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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金 一座城的朝圣

 禅风nzbcgz58kn 2023-06-17 发布于辽宁


哈罗德《一个人的朝圣路》有这样一句话:“这世上有许多人每天做的事情就是不断地将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似前行,却有很多人依然困在原地。                           

很久以前,蚂蚁村沟流传一个民谣:“黑脸多,白脸少,罐犊子研墙,墙不倒。”

黑脸指的就是下洞挖煤的人,白脸的自然是指媳妇和家人,那时候,很多挖煤的是没有家业的年轻人,甚至是十六七岁的孩子,自然是“白脸”少一些。

“罐犊子”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了,据说是当年冶铁用的一种“坩埚”,残破的罐犊子和铁粑粑(渣铁)被住户用来研墙。

蚂蚁村沟,这奇葩的名字竟也和挖煤有关。

早年间,蚂蚁村沟一带,深藏着丰富的煤炭,似乎挖一锹就能用来点火取暖,藏在山丘浅表下的煤炭称为“露头煤”,清出一个场子,挖一个简易的“坑”,就可以一盏矿灯,一把镐,一只柳条筐,下洞采煤了,一条山沟沟里,拥挤着无数个蚂蚁窝一样的小煤窑。

早在汉代,小城就发现了丰富的矿藏,辽金时代,有了原始采煤业。据民国档案记载,1651年(顺治8年)云南的八旗壮丁83人,来本溪蚂蚁村沟采煤运往盛京,当地人开小煤窑的也就更多了,人工无序开采常常是煤运走了,掏出的浮土和矿渣就散落矿坑口,远远望去,犹如蚂蚁洞一样,人们把这条山沟叫做蚂蚁村沟。

据资料:“自汉代蚂蚁村沟用炭烧灶起始,到商唐辽金,发掘煤炭生产从末间断”,“梁水(大子河)之地,地衍士天,有木铁盐鱼之利”(《略谈本溪地区煤成资源开发》康裙林 )。

随着聚居人口的增长,道教、佛教和伊斯兰教,不断传入小城腹地,开寺院,建庙宇(后湖慈航寺),修筑清真寺(河西清真寺),信奉者众多。

小城的官方建制始于1906 年,据史志文献记载,缘于盛京将军赵尔巽的一份奏折,其实,如果不是具备了一座城的基本条件,奏折并不能成为一座城诞生的起点,如此推定,小城的工业原点应该是地下肥沃的“黑金”,聚人为群,集货成“市”,而后才有“建制”的可能。

竖井,或说是行政区划中鲜以“井口”直接命名的,并以此为辐射中心,衍生了众多与采煤相关地名:宝藏社区、黑金社区、井东站、竖井路、煤铁路,以至于形成了当年的市辖行政区划“彩屯区”。

彩屯这个名字有的说是原来的“蔡家屯”,也有的说,取“采煤之屯”的意思,但市内其他几个采煤区域,如新洞,牛心台都各有其名,辽东这一带“郑家屯”“苏家屯”以姓氏命名的村落居多,“蔡家屯”或“蔡屯”的说法更具说服力。

矿藏从来都是人类趋之若鹜,定居生存的源动力,就连远在大洋对岸的美洲大陆也不例外,美国的旧金山就因此遍布了数以千万计的华工足迹。

旧金山原名圣弗兰西斯科,华侨又称三藩市,1848年,一名工匠在推动水车的水流中发现了黄金,消息不胫而走,引发了全球的淘金狂潮,短短三个月人口便激增,许多华人作为苦力被贩卖至此挖金矿、修铁路。

1860年,70%在美国加州工作的中国人都是矿工,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把这座城叫做金山,后来为了区别与澳大利亚的金山称谓,而叫做“旧金山”

小城的黑金挖掘,初始于民间,后有日本人在东北秘密勘探矿产资源的分布,制成中国矿产资源图谱,无意间,被早年留学日本学习矿业的周树人(鲁迅先生)在图书馆里发现,后来,他与同学一起以此为专题,撰写了论文《中国地质略论》和《中国矿产志》刊载在校刊上,引起了业内的关注,这一方沃土也成了众多列强觊觎的“金山”。

