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史依弘 千面之下始终如一

 阿里山图书馆 2023-06-15 发布于北京
图片

舞台下的史依弘,

在人群背后卸下了行头、褪去了浓妆,

安静地坐在角落给一沓粉丝的门票签名。

她嘴角轻轻上扬,

似乎透过笔画之间,

正与那些喜爱京剧的观众温柔地回应着。

剧场外环绕着37束齐人高的大花篮,

写满了各地戏迷对史依弘的祝语,

氤氲着扑鼻的芬芳。

这是上海京剧院交响京剧《大唐贵妃》

自首演以来20年后再度进京,

并以新编之态登台国家大剧院,

再现这一梅派艺术的巅峰之作。

图片

图片提供/史依弘京剧工作室

图片
图片

向两代梅先生的致敬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

在数次谢幕仍掌声不绝时,仙袂飘飘的“杨贵妃”返场,清唱起《梨花颂》。大幕落下,回到后台的史依弘含泪写道:“唱到《仙会·梨花颂》时一度哽咽。想起了曾经的舞台,想起了梅葆玖先生,我想怹能看到。

时间回溯至20年前,时年69岁的梅葆玖先生、62岁的张学津先生领衔,众菊坛翘楚与年轻的史依弘共同唱响了这部世纪之声。

《大唐贵妃》脱胎自梅兰芳上世纪20年代的名篇巨制《太真外传》,讲述了杨玉环与李隆基矢志不渝的爱情。2001年,梅葆玖先生牵头,邀编剧翁思再、作曲杨乃林、导演郭小男与上海京剧院合作创排,将原本四晚的演出融为一晚,并结合交响歌剧、舞蹈、合唱等艺术形式,营造了史诗般的质感。首演便引起巨大轰动,一曲《梨花颂》更是被传唱开来。

“这是梅葆玖老师最爱的一部戏,他一直想传承下来。”2016年3月,史依弘来京探望梅葆玖先生,“他聊起这部戏,提出还想再演一次。”然而当年4月,梅先生溘然长逝。

此后史依弘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缘,想完成梅先生的遗愿。终于在三年之后,上海京剧院复排《大唐贵妃》,以此向两位大师致敬。“这是两代梅先生留下来的作品,我们这一代梅派演员有责任更好地传承下去。”

复排的焦点落在《贵妃醉酒》的去留上。这场戏中,杨玉环因李隆基去了梅妃处而不悦。“心情失落的杨玉环,此时若来一段华丽的唱腔,再卧鱼儿、下腰,放在这里情绪不对。”反复商讨后,史依弘决定删去“醉酒”片段,同样用一段四平调填补,新唱词替换为“寂寞长空,冷月叹无情……”在自然的情绪衔接中更添几许凄凉。

梅派剧目向来是“无声不歌、无动不舞”。“梅先生每出新戏都有一段舞蹈,所以我们想恢复'翠盘舞’。”史依弘和创作团队翻遍了当年《太真外传》的演出资料,找到一张梅兰芳先生在翠盘上摆出“卧鱼儿”舞姿的黑白照片。于是,史依弘决定改平地起舞为全程在一米多高的翠盘上舞蹈,并邀请舞蹈家黄豆豆为翠盘舞设计了群舞部分。手戴铃铛的杨贵妃与手持铃鼓的众宫女互相配合,于典雅唐风中透露着西域风情,宛若旖旎梦境中的惊鸿一瞥。史依弘笑称:“我是上海京剧院一名舞蹈演员。”

图片

史依弘在京剧《大唐贵妃》中表演“翠盘舞” 摄/言布

“舞美上,我们用LED屏和投影代替了手绘布景和实体建筑。”现代化的视觉呈现赋予场景多重意境,时而是大气辉煌的宫殿,时而是烽烟滚滚的马嵬坡,时而是云雾缥缈的仙乡。“但是跟过去相比,我们用的这点技术手段都不算什么。在京剧的鼎盛时代,上海有专门的戏曲舞美制作工厂,规模庞大、产线成熟,吸引了不计其数的戏迷。”史依弘将其称作“戏曲界的好莱坞”。

入行40年,史依弘依旧折服于京剧艺术的无限魅力:“到今天,我依然没有失去对它的热情,无论是传统戏还是新编戏,我对它的探索是无止境的。

与诸多名角不同,史依弘并非出身梨园世家,入行京剧也纯属偶然。原本是随母亲去少年宫学乒乓球,后又转学武术和体操,直至十岁那年才步入科班学戏之路,跟随“武旦第一人”张美娟,习京剧武旦、刀马旦。

