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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随记】珍贵的档案|| 周长荣

 一犁_书馆 2023-06-21 发布于江苏

周长荣

一个布满了岁月尘埃的破旧的档案袋,在一个几乎无人问津的角落,散落在地板上。我发现的时候,不知它已经辗转了多少个地方,在这里静静的待了多长时间。

档案袋好像几十年一贯制,都是牛皮纸制作的,这个档案袋当然也不例外。是不是因为牛皮纸的纸张厚实又结实还密不透光的原因呢?不知道,,反正摆着我面前的这个档案袋除了封口损坏得像是锯齿,其它一切都还安好。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这个档案袋,薄薄的,掂量不出重量,几乎感觉不到里面东西的存在,好像空袋子似的。轻轻地拂去袋子上的尘埃,留在档案袋“姓名”一栏里是那个年代手写的钢笔字,蓝色的墨水早已经褪色,不过字迹还算清晰。说实在的,当我辨认出那两个略显潦草的字迹的时候,不由得心头突然一紧,神情愕然。

跳入我眼帘的两个字是“马俊”。

马俊,就是四十九年前清江市张庄小煤矿(淮阴五号井)那位因公死亡的递饭工,也就是我在《黑流星》第三十九页里记述的淮阴地区小煤矿第一位死于瓦斯的那位小伙子。

我轻轻的把手伸进纸袋子,几张已经发黄的皱巴巴的纸张显露了出来。

档案确实是马俊的,第一张纸就是“职工登记表”。

登记表是那个时代钢板刻印的,铁笔在蜡纸上刻出的字还算工整。登记表抬头没有单位名称,只有“职工登记表”几个字。这几个字的后面是没有填写的空白日期——197        日。

第一行“单位”一栏填写的是“清江市郊区公社”。

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单位应该是指填表的单位,应该是清江市张庄小煤矿才是。我想,这个低级错误与他的认知有关,因为以他年轻浅薄的阅历,在他的视野里成天就是生产队,大队,公社什么的,公社这个级别已经是他视野范围里只能仰视的天花板了。当然这样的认知与他后面填写的“初小”文化程度也不无一定的关系。

“单位”后面的栏目“职务、工资级别”为空白。

第二行“姓名”填写 马俊、“性别” “民族” “出生年月” 1952

第三行曾用名、家庭出身、本人成分、何时参加工作四个栏目只填写了本人成份“ 学生”,其它皆为空白。

第四行的四个栏目也仅仅填写了一个文化程度 “初小”。第五行籍贯属地只填写了“东郊”,现在住址填写的是 “石码头街191号”。

第六行的主要经历栏目仅仅两个字:“务农”。第七行政治历史也是两个字:“清白”。

第八行“家庭主要成员状况”填写: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都务农字样,甚至名字都没有填写。最后一行“主要社会关系姓名职业及政治情况”空白。

表格应该是马俊自己填写的,我数了一下,这张表格总共填写了45个字。以他的初小文化来衡量,这张表格出现开头的常识性错误也不奇怪,不过从他没有填写的家庭出身这一栏,我倒是意识到,他是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果然不错,下面的一张证明证实了我的猜想。

证明是写在那个年代最常见的暗红色的双格书写纸上的,这张证明内容总共只有37个字,蓝色钢笔水书写,全文如下:

“关于马俊的情况

马俊父亲马玉生,破落地主,未戴帽子。现在队里打扫厕所,表现一般化。其它无重大问题发现.

反映人×××

721224号”

根据我的推测,这应该是当时清江市张庄小煤矿以组织名义对于马俊进行的外调材料,所以这份证明材料的下面有他家乡大队(村)签署的意见:“反映情况供参考。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二十四号”的字样,字样上面还郑重其事的加盖了“清江市郊区人民公社东郊大队”的公章。

这份证明明确无误的表明了马俊刻意隐瞒的是他“破落地主”的家庭出身。他用不填写的方式企图“蒙混过关”,包括下面栏目“漏填”的父母姓名。

马俊为什么刻意不填?因为那个时代,那几个字,无异是压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出于对自己不光彩的家庭出身的忌惮和不自信。于是他干脆来个掩耳盗铃:自己不填。

不过,一个二十岁小青年的心智终究还是不成熟的,他以为这样耍个小聪明就可以把烙在脸上的“賊配军”火印隐藏起来而蒙混过关,其实哪有那么简单的呢?可以说,那时候组织的内查外调不亚于今天的“人肉搜索”,不要说像他这样明摆着的事情,就是那些隐藏得很深的什么“叛徒特务”之类的,也都可以搞得水落石出,清清楚楚的。

