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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弦一阕】发小 | 散文 徐尚云

 文化佳园 2023-06-15 发布于江苏

人到晚年,最容易怀旧。
我常常在写作之余,坐在阳台上,想着小时候的往事。
屈指可数,从解放初至今,漫漫人生路,一晃七十多年过去了。
我大概是7岁时,结识了我的发小刘连珠,过去的岁月如烟如雾。细细想来,连珠是小时随母亲一起搬到我们村居住的。有那么一天,他在老家的叔叔给他带来了半口袋的锅饼,待吃完饭后要把连珠带回到他们家去。他没有吃叔叔带来的锅饼,而是偷偷地跑走了。隔着老远,他叔叔似乎看出了端倪,于是叔叔在后边紧紧地追赶,我带着连珠在圩河堰上就快快地跑。别看大人的脚步快,他竟然追不上我们。此事不小,对于连珠来说,那像是生与死的较量。
我带着连珠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我的家,两人蹲在里屋的床前。虽是阳春三月,春光明媚,连珠却像是在严冬里冻得瑟瑟发抖一样,浑身哆嗦。他看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谢意。不多一会,只听我娘在大门口对谁说:“你想做什么,不能进我家。哪有小孩跑到我家里来?……”
后来相互说了什么,就听不清了。再后来就听娘在开导他:你哥不在了,你嫂子带着你这个五岁的侄子够苦的。走这一步不容易。小男孩他随谁的姓,那都是暂时的,长大了,横过来心眼了,或是有本事了,你在家等着,他是会去找你的。听我一句劝,别硬着带他走,今后他会孝顺你的。又过了一会,娘进屋对连珠说:“你叔走了,不用怕了。”
从那以后,不知怎的,连珠会经常来找我一起玩耍。他家离我家有段距离,小时候的他,不和近邻的小朋友一起玩,却隔山漫柳地来到我家和我一起玩。后来,又天天一起去湖里薅草。
再大一点的时候,大概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每天晚上,他都会到我家来找我,我家有两杆打兔子的洋炮枪,待村子里的人熟睡了,我们俩就会一人背着一杆小马枪去巡逻,学着民兵执行任务的样子,有模有样的。那时节,我们玩得开心极了。
翌年,我去八集上了初中。
他在没有我的世界里,感到孤独,似乎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地寒冷。
偶尔瞅准我礼拜六从学校回家来了,他便像过年过节时一样地高兴。自然而然要玩到很晚才各自回家。他家的两间小土屋,盛满了他母亲的沉默。他晚上去外边玩,母亲没有找过他,知道他白天里的孤独,心想让儿子疯去吧,也许晚上能给他带来欢乐。
靠工分吃饭的年代,粮食总是紧巴巴的。生活的艰辛,自然养成了连珠从小就能吃苦的性格。说来也怪,剩饭、凉菜饼子吃了也没病,他最爱煎饼卷盐豆,说起来令人心酸,那时哪有小麦或纯粮煎饼,有时是山芋干子煎饼,有时还会是少量的玉米加上玉米棒蕊磨成的糊糊再烙出的煎饼,看他吃得那样香甜,也让人止不住地流口水。他爱吃盐豆子,一张煎饼里总是卷得满满的,由于贪吃,自小就落下了“哮喘”这个病根,至今还是。
吃,没得好的吃。穿,也没有像样的衣服。连珠一件兰褂子,洗得发了白还在穿,口袋撕毁了,布条儿耷拉着,继续穿。褂缝开线了,能看到里边的肌肉,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一直到了成年的时候,还是穿着过了时的衣服,没有半点时尚元素。好在那时谁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一样,没人笑话你。
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又来我家。这次不是找我玩玩那么简单。只见他面带笑容,脸上的肌肉在抖动着,解开棉袄的扣子,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条大鲤鱼来,现在想想,足足也有两三斤重。我问他鱼从哪里来的,他说家里多的是。他家老人会逮鱼。阳春三月,上面水库放水,白马河里清澈见底,一群一群的大鲤鱼欢快地顺水而下,瞅准一群鱼儿下来,迎头一网,每网都有七八条,第二网没赶上,又放过一大群。一个下午,连珠说,他跟着拾鱼都拾不泛。到天黑时收网,家里的三个大祥缸盛得满满的。于是,他就偷偷拿来一条想和我们一起炖着吃。当时还有一个发小,他叫吕品超。于是,我们三个人就一起忙活起来。我母亲到亲戚家去了。眼下,三个人都无比地兴奋,宰鱼的宰鱼,找佐料的找佐料,拿柴火的拿柴火。
鱼炖好后,他们问我有什么饭,我说什么饭也没有,他们并不失望。一条鱼除了留了个中节用碗盛起来留给我娘,我们三个人便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也不知怎的,油瓶底朝上,老长时间才滴下几滴油来,好在家里还有干红辣椒,没有酱油没有醋,只有食盐和剥了半碗的蒜瓣,那鱼吃起来依然是味道鲜美,最后我们连汤都喝了个精光。直到多年后,说起那次的吃鱼,还啧啧地称赞。其实那次的炖鱼,说白了,就是一次水煮。肚饥,水煮也好吃。
我们这些在农村长大,且从小都受过苦的人,对生活的要求不高,稍稍有点改善即可获得满足。尤其是饥馑的岁月,吃啥啥香,吃啥不忘啥。
记得文革时期,闲来无事。听说邳北的黄豆卖到邳南,中间有差价。我和连珠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从薛集到岔河去买豆子,然后再到占城去卖。两天赶两个集市,每人成百斤的黄豆,净赚了贰元多钱。须知在岔河那儿,两人还花了五角钱,吃了一碗猪头肉,当时真解馋,心满意足,就连第二天去赶占城集的路上,还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劲。我们俩很高兴,可苦了他的母亲。他那天晚上,后车轱辘老是扫着麻袋,大概是扫破了一个小小的洞,黄豆粒一个接一个往下撒。第二天天未明,他母亲就上路了,去晚了,豆子被别人捡了,这起早了,又看不见豆粒儿,想了一会,便从我们回来的路上往回捡豆粒,走了五六里捡回来斤把黄豆,他母亲高兴地不得了。那是失而复得啊!