《贵妃醉酒》是她第一次接触的京剧唱腔。“记得当时老师哼着四平调'海岛冰轮初转腾’,我一下就着迷了。”在张美娟的引荐下,史依弘开始追随戏曲声乐专家卢文勤研修梅派艺术。

“不同于传统的口传心授,卢老师从不示范,只让我听梅兰芳的录音。现在想来这就是'取法乎上,得乎其中’。他的教学方法独一无二,能和卢老师学戏是我一生修得的福气。”

在不知听坏了多少盘磁带后,年仅22岁的史依弘荣获中国戏剧梅花奖和白玉兰奖。

学戏的十几年间,史依弘每一天都是在练功房里度过的。“学戏不苦吗?苦!时常是练完了哭着回家。但我好像从来没想过放弃,因为我感觉到自己在变化、在进步,这件事是有意思的。

在《大唐贵妃》的排练花絮里,上海京剧院排练厅墙上“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一排大红字格外醒目。“戏,一定要多演,才能立住。”史依弘至今出演过七十多出戏。即便是不带乐队的排练,她也坚持满宫满调完成每一句唱念,“只有这样,到正式演出时才会一气呵成。”

人们敬重艺术家,正因为他们永远怀揣着对艺术的敬畏与热情。

图片
图片
图片

京剧演员是最时髦的一群人

也许是年少成名的光环,让史依弘少了些追名逐利的冲动,因而能沉下心去研究,去探索。

她将世界文学名著《巴黎圣母院》改编成京剧《情殇钟楼》,把经典武侠片《新龙门客栈》搬上京剧舞台;她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连演12场梅派经典,与团队合作打造室内乐版《霸王别姬》;她一人独挑“梅尚程荀”四大名旦代表作,跨剧种演唱昆曲《牡丹亭》;她让虞姬魅影现身谭盾的多媒体歌剧,在窦唯编曲的新古典音乐中用京剧声腔塑造蔡文姬……

每一次突破,似乎都要比上一次更大胆一些。

这些年,她的勇敢和出格引来了不少争议,“折腾”“不安分”这些评价总是伴随着她。而她却不避讳谈及:“以前的'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哪一个不是在质疑声中走出来的?有争议是正常的,我不怕有争议,就怕没争议。

舞台上,旦角纤指轻抬,或持扇,或提笔,或托腮,而这“兰花指”在当年也曾饱受非议。“按传统,大青衣是不能露手的,更没有表演,只抱着肚子唱。观众是去听戏而不是看戏,但梅先生就将青衣的美延伸到了视觉。每一个时代,京剧都在变,否则它不会拥有观众。”

评论人张敞评价史依弘的表演是“流动的自然主义”,她塑造的舞台形象,不论是为爱赴死的杨贵妃,还是蒙冤受难的苏三,又或是巾帼英雄穆桂英,总能让人深深共情。在史依弘看来,把握人物的内心比展示技法更重要:“传统戏是很程式化的,程式化更要用心感受。不走进人物,就不可能打动观众。”

“程砚秋先生曾说,京剧演员是最时髦的一群人。演员应该跟着时代走,关心这个时代的人想看什么,而不是就这点传统戏'拿着’。”年轻观众在思想观念上的变化,也被史依弘敏锐地捕捉到。社会上女性话题不断被提起,令有些原来十分热门的传统戏,也逐渐变得“不受待见”。史依弘记得,有一次演出《御碑亭》之后,一位年轻女性戏迷给她留言:“史姐姐,以后这种戏不要演了。(男主)这么随意就休妻,凭什么原谅他!这种戏我看了心里很难受。”类似的观念冲突在《红鬃烈马》《二堂舍子》等传统经典剧目中并不少见。

“当代女性在经济、能力、情感等各方面都展现出了独立精神,很多传统剧目中留有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思想,这对当代女性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与角色共情,源自对角色的热爱,史依弘如是说,从她精心打造的两部“大女主”题材新编戏——《情殇钟楼》与《新龙门客栈》足以见得。为什么偏好选择这类个性鲜明、自由独立的女主角?答曰:“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女性啊!”她眨了眨眼,笑容里闪耀着自信的光芒。

