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到赤岸，我是去看望赤岸城堡的。
那是“古堡之乡”霞浦460多年前建构的沿海抗倭的防御作战体系之一，是明代海防的重要实物和历史见证。有碑记：赤岸堡筑于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闽浙沿海，北接诸山，东南通两粤，三面数千里，皆为盗薮。”这正是倭患日炽、横行于福建沿海地区最为猖獗的时候。赤岸城堡立一州之襟喉，周固七闽之门户，“虎豹雄关矣”。殊不知，其时真正的“虎豹雄关”是戚帅和他所带领的浙军啊，是精兵强将、一个个舍生取义无惧生死的义乌兵。
据说已是残垣断壁、只剩下一截遗址了，但作为有过从军的经历，自小在有继光街、卢镗街、大猷街的地方长大的浙江人，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凭吊一番。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我知道，移师福建霞浦、戚继光统帅忠勇彪悍的被称之为戚家军的精锐部队入闽抗倭，横刀立马、对阵拼搏，在这里留下过奋勇杀敌的记载。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追思忠君爱国、立功海防的浙江义乌兵，明朝历史上最负盛名的一支大多由义乌籍将士组成的劲旅；在霞浦，我已去过供奉着义乌兵忠魂的浙江义乌城隍庙、象征着义乌兵铮铮铁骨和不朽精神挺立于大京村的巍峨古墙堡；我试图要更多地了解和记录他们荡寇闽东沿海、与当地百姓一同固墙守堡，剿杀日倭的感人故事，以告慰久存心中的夙愿。
但是随着路标的指引，却一脚踏进了“空海大师纪念堂”。由中日双方共同出资修建的这座具有日式风格的空海大师纪念堂，是霞浦旅游的一张世界名片，赤岸首推的一个网红打卡景点，国内外的游客纷至沓来；特别是日本国，每年都不断有宗教文化人士和空海信徒组团前来参观朝拜(1984年的“空海入长安之路”纪念活动，还是由时任日本首相的中曾根康弘亲自出面协调和推动的)，并不时举办各式文化交流、组织纪念空海的学术研讨等。
恕在下学识短浅、见闻不广，空海大师的大名我是来到赤岸“空海大师纪念堂”时才知晓的。听霞浦空海研究会秘书长的介绍和讲解时，不知怎么的，游走的思想总不能集中，它让我想起浙江义乌同样一个也叫赤岸的地方，还有那里的一座我参观访问过的戚继光纪念馆。
空海大师是大唐贞元(804年)日本第19次遣唐使中520人中的一员，当时，他还是一个年仅31岁的留学僧。大唐盛世，帝国的繁荣昌盛景象令举世瞩目；政治开明、疆域辽阔，国富民强，安居乐业、平安祥和。万国来朝；“伏愿垂柔远之惠，顾好邻之义”(空海《为大使与福州观察使书》)，众多国家的国君、使臣、僧侣、学者等接踵而至，葵藿倾阳，他们是慕名前来交流更是来感受和学习唐朝的政治军事经济、科技文化艺术的。
因在途中遭遇暴风雨，船队离散，帆摧柁折、空海与遣唐正使藤原葛野麻吕等130余人所乘船只“随浪升沉，任风南北……”(空海《性灵集》)从7月份出发，历险茫茫的34天后、“水尽人疲”，终在8月初于霞浦赤岸海口漂着靠岸。众望所归、择善而从；飘洋过海，甘冒生命危险也要坚定地奔赴仰慕向往的长安，友好而虚心、他们是来求教来学习来取经的。
遣唐使节的文书印信都在失散的其他船只上，一时无法证明自己使节的身份，依照大唐法律，当地对他们行使了“封船追人”(空海《御遗告》)，边防下令不许他们上岸，而他们也不敢贸然离船。在确认了遣唐使船和乘员身份之后，才给泊岸的使船开启封条，并送给钱粮等予以热情的慰问，还派遣州府的力士专事服务之。而藤原大使和空海一行则被“相迎”至县城驿馆暂住，同时着手向上级申报使者的入京手续、安排修理船只事宜。在霞浦停留长达50来天的时间里，空海等使者一行得到了霞浦县真诚的欢迎和款待。
大唐威武，祥云瑞气、风华绝代；盛世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四方无虞，天下归心。那是泱泱华夏历史上辉煌的一页，彰显了帝国的尊荣强盛、自信开放。但想起自明朝以来、特别是嘉靖四十年(1561年)前后，倭患肆虐，占据海岛，攻城掠地，抢劫奸淫，杀人放火，百姓惊慌、朝廷担忧；更有上世纪关乎国家生死民族存亡、艰苦卓绝的十四年浴血抗战，怎能不叹息连连又深深思索。
【2】