1905年日本大仓财团决意在本溪开设煤铁公司,专门聘请了中方技师,他就是当年与鲁迅合著论文的学友顾琅。

据勘察,小城的煤炭自地表到1000米深处,共有18层各种成分煤炭,可供开采的有7层,藏量丰富,而且具有低磷、低硫、粘结性,专业人士称其为“主焦煤”,可以炼出特种钢,被广泛地使用在军工产品的生产上。

黑金丰腴的土地,吸引了无数开采者,有日俄,也有英吉利,有本地的土著,也有逃荒寻活路“闯关东”的关里人。

马昆明《咏煤炭》文中说,“妈蚁村沟”,这个地界在火连寨、本溪煤矿和新洞煤矿的三角点的正中央。甭管往哪挖一锹,就能挖出来煤炭。有个张师傅是1917年生人,据他回忆,当年老溪湖可热闹了,特别是紧挨看茨沟的河西、北山、后石、顺山,吃的,喝的,穿的,戴的,说的,唱的,玩的,什么都有。

直到此时,大清朝庭很多有识之士上书,才如梦方醒,派人与日方交涉矿产开采主权,授权东北王张作霖与大仓家族以合营模式开采。

1906年1月,日本国财阔大仓喜八郎开始用矿业运输、蒸汽动力、机械排风排水等现代工艺开采本溪湖地区煤炭,1937年,本溪湖地区已经开凿有7口采煤斜井。

根据《满洲产业开发计划》,本溪煤矿几大斜井年总产量是75万吨,开凿竖井后,预计煤炭产量能提升至年产200万吨

1938918日彩屯竖井始建,至19458月,大量的井巷工程及地面建筑还没有来得及建设,日本就战败投降了,苏军以占领者身份进入小城,拆卸运走彩屯竖井大量从德国进口的设备,总量达309

1948年,小城迎来了光复日,1951817,重新启动竖井工程19541215日建成投产。

有人描写过当年下井的感受:“电梯迅速地下降,走出电梯后,只见整齐的小房到处分布着,电灯闪亮得如同地面上的白昼,布局密如织网。”

“水平井底标高-350米,设置8个采区,矿井设计能力年产煤炭150万吨;第二、第三、第四水平以暗斜井方式连结,一直采至-1150米。竖井煤炭地质储量16019万吨,可采量9611万吨,可采66年。地面主井井塔高60米,为钢铁骨架,红砖砌筑,总面积2785平方米截止1985年末,已累计生产煤炭4370.81万吨,占本溪矿务局累计总产量的39.2%(《本溪地方志》)。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共和国的委员长朱德两次亲临矿区竖井视察,小城也被推至行政区划的最高峰,隶属中央,成为十大中央直辖市之一。

进入上个世纪末,随着黑金源源不断的输出,丰腴的土地再也难以掩饰苍老,开始进入枯竭期,199974日,本溪煤炭实业有限公司彩屯煤矿宣告破产。2016年封闭矿井。2003年国务院核定竖井等矿区为工业遗产。

几百年,十几代人,在黑暗中比肩行走,同一个目的,同一种期盼,百折不挠,虽未可及,却始终令人向往,前赴后继,有迷茫,却执着,或说也是一种朝圣,一座城亦然。

人们寄希望于黑色的矿石,近乎于贪婪地索取,祈祷财富和温饱,祈祷晚辈能平安不再屈辱,或有一种超强的协同,或有一种自我远征的孤勇,或不惜一代、几代人的罹难,仰视神明,去证明牺牲的慷慨,也或是一种活生的无奈。

人就是这样,对于一块赖以生存的土地,会不经意地融进它的血脉,它的呼吸,成为这块土地的一部分。

第一次走黑金路,还是刚到地方法院工作以后,没想到一起工作的同事同为矿工子弟的竟有十多个,有的祖父母、父母三代都在一个系统,有的父兄同时患上了矽肺病,有的响应中央的“三线建设”举家西迁宁夏石嘴山市,当年石炭井矿务局一矿老职工主要来自本溪。

一直到80年代,很多矿工家依旧住在黑金街低矮的棚户里,每逢雨季,出门如厕如临沼泽,不得不用炉灰和砖石层层铺垫。

半个世纪过去了,一些矿工的子女走出了矿山,有的远去普利茅斯,旧金山,悉尼留学,有的读大学后成为了医生,成了城市的管理者,还有的已然是国家的资深高级法官,检察官和律师了。

