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记事以来，德顺爷就瘸着一条右腿。 因为瘸着腿，所以他的腋下总离不了拐。那拐是他用他家门前一棵老榆树的枝丫做的，很重，点在地上一戳一个窝儿。 我小时蔫坏，总爱跟在他的身后学他走路的样子，肩膀夹斜，身子一摇一晃的，像是一位踩在棉花堆上走路的醉汉。 德顺爷每每扭头看到我学他，不急也不恼，脸上挂着笑，微微扬起手里的拐，故意做出要打我的动作，嗔骂一声“小兔崽子”。我也不躲，我知道他好脾气，他是不会打孩子的。 德顺爷虽不在村大队部里任职，却在村子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嗓门高，气长，是白事上的喊丧人。老人亡故，家家户户都避免不了，作为白事上跟戏班子一样重要的角色，喊丧人颇受人敬重。 德顺爷有叫必到，从不拿大。每每给人喊丧，他都会收到不少好烟好酒，但他从不私藏吃独食。 事后，总会邀上几位老伙计，把酒畅饮，兴云吐雾，天南海北地议论一番，直至夜深人静，众人才踉跄而归。 德顺爷古道热肠，对生活不如意之人，常施以援手。 记得有年深秋，村里来了一流浪女人，那人蓬头垢面，步履蹒跚，说话有气无力，一进村口，就从怀里摸出一豁口破碗，口中喃喃：“行行好吧，两三天水米没打牙了……” 村民有的施粥，有的施馍，那女人千恩万谢后，硌蹴在德顺爷家门前的老榆树下，把头埋进破碗里，呼呼啦啦地喝起粥来。 天暗下来了，女人迟迟不离村子。有好事者问她，眼看天黑了，咋还不走？ 那女人茫然地盯了一眼老榆树，上有倦鸟盘旋，她自言自语道：“老鸹都回巢了，俺却没个落脚处……”说着，掩面耸肩呜呜啜泣起来。 众人又说，夜里睡在外面，小心着了寒气。女人不搭腔，哭得更凶了，引得树上的老鸹嘎嘎叫个不停，令人心慌。 这时，德顺爷出面了，他拄着拐撑在门口，朗声道：“妹子，要实在没处去，我让恁嫂子收拾收拾西屋，你将就住下吧，天明了再作打算。” 女人止住了哭声，缓缓抬起了头，脸上满是惊异。 出乎众人的意料，她猛地扑倒在地，对着德顺爷“咚咚”叩起头来，这是大礼，吓得德顺爷慌忙点着拐杖“颠”过去扶住女人的肩头。 女人在德顺爷家住了两天，第三天一早，穿着德顺爷媳妇年轻时的一件衣裳，干净体面地离了村子。  一提及德顺爷的这位媳妇，村里人没有不称赞德顺爷的好品行的。 六十六岁那年，不知何故，媳妇害了眼疾，德顺爷四处寻医问药，家财几乎散尽，依旧没能治好媳妇的眼睛。 不到古稀之年，媳妇的两只眼睛就全瞎了。眼睛看不见，人也就几乎沦为废人了，于是洗衣做饭泼茶放羊这类活计，都落在了德顺爷一个人的肩上。 但德顺爷从无半句怨言，他默默地操持着各种事情，尽管很慢，却有条不紊。 他家的院子，被他拾掇得干干净净，墙角处，还种满了花草。 德顺爷说，媳妇一辈子爱美，种点花，一为讨媳妇欢心，二来满院子花香，闻起来日子也就没那么苦了。 媳妇眼睛害病那会儿，信了佛，每逢初一、十五以及诸位菩萨的各种纪念日，常去集上一古庙里烧香磕头。 眼睛盲了之后，媳妇一人前去很是不便，而且，路上常有拉货的大车呼啸而过，甚是危险。 德顺爷就蹬着辆小三轮车，载着媳妇去，风里来雨里去，从没误下一个重要日子。 村民常拿此事半开玩笑说：“德顺爷这人真疼媳妇，只要媳妇开口，哪怕天上的星星，德顺爷也能拼着老命摘下两颗。” 这样的德顺爷，孩子们自然喜欢围着他转。德顺爷也爱孩子，每每我们这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聚在他家的门楼下，他就乐呵呵地走进里屋，然后捧出一大捧焦落生（他自己炒的）分给我们吃。 德顺爷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但他嘴里的故事，跟一般老人不同，他从不讲那些荒诞不经的狐仙鬼怪，他讲的都是真事，尤其是他早年下关外的那些往事。 他说，当年他和同伴拉着板车，带着一麻袋干馍馍，边走边吃，连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了关外。有次，路上还遇到了狼群，幸好有当地人猛敲铜盆，他和同伴才侥幸脱身。 他说，关外的雪，每年都会下得很大，一下往往十天半月不歇脚。有年冬季，雪窝子都深得没过他的肩头了，若不是邻居主动清出一条走道到他家门口，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出门了。 他还说，在关外冬季里上厕所，手里得拿根棍子。我们一脸惊疑，甚是不解，他面带神秘微笑说，不带棍子哪成，热尿出来立马冻成冰溜子，你得边敲边尿。此话一出，孩子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德顺爷还说，关外地广人稀，土地肥得很，种啥都成，但关外人爱种玉米，一整个冬季，他净是喝玉米碴子粥了，喝得他现在看到玉米碴子粥就禁不住反胃流酸水。说着，整个人还故意耸肩低头做出干哕的动作，很是滑稽。  有次，德顺爷又聊起他在关外的事，言语间，谈及“大车店”一词。我们没听过这词，便问他大车店是啥，他望着门前的老榆树怔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那条拐，没有直接回答我们的问话。 我隐约觉察出这里面藏着什么故事，想问清他大车店是不是跟他的瘸腿有关，可又不好意思开口，便强忍着把话给咽了回去。 直到后来，偶然间听村里老人谈及德顺爷下关外的那段往事，才知晓了他瘸腿的原因。 原来，年轻时他曾与关外一大车店老板的女儿相好，但老板不同意两人的婚事，两人便私定终身，约好一起离开关外，回山东老家过活日子。 可惜谋事不周，事情败露，车店老板在火车站将女儿截住了，还让人打折了德顺爷的一条腿。 德顺爷痛得死去活来，在车站附近的大车店里养了大半个月，才一瘸一拐地回了家。从此，他再没去过关外。 我知道这事时，德顺爷已年逾八旬，老伴已作古多年，他本人也有些老年痴呆，整日里浑浑噩噩的，身边离不了人。幸好闺女孝顺，把他接走照顾了。 德顺爷活到八十四岁，在一个冬夜，溘然长逝，死前没遭多少罪，算是个有福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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