一衣带水的日本，自汉建武（公元25——56）时始遣使朝贡，至空海到来时，已有700多年。“乍见云峰，欣悦罔极，过赤子之得母，越旱苗之遇霖。”（空海《沙门空海》)如心灵的故乡，冥冥之中注定与赤岸有缘、岛国的“旱苗”欣喜地成了大唐的“赤子”，作为使唐“求法”的学问僧，空海是谦虚、温良、恭俭的。被准许入京后，即“星发星宿，晨昏兼行”，辗转向心中的圣地、当时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长安奔去。
在古代，赤岸是闽浙门户、福建沿海重要的港口，“阻山带海，夷船乘风，一帆数点，烟峦缥缈之间，瞬息及岸，洵灜濡重镇”，宋元明间称“金台港”，交通发达，南北海船皆萃于此，人来货往川流不息，经济繁荣。谁能想到，被冠以“真言密教、日本佛教的圣地”，日本学者称之为空海大师“再生之地”的赤岸，在后来曾屡屡遭受过日倭的侵害和劫掠。
也是在7月，奉命率一支铁军驰援福建，由温州启帆，从平阳鳌江口墨城一带登陆，急急穿越300里的陆路，也是在8月初，过赤岸抵达霞浦，那是在600多年后的嘉靖四十一年(1562)，福清、福安、福宁、宁德先后被倭寇攻陷，福建告急；安能任贼逞凶狂, 使我大明不开颜，剿倭平患，清河晏海、护卫江山社稷，他们就是戚继光和戚继光率领的义乌兵，黄沙百战穿金甲，所向披靡，忠勇刚烈，“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仰天长啸，余音浩荡……
——岁月流转、时势变迁，也许是宿命，多难兴邦，激发出家国情怀、使命担当，涌现出一代英雄，青史扬名。这就是历史啊，让人恍惚也让人叹喟。
“铁骑长驱千里余，几回清梦到樵渔。停杯听雨分秋漏，忧国瞻云启夜庐。天末有怀看易老，客中无计可容疏。何时投传来东海，还向蓬莱一卜居。”戚继光援闽过平阳时这样写道。倭寇犯边，让人不得安生，秣马厉兵军中，忧国怀乡、真希望早日肃清倭患，有谁不想桑麻田园、过自由安定的日子呢。
从和睦相处到屡屡侵犯，是什么原因？由传承学习到欺师灭祖，难道不应该问一问到底是怎么了？飘忽的思想穿越时空，个中滋味杂陈。随众人沿笔直的朝拜道步入“空海大师纪念堂”，正殿上挂着赵朴初先生题写的“空海大师纪念堂”匾额，居中端立着从日本运送而来的面目安详、身穿袈裟的空海大师檀香木雕像，雕像前摆设着供奉礼品与长明灯、花瓶、香炉、烛台等全套法器。
默读着两侧立柱上的对联：“往古今来斯道宣息，善邻结义相贵通聘”和“永结和平硕果青龙化雨润扶桑，长开友好鲜花空海登赤岸”，思前想后，怎能不感慨万端。我不知道，这时候，相距400多公里外的浙江义乌赤岸戚继光纪念馆是怎样的情形，是否也游人如织、沉思，缅怀，敬仰，心潮澎湃……
如玄奘、如鉴真，在长安时的空海苦心修炼，潜心钻研，穷经问道，虚心好学。他遍访名寺名师，向青龙寺昙贞和尚学梵文，从著名书法家韩方明学书法，还与许多唐朝的文人学士交往、吟诗唱和……终拜“视之如父，抚之如母”的高僧，三朝国师、汉传密宗(真言宗)第七代传祖惠果为师，成了真言宗的传人。师傅惠果“指其妙颐，教其密藏”、倾囊以授，谆谆教诲、勉励他学有所成，弘法于东国，流传于天下。
遵循惠果“早归本朝，流布密教，普度众生”的嘱咐，空海带着先师的遗愿和大量佛经佛画佛具等(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2019年举办过一场名为“国宝东寺，空海与佛像曼陀罗”的大规模特展，展览内容多是空海留唐学法而请回日本的宝物，有幸观摩者深深惊叹于密宗华丽的艺术与文物的珍贵)回去东瀛，弘传密宗，创立了日本佛教的真言宗。以从长安携归的《急就章》等书籍为启蒙教科书，他还创办了日本历史上第一所民间学校综艺种智院，教授儒学、佛学，法学、医学、音乐以及手工等技能各方面汉文化知识，并且主持编成了日本最早的汉字词书《篆隶万象名义》。
空海是友好的使者，传播和弘扬中华文化不遗余力，“报恩、谢德”，他对中国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实为“日中友好之先驱”。在他编撰的《请来目录》中，一再极力赞扬中华气象和大唐风骨，说“仰彼甘露”，惠果是“国之所师”、自己“以为师主”，他无比感激惠果等的培育之恩，在悉师傅惠果圆寂时，谓自己“胸裂肠断”；在《七祖像赞》中，他深切表达了对恩师惠果的无限怀念之情。
“空手而来，满载而归”(日本学者，村上春次语)，从一个无名的留学僧，一跃而为“日本文化之人杰”、日本历史上如同中国孔子一样的人物，无疑空海的成长深受大唐文化的教育和影响。空海曾以“入唐求法沙门空海”名义留下遗言，教导其千余万弟子要学好汉学，沟通日中文化、促进日中友好。