“不是靠市场检验出来的戏,在这个行业里是留不下来的。”这些年,市场对于传统戏曲是个有些尴尬的词,而史依弘是如今京剧界极少数还把市场挂在嘴边并付诸行动的演员。“我还在尝试,是因为我还有危机感。环境可以摧毁人,也能激励人。”说到这,她蹙起眉头,“想存活就要自食其力。”

十年前,史依弘找到制作人开始探索京剧市场化演出,之后成立公司,并创立了上海弘依梅京剧团,这是上海唯一的市级剧团。她敢冒险,去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她频繁的演出亮相,也让观众的期待有了回应。

在第六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上,热情的戏迷们为了一睹《情殇钟楼》,差点挤坏剧院的门;“文武昆乱史依弘”专场,有观众五天演出场场不落,并且每场都写下上千字的观后感;2019年赴日演出,门票在开演前一周就已售罄……史依弘一次次推陈出新,一次次打破常规,又一次次获得票房与口碑双丰收。

“大幕一拉开,满场的观众投来期待的眼神,这对演员来说是莫大的鼓励。”在史依弘看来,演员应该多上台,多见观众,才知道什么是观众真正喜欢的,再根据观众的反应不断去打磨作品。“不要怨市场、怨观众,而是应该想想自己演得够不够好。”

图片
图片
图片

新编戏应当是宁缺毋滥

“学我者生,像我者亡。”梅兰芳先生以此句名言鼓励梅派后人创造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史依弘便参透了这其中的含义。

现在已经不是光靠角儿就能撑起一部剧的时代了。过去的角儿有这个本事,演一场编一场。《狸猫换太子》演到第十本的时候第十二本还没写出来;两人在台上摸黑打一架就有了《三岔口》,一桌二椅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可是现在的观众没那么好满足,不光有看点,还要有故事,故事当中还要保留唱念做打。”

尽管史依弘关于新编戏的想法很多,但产量并不算高。史依弘自认为在对京剧的改良上是保守的:“不论是跨流派还是新编戏,始终是走在传承的路上。抽离了传统,创新就是空谈。”她坚持新编戏应当是宁缺毋滥。

“用戏曲审美来解构电影故事”,京剧版《新龙门客栈》自十多年前便提出了设想,但打磨剧本就用了三年。“作为一部双女主的戏,要找到另一位旗鼓相当的演员来配合,是很难实现的。”于是,编剧信浮沉将其改写为一人分饰两角的版本,由史依弘“一赶二”同时饰演妩媚泼辣的金镶玉和孤傲女侠邱莫言,不仅采用青衣和刀马旦的本行当,还融入了花旦、泼辣旦的表演,在京剧传统的唱念做打、西皮二黄之间,把江湖儿女的侠肝义胆、似水柔情演绎得分外动人。“很欣慰我们吸引了一批年轻观众走进剧场。彩排谢幕的时候,有位观众还纳闷另一名女演员在哪儿,这算是对我的认可。”

已故表演艺术家蓝天野,时年92岁,也曾前来捧场京剧《新龙门客栈》,并称赞史依弘“发挥了武旦开蒙,又成为大青衣的文武兼备之长”。老艺术家的表扬、年轻观众的支持让史依弘在感动之余,更坚定了传承京剧的初衷。

“我想能有个属于自己的舞台,一个弘扬京剧的固定场所。”于是,在上海宝山区的智慧湾科创园,一座由旧厂房改造的现代剧场——依弘剧场诞生了,这也是上海首家以京剧音乐课本剧为主的教育基地。“京剧传承至今有过短暂断层的时期,所以我想从这代孩子身上,去引导他们了解京剧的美,再去感染他们的父母家人。”

粉丝们叫史依弘“史姐姐”,因为她总是笑意盈盈,如姐姐般亲切。她喜欢每天在微博上和大家道晚安,配图有时是一枝娴静素雅的玉兰,有时是一束艳丽婀娜的玫瑰,有时是粼粼湖面中的一汪孤月,就像舞台上有千般模样的她。

始终如一,弘扬京剧。史依弘把对京剧的热爱写进名字。“好的故事和美的表演足以打动任何人,把戏做到极致,观众自然就来了。没有人会拒绝美,就是这么简单。”

图片

文:邱爽

编辑:杨可卿

美编:张琳琳

排版:阳洋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