人常说,唯热爱,能抵岁月漫长,唯情怀,可度人间薄凉。一位93岁高龄(1930年生人)离职多年的老矿工,经常给他当检察官的外孙女打电话,有时竟乘公交车来看她,原来,外孙女工作的地方,就是早年的矿物局机关大楼。

简短的嘘寒问暖之后,主题永远只有一个,让外孙女百忙之中替他收集每次党代会或是人民代表大会的报纸,剪辑装订起来,用放大镜研读每一届中央领导的履历、公报,关注着国家的每一个新的五年规划。

每每假日,总要让孩子带他去走走寂寥的黑金街区,看看早已人去楼空的职工食堂,野草丛生的矿工俱乐部,车行昔日熟悉的街区,老人难以掩饰眼角闪动的泪花,一草一木,一呼一吸,每一次都渐行渐远,每一次都是心向往之。

当年的竖井是亚洲最大的矿井,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片沃土累计出产煤炭5768万吨,产值32.6亿,黑金如海,伴着小城的优质铁矿输送全国各地,上天入地,浇筑着共和国坚强的基石。

倘若有一种射线,能穿透山石泥土和厚厚的岩层,透视山城地下,那必定是一座令人震撼的3D甚至4D5D交叉密如织网一般的“黑金蚁城”。

彩屯竖井地区,在地下方圆19平方公里的大块煤田里,开凿了50多公里纵横交错的坑道,铺设了32公里长的运输铁道,巷道里安装了路灯,夜以继日,亮如白昼。井上井下架设了30余公里长的电缆,有400多台电动机同时运转。

纵横地下的采掘坑道有-300米或更深,城中的望溪公园不过区区240米,如果用辽宁舰5.75万吨位作比,年产原煤约200万吨,每年或有4艘辽宁舰规模的黑金,从地下之城被输出,半个多世纪,犹如二百多艘辽宁舰吨位的航母,驶离山城黑金之海。

这座城付出的代价也是高昂的,仅仅一个彩屯矿造成的采煤沉降区就达35平方公里,也有另一种数据说:全市不足70平方公里的城区面积之下,采煤沉陷区域多达50平方公里。

坍塌的厂房,荒芜的山岗,到处都是野草和乌鸦肆意妄为的废墟,沉陷的矿井,沟壑纵横的坑道,裸露的岩石,直面这样的荒野,真的叫人无法禅定。

山城的看守所恰就坐落在沉陷区之上,这里关押着凶险暴虐之徒,据勘察,看守所主建筑下的安全煤柱这几年也被偷采了,地下就是浩如蚁穴的采掘坑道网,倘若有人谙熟此道,后果不堪设想,真怕会上演一部堪比好莱坞的《越狱》。

据资料统计:本溪市采煤沉陷区治理工程总投资规模为105082万元,其中,由国家安排52541万元,省政府出资21012万元,市政府出资19177万元,搬迁居民出资12348万元,新建程家、卧龙、新立屯、田师付4个居住小区,住宅面积为82.32万平方米。

周国平曾说,“我们在黑暗中并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无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个圣地,无法向别人甚至向自己说清心中的圣地究竟是怎样的。然而,同样的朝圣热情,使我们相信,也许存在着同一个圣地。作为有灵魂的存在物,人的伟大和悲壮尽在于此了。”

这座小城也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朝圣方式,都会为家人孤勇独行,支撑他们精神家园的,除却黑金,就是引以为傲的子孙。

2014年,本溪籍军旅作家张正隆用两年多的时间,踏遍家乡山山水水,采访百余人,留下了《人望幸福》这本小城志,而今,数以千计的矿工子弟从蚂蚁村沟走出来,去闯自己的世界,寻找生根的沃土,其实,“人望幸福”的执着,才是沃土之下最珍贵的黑金。

最近,有听一首很治愈的新歌《向云端》:“向云端,山那边,海里面,真实的我,应该走向哪边”。百听百味,百感交集,权当送给背井离乡,远在宁夏矿区二姨家表哥表妹的一份想念。

本文致敬:梁志龙《寻找本溪冶铁的源头》,张达文《本溪采煤的徽标》,张正隆《人望幸福》,马昆明《咏煤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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