纪念空海大师，当然有延续促进和发扬光大中日友好、交流的重大意识，但更应该有以史为鉴、不蹈复辙的现实意义。
【3】
从空海大师纪念堂出来，宽阔的路口，立着一座高大的仿唐式牌坊——空海坊，三重檐顶，花脊翘角，青石立柱，蓝色琉璃。据说青色能使人感到清新、宁静与舒适，而蓝色主深入交流、相处顺利，有保平安代表和平、生命和幸福之意，阳光下鎏金的“空海坊”三个大字分外耀眼。随镜映现，不知道过往的人是否都知道那一段历史，和筑这座牌坊的意义所在。
行走在青砖红瓦燕尾脊的古厝和新建的洋房别墅中式庭院间的村路上，煦日和风、花木扶疏，我看见有夹杂的老旧民居围在石砌的矮墙里，模样严谨、安然自在，那是保留的历史古建。一旁连片养殖的水塘波光荡漾，过去原来都是浅海滩涂，有人在水岸地头摘藤蔓上的豌豆荚，蜜蜂和蝴蝶在抽芯的菜花上转圈。感受海岸乡村的宁静，穿过深巷新街，一路打听着，我来到了残存的赤岸城堡遗址。
光阴流水，沧海桑田，一处遗迹见证了一段历史的血雨风霜、壮怀激烈。漫漫长路上，这是年代的逗号、叹号还是句号？这时间的雕像，也是无言的述说、留存的念想。对比空海大师纪念堂的堂皇，我心里充满了失望和失落，不由生发出一些复杂的情感。荒芜了烽火垛口，岁月能带走远去了的刀光剑影、鼓角铮鸣吗，还有凛然的一个个鲜活的浙江义乌兵的面容？魂归故土啊，扫荡沿海倭患、为国捐躯的义乌兵，还有多少没有回到家乡、安葬在义乌戚继光纪念馆北面青山的将士墓葬群。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闽吾闽也，无分疆界”，此赤岸也是彼赤岸。豪迈歌一曲，激荡民族魂。翻开又合上空海研究会陈会长赠予的4揖五卷厚厚的中日文版《空海研究》，和中日纪念空海入唐之篆刻、书法作品集等，不知道在我们官方或者民间是否也有诸如“义乌兵研究会”的组织机构、和相关的纪念活动。保家卫国，舍我其谁，历史上戚家军是神一般的存在啊，作为一个庞大的群体，义乌兵功勋卓著、可歌可泣，影响深远、荡气回肠，意义重大，值得永怀，可不能忘记。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在平倭灭寇的斗争中，民族英雄戚继光和他率领的义乌兵担当起了决定性作用。凝视苍茫的深处，怀着崇敬的心情，我呼喊着在浙江戚继光纪念馆认识的一个个义乌赤岸籍熟悉又陌生的姓名：屡立战功、提为福建把总后封赠武德将军的冯焕；喋血王仓坪，率敢死队斩敌3000，蔡丕岭与敌短兵相接，俘杀敌冦400余的朱九龙；激战永宁卫和坑尾澳奋勇当先、又力平沙堤澳的武略将军朱仕容；还有后授福建建宁卫左卫、功封武德将军的冯仲言，战功卓著的把总、后晋升为江西抚州府钦依千总管守备事的朱廷洪，立志以家国苍生为念的抗倭名将冯子明和后任北京千总的冯大樟、任宁远守备的冯嘉渭、任浙东把总的冯洓等他的叔伯兄弟……
仗剑横戈、英雄本色，英气侠骨、豪情在怀，如沧海觅珠、我尝试在百度上搜寻出更多义乌兵闪光的身影，怎奈烟波浩渺，史书有名有姓的记载少之又少。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雪泥鸿爪、这仅是片鳞碎甲啊，还有多少名不经传化作风云散。风吹树叶沙沙响，微微带咸的空气使人联想到血与汗、还有更多的其他什么。
闽东古堡 “海涯屏藩”，有好些都因自然或人为损毁、坍塌了成了遗址，但人们依然立碑铭记，感激它们那些岁月里的守护。“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其实，永远的钢铁长城是抵御外侮、不惜牺牲，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男儿铁石志，总是报国心”啊。
坐在盘根错节虬劲的古榕树下，透过浓阴落在地上、阳光的斑点也像一个个鎏金的文字，可惜我不认识。寂寥中，陪伴我的是叽啾的鸟鸣和心有的等待。芳草碧连天，古道通往心间，怀想幽思，赤岸受瞩目的不该仅是空海大师纪念堂。问向往来的旅游大巴、进出鱼贯的各地游人，参访过祭海亭、望海亭、空海坊、空海漂着纪念碑、空海大师纪念堂等，你们可也会到这里来吗？
夏明，偶有文字见诸《青年文学》《中国铁路文艺》《中国旅游报》《农民日报》等国内外报刊、收录选本、年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