到。这也怪我,当时都没敢问王参谋的名字叫什么。我后来还去过雄县采访,顺便托县长寻找王参谋家人,也是无功而返。找不到人并不奇怪,已知的线索太简单了,在芸芸众生中找一位好心肠的人如同大海捞针,因此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位和蔼可亲、热情好客的王参谋。

后来我想,相逢何必曾相识,把一位曾经认识的好人记在心里,当成榜样,也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情。

★★★★★★★★★★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