因为我是烈士的儿子,1970年春天,县革委会给我安排了工作。连珠很是羡慕我。他曾私下里对我说,他的父亲是为共产党送信,中途被瓢泼的大雨给淋得一直发烧不止而不治身亡的。我很同情但爱莫能助。他的父亲不在了,瘦弱的母亲纵然绝望,望着他这个还不懂事的儿子,内心里又充满了希望。日子总得过下去,儿子小,总不能那么小,儿子会长大,长大了,成人了,男子汉总会挑起家庭的重担,到那时,日子不又好过了吗?
有一年我回来过春节。过完春节,我该回县城上班去了。他说要送我回单位。我不让他送,他偏要送。两人步行20多里,一路上,我们说这说那,兴趣盎然,没完没了。
1972年,我被调到马庄煤矿工作。一天,我接到一封信。信是刘连珠在徐州火车站寄给我的。他在信中对我说,他要到新疆去闯一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为了能混饱个肚子,铤而走险也值得。
读完他简短的信,我很心酸。
1976年,我从马庄煤矿调回到徐州地区轮船运输公司工作。连珠从新疆回来探亲,为了能和我天天见面,选择“王杰饭店”旅馆部住下,这两地的距离像个农村的前后院落。我们每每聚在一起,受条件的限制,没有高档的酒菜,只有浓浓的友情。
1989年的春天,他又一次来到我这里,显得异常高兴。他对我说:中央有文件了,凡在战争年代对革命作出贡献、又因病去世的,比如:像他的父亲因给党组织送信被雨淋而死去,淮海战役那些山东老百姓推着小车往苏北送粮食、路上遇到敌机轰炸而倒下、或因疾病缠身而身亡的都可追认为革命烈士。我听后,心情十分激动,并鼓励他抓紧时间,趁着老革命们大多还健在,找到当事人,让他们给出个证据。他一听也对,便开始行动。过了几天,他从浙江又赶了回来,把当年派他父亲给上级党组织送急件的茅山乡乡长魏良忠(现已在浙江省公安厅离休,享受副厅级待遇)这位老人找到了。老人如实给组织上出示了证明。连珠他知道我同邳睢县第一任县长魏振亚的关系(魏振亚伯父是我父亲牺牲之前最亲密的战友),让我再给他引荐一下,我随即应允。当他赶到保定见到魏伯父时,老人一听到他父亲的名字,便很亲切地忆起了往事。不用请求,自然也就给连珠写好了旁证。
事情很快就得到了圆满地解决。邳县人民政府给连珠颁发了他父亲刘顺益的烈士证明书。不仅如此,又在他原来的家乡召开了群众大会,进行追忆烈士生前的事迹。
晚到的荣誉,也会让后代们得到心灵上的慰籍和事业上的发展。
刘连珠在家苦惯了、穷惯了,立志要到新疆去闯一闯,改变一下人生。经过十多年的奋斗,他在哈密二道城干得风声水起,先是入了党,后又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他带领当地的群众奋发图强,一步一个脚印。干得相当不错。
新疆,地广人稀。烈士的后代,屈指可数。为了体现党的政策,刘连珠被任命为一个工厂的厂长。全家人也都由农转非。不仅如此,后来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公安队伍中,一个在银行系统。
走上了仕途的刘连珠,不甘落后,他要让亏损的工厂扭亏为盈。于是东奔西跑,联系业务,除搞好本职工作外,又分出一大部分职工搞起了多种经营,终于摘掉了落后的帽子,跨入了先进单位的行列。
他在新疆混好了,先后把母亲和叔父都接到了新疆。当年叔叔要强硬把他带走,以便自己晚年让其养老,如今早已解除了叔父的后顾之忧。
连珠接母亲去新疆,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脸上笑成了一朵硕大的菊花。又过了十几年,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带着无限的悲痛又回到老家安葬了母亲。我全程陪伴着他,一直让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入土为安。
以往的岁月,如轻纱薄雾般在我的眼前掠过。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脸上的一切,都记载着时间的久远、年代的沧桑。
如今,我们俩都早已过了古稀之年,虽远隔几千里,打开手机,如同就在面前。
儿时的发小,少时的玩伴,中老年时的朋友。几十年来,似乎话从来都没有说够。从年轻时,边走边说,一直走完几十里。到老年时,一说起来,好多次都是手机没电,似乎还在喋喋不休。我是高中生,他是高小生,都谈不上有什么文化,但双方交流交融,推心置腹,总有说不完的话!
当初的发小,后来的朋友,两心相通,成为知己。相互交融,永无止境。但愿人长寿,彼此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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