不过,当时的煤矿组织去“外调”的动因,是不是因为马俊的隐瞒不报现在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认定的是,那时候每一个新组建的单位都是希望保持人员政治上纯净,成份上单一的,因为那个“JJ斗争”年代,对于那些出身有问题的人领导都会有点不放心的。

这就难怪那份仅仅几十个字的证明上,在“破落地主,未戴帽子,现在队里打扫厕所”的字样下留下一道红色钢笔水划出的红线了。这道红线无疑是组织审核人员留下的标记,。对于这道红线我的解读是:这个人虽然出身有点瑕疵,但毕竟不同于戴帽子的“四类分子”子女,因而还不应该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范畴。有了这份材料的证明,组织上和经办人把马俊留在矿上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于是也就有了下面一张重新填写的正式的职工登记表了。

和前一张无名无姓的登记表不同,这一张表格有了单位名称的抬头,即“清江市张庄小煤矿职工登记表”,虽然填表日期“1973 月日”同样是空白,但也不影响这张表格的合法性。

同样是油印表格,栏目和填写都要正规得多,但这一张表格明显是别人代替填写的,因为名字都写错了,把马俊写成了“马君”。出生年月由上表的1952年变成了19515月。现任职务或工种一栏填写为“回采”,“工作简历”一栏填写为“来矿一直担任采煤战士”, 何时何地何单位介绍参加工作或进煤矿一栏填写为“有小队大队和公社同意在71919日来矿参加工作”。(这一句短短几个字和那份证明异曲同工,一起明白无误的撇清了矿方经办人员录用这个人的责任。)“结婚是否、对方姓名、政治态度、现在何处、任何工作”为空白。

两张登记表和一份证明,折射出的是一个时代。

凭着这这一张表,马俊成为了矿井正式的“农民轮换工”。不过,也正因为这一张表格使得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马俊遇难时只有22岁,从1971824日入矿到他遇难的1974616日不过就是千余天。(按照第二张表格的说法他的来矿日期是1971919日,但后来悼词上说是1971824日。按照马俊自己填写的第一张表格1952年推算,他应该小我两岁,属龙,如果按照第二张表则小我一岁,他应该是属兔的)

马俊,名如其人,确实像他的名字一样俊:一米八左右的个子,端庄的国字脸,白皙的皮肤,见人莞尔一笑,右侧脸上就会不自觉地出现一个小酒窝无论搁在什么时代,那也是一位妥妥的帅哥!

当年那个年轻鲜活帅哥的生命在22岁的黄金时段嘎然而止,令人扼腕叹息。将近半个世纪了,他遗留在这个世界的所有就是档案袋里两张发黄的油印纸和有着“清江市张庄小煤矿”信笺抬头的不到六百字的三页纸的悼词。

想起前两天和现在已经92岁的矿里老书记冯揖之的对话,冯书记感慨说到:如果那条煤巷挂一个警示牌或者是简单封闭一下什么的,都不会有这样的事,唉我今天想,如果当年的组织审核者狠狠心把他退回去又会是什么结果呢?

历史没有假设,没有如果,一切已成定数。

突然,手机朋友圈跳出市二院一个很少露面的老同事发的视频,视频下面的文字说明是:奋楫笃行百余载,杨帆逐梦正当时!在第16个“国际档案日”到来之际,淮安市第二人民医院以图片集锦的形式

噢!今天是国际档案日。世间就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这份尘封了近半个世纪前的历史档案,竟然是在这第16个国际档案日被我打开的。冥冥之中啊!

档案是历史的真实凭据,而今天我打开的这份档案不但记录了那段真实的历史,也记录了那位有血有肉的年轻生命,使得我们在几十年以后还能窥见到那个短暂的生命在人世间留下的一点蛛丝马迹。

我默默地把那几张破旧发黄的纸张又轻轻地塞进了那个锯齿口的档案袋

轻薄薄的档案袋捧在手里却似千斤,压在我的心里很沉很沉,久久,我不想从椅子上站起

成稿于202369日星期五(【国际档案日】)

附录一:关于马俊遇难情况的更正

马俊的遇难情况我已经在《黑流星》第37页“瓦斯阴影”一章里描述过,现摘录如下:

“那次事故的遇难者就是一个叫马俊的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

那天中午,早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井下工作面的工人又饥又渴,有的人嘴里已经开始骂骂咧咧了,但是骂归骂,送饭工就是不来。带班的工长打电话到地面问,上面人说,饭早领走了。

