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昌老汉家的老院子里突然腾起一阵哭声时,我正和几位街坊蹲在街口烤火。 那故意拉长的哭腔,被呼啸的北方撕扯得断了线,但依旧让我们听到了。 身旁有人站起身,踮起脚尖,抻长脖子,望着顺昌老汉家的方向,喃喃道:“怕不是张瘸子走了……” 众人又细听了一番,的确是张瘸子家传出的动静。张顺昌老汉——这位一生悲苦的老人,走了。 于是,我们又继续围着火堆蹲下去,不知不觉间,话题便转到了顺昌老汉的身上。 顺昌老汉打小就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幼年便失去双亲,与体弱多病的奶奶相依为命。 七岁那年,他发了一场高烧,因赤脚医生打针不当,瘸了右腿,从此走路便离不开拐了。 奶奶强撑着病体,含辛茹苦将张家这根娇贵的独苗抚养成人。 她拼尽了全力,熬干了身体,在孙子二十二岁那年,终于给他盖起了三间屋子。 后来,她又四处央告媒人,帮孙子物色了一个媳妇。媳妇模样周正,手脚勤快,美中不足的是,身子不太好,是个药罐子。 但顺昌老汉那会儿哪有挑肥拣瘦的资本,人家不嫌弃他那条废腿,就已是他张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于是,张家欢天喜地地订下了这门亲事。 许是操劳过度,奶奶病倒了。她日日夜夜都在挂念着孙子的婚事,却无比憾然地走在了孙子大婚之日的前头。 这成了顺昌老汉的一块心病。传言,结婚头一天,他一个人躲在奶奶的老屋里,泣不成声。 婚后,媳妇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给张家生下了两个儿子。 可怜这位女人,小儿子还不满三岁,她就面无血色地撒手人寰了。 那一年是1988年,大儿子也仅仅只有五岁。 据说,女人病逝时,眼睛死死盯着床前的两个儿子,她是睁着眼咽气的。 顺昌老汉痛哭了一场, 然后含泪将女人葬在了村东头的耕地里。 那时,虽已实行包产到户,但土壤贫瘠,天灾不断,家里常会出现青黄不接的窘境。 为了养家糊口,顺昌老汉不得不拄着棍子出外乞食。有时一去三五天,有时一去七八天。 他不在家时,两个儿子就靠白开水沏干馍馍为食,至于饭菜,不是腌胡萝卜就是酱豆子。那时,两人总是一脸的菜色。 一瘸一拐地出外乞食时,讨到稀饭,顺昌老汉就用来填饱自己的肚子;讨到半块馍馍,他就在太阳下晒透,然后装进肩上的褡裢里,无论饿得多难受,他都决计不会碰这些馍馍——这是要留给家里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的。 那些年,顺昌老汉出门一趟,回来就黑瘦一圈。回来时,整个人蓬头垢面,脚步蹒跚,比一般的叫花子看着要落魄潦倒多了。 后来,地里能成庄稼了,日子也渐渐有了盼头。 2007年,顺昌老汉倾尽积蓄,给大儿子盖起了四间红砖瓦房。 当时,女方狮子大开口,彩礼要了不少,家里东拼西凑,也实在不够数。 顺昌老汉偷偷跑去县里的一家私人诊所,卖了好几次血,才好不容易把彩礼钱给备齐了。 因为抽血太频繁,身体吃不消,有次,顺昌老汉两眼一黑,晕倒在半道上。 路人将他唤醒,问要不要送他去医院,顺昌老汉连忙摆手,说躺在地上再休息片刻就没事了。 路人走后,顺昌老汉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后来爬到一缓坡处,借着地势,才艰难地站了起来。 到了村里,众人发现,他满头冷汗,脸色煞白,粗气连连,身子明显空了。 2010年,小儿子要成家了。这时,女方对房屋和彩礼的要求也跟着水涨船高。 