五号井的食堂距离井口不过一百多米,从换好下井工作服去领饭打开水再送到工作面,最多时间也用不了30分钟的。这时,工长已经意识到有问题,一面连忙给地面领导汇报,一面带人在井下寻找。找遍了各个主要巷道,还是没有找到。这时他突然想起他们下面有一条废弃的回风道没有找。这条回风道因为好久不用,他也不敢冒然进去,只有找来负责通风的人员,架好风机向里面送了一会风,用瓦斯检测仪检测没有问题后再进入巷道寻找。当他和其他搜救人员进入该巷道三十多米处,突然发现前面有矿灯的亮光。当寻找的人快步赶到跟前,一个俯伏在地的人正是他们寻找的送饭工,装油饼的帆布包还跨在肩膀上,白铁皮水桶扔在一边,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对于这一段描述,是我凭着记忆所写的。现在,得到抢救现场目击者孙荣进先生的讲述,我认为更加接近于事实本身,特在此作一些更正。

第一,当时采煤工作面没有电话,只有井筒下面的大巷信号室有一部井上直通的防爆电话。工长忍着饥饿带领大家完成工作后到地面食堂面去问情况,食堂告知马俊早已领走下井饭,这时才紧张起来下井寻找。

第二,马俊当时的工种是采煤工(职工登记表为证),之所以去递饭是因为他出事前一天生病,找他的班长请假休息,大概因为人手紧张,比他大几岁的班长说:“伢子啊,你不要请假,给你一个轻松的事情,明天你就负责递饭”,于是马俊就放弃了休息请求,变成了第二天的“递饭工”。(在煤矿井下,说“送饭”有点忌讳,所以都说成是“递饭”)。这个讲述是符合事实的,因为工区没有专职递饭工。

第三, 

马俊遇难地点距离那条出事巷道口只有不到十米,寻找的人在巷道口就发现了,他是头朝前脚向后面朝下俯伏在巷道里,他的这一遇难身姿符合瓦斯中毒的特征,一口吸入后当即窒息扑倒在地。

第四, 当时抢救时没有通风,也来不及通风,是他同班的煤友汤学忠把一根麻绳捆在自己的腰上,用湿毛巾扎住嘴,人俯伏在地,向前爬行。汤学忠交代现场搜救的同伴,一旦发现他异常,立即用绳子拉自己回来。汤学忠现场这样的处理方法虽然非常危险,但也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因为瓦斯是漂浮在空气之上的,他贴地爬行危险性要小很多。另外嘴上的湿毛巾也会分解消化一些有毒气体的。就这样,他爬行到马俊遇难处,用绳子扣套好马俊的脚,和搜救煤友一起把他拖出有毒煤巷,迅速送到井上,当时闻讯赶到井口的书记冯揖之,还急忙趴下给马俊作了人工呼吸的,当然那已经是无济于事的了。

附录二:当年马俊的悼词

悼词

今天,我们怀着万分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因工(公)殉职的马俊同志,并向马俊同志的亲属,马俊同志的生前好友表示亲切的慰问。

马俊同志是我矿采煤工区二班一名推车工,江苏省清江市郊区公社东郊一队人。

马俊同志为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大打矿山之仗”“扭转北煤南运”的伟大号召,一九七一年八月二十四日来到徐州百里煤田参加夺煤大会战。一九七四年六月十六日不幸因工(公)殉职,年仅二十二岁。马俊同志在平凡的岗位上作出了一定的(不平凡、伟大)贡献。

马俊同志入矿以来,几年如一日,能够认真看书学习,努力改造世界观,团结同志,积极工作,一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服从分配,上班不迟到,下班不早退,更不无故缺勤,在大战七三年四季度,闯过班产原煤百车关的运动中,马俊同志推车如飞,挥汗如雨,干得很出色,一次二顺冒顶,马俊同志抢着运料,积极投入排除险情的战斗,真是临危不惧!马俊同志不但本职工作干,还积极主动地去做分外事如煤推光了,他就主动去改棚,清运,运老料等等受到班组同志的好评。

马俊同志为了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献出了自己的年轻的生命,马俊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马俊同志与我们永别了,这使得我们失去了一个好同志。我们沉痛地悼念马俊同志,向马俊同志学习,向马俊同志致敬,

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我们要认真看书学习,努力改造世界观,积极地干好革命工作,抓大事,深入开展批林批孔,促大干,保质保量,多出煤,出好煤,为人类作出更大贡献,让我们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指引下奋勇前进!

马俊同志永垂不朽!

好消息:

追忆激情燃烧的岁月——周长荣散文集《黑流星》分享会,

将于2023年6月25日下午2:30,在淮安书房九龙湖店举行,欢迎大家光临,共同回味那段燃情岁月。


作者简介

周长荣  男,淮安市清江浦区人,1950年出生,2010年退休于第二人民医院。现于市老年大学习,爱好诗词文学,古典诗词常见于《一品梅诗刊》《淮海诗苑》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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