顺昌老汉拼着老命,砸锅卖铁,四处拉饥荒,终于给小儿子弄起了五间红砖瓦房。 至于彩礼,顺昌老汉偷偷卖血的钱,再加上大儿子给垫付了些,这才勉勉强强给凑起来了。 村里有人说,小儿子结婚那天,顺昌老汉被小两口“二拜高堂”后,就一个人拎着酒瓶子默默地去了村东头的耕地。 回来时,他一身酒气,满面泪痕,脚步更加踉跄。 本以为帮两个儿子都娶上媳妇后,日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哪成想,瞧着老二家的婚房比自家要多上一间,且彩礼也给得厚实,大儿媳说啥都不愿意了。 她明里暗里寻了不少事端,顺昌老汉苦苦解释,说老二结婚时,行情不一样了,不能这样对比。 大儿媳耳朵进驴毛,啥道理都听不进去,几番撒泼耍横,将顺昌老汉折腾个够呛。 日子艰难地往前走着,顺昌老汉一个人守着老屋,过活着孤苦寂寥的日子。 转眼间,到了六十大寿的年纪,那时,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爷爷了。 他盼着儿子们在正月初六也能给他过次大寿。可惜,初六那天,两个儿子啥都没操办,猪肉没有,果子没见,红鞭炮没放,冷冷清清的,儿子儿媳一个都没有上门祝寿。 那天,有街坊去他家串门,问及此事,顺昌老汉在脸上挤出一抹苦笑:“有啥过头儿,兴师动众的,不过才清静……” 事后,有人问顺昌老汉的大儿子,咋不给老父亲操办一下大寿。 大儿子略一犹豫,用一个巧妙的理由给自己脱了身:“俺弟说了,等六十六再大操办,老爷子也是这个意思。” 虚岁六十五岁的腊月,顺昌老汉老是感到胸痛,呼吸上气不接下气,咳痰中还带有血丝。 他走到大儿子家,想让大儿子开车载他去医院看看。大儿子说,人老了都是病,扛过去就好了。 顺昌老汉叹着气去了二儿子家,说了想去医院看病的事,二儿子眼睛一白瞪,“俺大哥有车,咋不让他带你去?” 后来,顺昌老汉腰里别着五百块,一个人搭车去了县城。 检查出来了,肺癌晚期。医生建议住院治疗。 顺昌老汉在电话里将此事告知了两个儿子,并说,医药费他自己会掏,老屋里有几缸粮食,还有一窝山羊,卖掉可以解解困。 两个儿子立马赶到了医院,他们不是给顺昌老汉送医药费,而是把他用车接回了家。 两兄弟在顺昌老汉的治疗方案上,一拍即合,那就是拉回家“保守治疗”——说白了,就是让他躺在床上等死。 来年的正月初六,顺昌老汉依旧没能过上大寿。那天,外甥提着一条肉,外甥女捧着一个带着寿桃的蛋糕来看望他。 顺昌老汉望着那颗粉嫩嫩的寿桃,老泪纵横。 顺昌老汉不能下床了,两个儿子轮流看管。因为闻不惯老人身上的味,两个儿媳一个比一个躲得远。 躺了大半年,顺昌老汉就彻底脱了相,整个人枯瘦如柴,颧骨高耸,两眼呆滞,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街坊们来床前探望他,顺昌老汉一直念叨着一句话:“下辈子可不投胎做人哩……”听着这话,街坊们无不落泪。 临终前,顺昌老汉疼痛难忍,靠抽烟止痛。有人劝他,肺都这样了,咋还拼命抽烟,不要命了? 顺昌老汉笑笑,说这条贱命留着干啥?不如早死早解脱。 顺昌老汉走的前几天,二叔也曾去看望他,见他床前塑料袋子里的烟丝已所剩不多,便随口问了句,还够么? 顺昌老汉疲累地闭着眼睛说,够了。如今,他走了,想必烟丝也抽尽了…… 说话间,村里管事的进了顺昌老汉的家门。不一会儿,管事的出来了,耳朵上夹着烟,高声对我们说:“张家打算大办丧事,五天后出殡!” 听完,众人哑然。此时,火堆已没了热气,管事的走了,我们也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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